◎为什么……要抓她?◎

  “长公子?”她试探地又唤了一声,轻轻撩开被子,膝行到他身旁,用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仍然没有反应,长公子仿佛变成了一尊宽肩窄腰的雕塑。

  床榻斜对角便是梳妆台,琉璃灯微弱地发着光,边缘融进黑暗,仿佛是拼接在夜色中的一块璀璨宝石,美不胜收。

  它旁边还亮着一碟烛油,两处光源将卧房映照出些许亮度,楚萸好奇地伸长脖子,试图察言观色,然而长公子的面容恰好隐匿在烛光的阴影里,根本辨不出情绪,只看得见侧颜如刀削,将黑暗切出一截锋利的轮廓。

  楚萸也不傻,她猜到长公子心情欠佳,每次他闯入她房间,大体都是这个原因。

  莫非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她想凑得更近一些,却忽略了古代床很窄这件事,一不小心膝盖踏空,惊呼一声,整个人在床边摇摇欲坠地扑腾。

  眼见着她就要以头抢地,活雕塑总算动了,一只有力的胳膊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拎住她后颈处的衣料,猛地往后一掀,将她重新扔进床榻里侧,后背还在墙壁上硌了一下。

  然而她来不及顾虑这些,方才匆匆一瞥中,她发现长公子手中正握着一只竹简,竹片上布满斑驳印痕,与她在房中偷偷练字用的竹简十分酷似。

  她心下一惊,连忙又扑腾过去,想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刚爬到床边,就与他骤然偏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楚萸缩起脖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竹简,眸光在一团昏暗中显得绿幽幽的,楚萸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完了。

  “这就是你这些天练字的成果吗?”他缓缓开了口,声音里压抑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既像是不悦,又像是讥谑,但好像没了愤怒。

  楚萸连忙伸长胳膊去抢,脸上爬满了红晕。

  他是不是已经展开看过了?一想到这儿,她越发面红耳热,不顾一切似的想将竹简抢到手。

  她双手攀上他高高竖起的双臂,努力去够,焦急之下胸口一跳一跳的,他斜睨了两眼,冷哼一声,倏地收回手臂,她被他的怪力带动着向一侧歪倒,不偏不倚地栽进了他怀里。

  她挣扎着试图从他的大腿上爬起来,笨拙又焦急的样子看着十分可爱,宛如跌入陷阱的小猫,蹭得他浑身燥热,为了避免擦枪走火,他以一只手臂摁住了她的挣扎,将竹简在她眼前哗啦抖开。

  楚萸浑身一僵,羞赧地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这只竹简上,用秦篆写满了四个字,且只有那四个字。

  山有扶苏。

  她本来也才学习几天,认识不过几十来字,在他书房时她装模做样认真临摹《商君书》,但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她便恋爱脑上头,放肆地练起他的名字。

  而如今,这份罪证,竟然就在当事人手中,偏偏他还执拗地要展示给她看。

  简直不要太社死——

  楚萸死死捂住脸,像煎锅里的鱼一样在他大腿上蠕动。

  “你的字,太丑了。”半晌,他才吐出这句话,楚萸将指头错开一条缝,偷偷窥看他的表情。

  好像,没有生气?

  甚至,还有一丝丝……窃喜?

  嗯?

  “把我的名字,写得也好丑。我三岁时的字,都比你好看许多。”某人抖了抖竹简,哼着鼻子批评道。

  楚萸慢慢挪开双手,露出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她眨了眨眼睛,发现长公子的嘴角是轻轻勾着的,眸光竟显露出几分温柔。

  她立刻支棱了起来,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竹简,抱在怀里护着。

  敢情他是今夜睡不着,摸进她房间里,来批判她字写得难看吗?

  楚萸气鼓鼓地瞪起眼睛,刚想为自己丑丑的字辩驳几句,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诧异问道:“长公子,您三岁……就去读书了?”

  “嗯。”扶苏敷衍地回应道,目光有一瞬间的飘远。

  这、这不是虐待儿童吗?楚萸在心里暗暗吐槽,但隐隐地,又泛起一丝心疼。

  都说他早熟,这其中又有多少不得已呢?若是谁敢拉着她三岁的宝宝去读书,她绝对要跟那人拼命……

  扶苏从短暂的思绪飘散中恢复过来,垂眸看向她仰在他怀中的脸。

  他看见她目光若水,汩汩流淌,他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时间竟错觉住在她瞳孔深处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或者说,他希望那个幻影是自己,这样他便可以永远在她心底存有一个不可磨灭的位置。

  近来不知怎么的,他总是缺乏安全感。这种感觉并不陌生,阿母去世的头几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它们如影随形,渗入他的骨缝,在每个凄冷的夜晚,释放着森然寒意,令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蜷缩起身子亦无法抵挡。

  后来随着他去雍城,这种感觉淡化了,但真正终结它的,是芈瑶。

  在那个雨声缠绵的夜晚,不是他救她于危难,真正被拯救的,其实是他。当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桃子一样的皮肤时,他就已经沦陷了。

  后来弯弯绕绕,她总算来到了他身边,她的气息化解了他的孤独与寒冷,可最近那份久违的不安再度活跃起来。

  他时常感觉她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似远在天边,就像滑过指间的沙,握也握不住,终有一天会流走。

  也许是因为阿母忌日临近,他心绪波动较大造成的错觉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明日便是阿母的忌日,他难以入眠,偏偏白天还撞见了那一幕,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辗转反侧,最后决定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燃的火,就得让谁来熄。

  于是他理直气壮闯进了她房间。这丫头总也不记得锁门,在枕头上睡得香甜,仿若对自己惹下了多大的祸端浑然不觉,让他更加来气。

  然后他就瞟见了那盏琉璃灯,白天的种种再度浮现眼前,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嫉妒心居然如此之强,恨不得扬手将灯盏摔得粉碎,顺带着将她从美梦中拖出来。

  此刻出现在她梦中的,会是谁?

  是那个楚国人,还是自己?亦或是某个他尚未知晓的存在?

  他越想胸口越闷,忽然瞥见灯盏里侧散着几只书简。

  莫非是写给那人的情书?他脑袋腾地一热,耳膜呼呼响,带着人赃俱获的心理,踱过去挨个抖开,前几只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那只——

  写满了他的名字。

  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脚底攀爬到颈椎,最后汇入大脑,令他脑壳都跟着发酥。

  他盯着那些歪歪扭扭、丑得千奇百怪的字体,简直都快不认识“扶苏”这两个字了,握着竹简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积在胸中的所有愤懑,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他想,他不在意她的过去了。

  只要她未来属于他,且只属于他,他便既往不咎。

  眼神肉眼可见地缱绻下来,楚萸也注意到了这份变化,她又戳了戳他的胸口,乌润的眼睛像一滩春水,柔柔地落在他冰寒的面孔上,一点点融化掉那层霜雪。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缠良久,他忽然感到一阵干渴,喉结微微滑动。

  也许她真的是他的软肋,她的一个小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时不时就生出原始的冲动。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对第二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感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她,也许,永远也都只有她。

  正当他想做点什么,来惩罚她下午的不安分时,她忽然抓过他的一只手,拽到脸颊旁,冲他调皮似的眨了眨睫毛,见他没有制止,便大胆地捋开他的手掌,伸出自己的食指,煞有介事地在唇边吹了口气,就像是蘸了墨水,而后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写下了一个“乐”字。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字,相对简单,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扶苏怀着诧异安静地盯着她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一只笔画落地,她嘿嘿一笑,将他宽大的手掌覆上自己的唇,用力吻了一下。

  柔嫩的唇瓣绽放在他手心,留下一抹温热的湿意,扶苏猛地怔住。

  “这是我家乡流传的妙招,心情不好时,只要吞下一个‘乐’字,便会时来运转,接下来好几天,都有福星高照。”她咯咯地笑道,攀上他的手掌,五指缓缓插入他指缝间。

  一股热流顺着皮肤贴合处涌遍四肢百骸,扶苏眸中骤然燃起一团火,他后来居上地用力攥住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反身将她压到床榻之上。

  这个妙招好不好用他不知道,但他确信有一个方法,确实能疏解掉他的坏情绪。

  他寻到她的唇,带着一种迫切,再度化身为猛兽紧紧撕咬,她被吻得无处可逃,在他的炙热追逐下,化作了一滩蜜,以各种形态粘稠地流淌在他的躯体上。

  一时间室内温度节节高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闷热,他起伏在她身上,与她十指紧扣。

  她温暖紧致的包裹,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让他开心,他突然想起了那盏灯,心里再次升起不悦,动作粗重了些,她低低地像小猫似的叫唤了两声,睫毛上滚起泪珠,他心疼,稍稍放缓了节奏,再一次吻上了她的唇。

  “芈瑶,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身边。”过了许久,他埋在她颤抖不已的脖颈间,低声喃道,像是在命令,也像是在恳求。

  楚萸此刻就像一只被冲上浪尖的小船,理智已经空白了一大半,只等着跌下浪头的那一瞬间,她恍惚听见了他的呢喃,抖了抖红热的唇,溢出一声“嗯”,手指难以承受似的在他背肌上抓出鲜艳的痕迹。

  扶苏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继续埋唇于她温热的颈间。

  这里分明是他的天地,那人凭什么敢凑得那么近……他又愤愤了起来,啃咬得越发凶狠,然而楚萸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宛如一株被热流灼伤的玫瑰,縠缩着蜷卷起所有的花瓣。

  最后他又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她都没大听清,只记得“进宫”、“说与父王”这样的字眼,而后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点,才迷迷糊糊地转醒。

  她不忍直视身上的痕迹,裹着被子下了榻,走到铜镜前,被自己满面潮红的迷乱样子吓了一跳。

  她赶紧用毛巾沾了水,在脸上冷敷了一会儿,直到红晕渐渐褪去,才穿好衣服,抱着一套换洗衣物,打算先沐浴再吃饭。

  临走前,她注意到花灯的四个檐角断了一个,明显是被大力掰断的。

  谁干的不言而喻,她心疼地摩挲着那处断面,心里哭笑不得。

  思考一番后,她拎起花灯,将它小心翼翼搁在柜里,以免某人下次再搞什么破坏。

  做完这些,她抱着衣服出了门,踏着一地金光,鬼鬼祟祟地往长公子专属的浴室里跑。

  这回不需要阿清服侍,她轻车熟路地就把自己刷洗干净。整个白天,空气异常清新,她闲着无事便去荡了秋千。

  她是后来才知道,这只秋千,是长公子亲手为王后扎的。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王后少女时期最喜欢荡秋千,便偷偷做了一个,这样每次王后过来,都能开心地玩上一阵,笑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心。

  楚萸坐在秋千上,开始好奇芈王后的样子。据说王后当初是带着目的主动接近秦王的,秦王自然识破了这一点,却义无反顾非要娶她为妻,甚至不惜与太后和相邦闹翻。

  也许坚持娶自己所爱的女子,不过是他诸多反抗之一,但在相邦牢牢把持朝政的时候,仍然固执不肯妥协,这其中多少也参杂了少年时期的情深意切吧。

  那长公子呢,能为她做到如此吗?

  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她天生就欠缺一些主动性,若她是个有心计的,此刻早就成天吹耳旁风了,虽然长公子未必接纳,但至少她努力过了。

  可她什么也没挑明,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这种未来不明晰的不确定性,反而带给了她安全感,她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与他相爱,随时随地都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可她不在乎。

  今朝有酒今朝醉,更像是这样的心态。

  她其实隐隐明白,身为秦王长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自主权。

  如果答案被挑明了摆在她眼前,她会接受吗?

  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这份自欺欺人的不确定性中,享受着虚幻的欢愉。

  晚上,长公子没有回来,长生也没有,这几乎是头一遭,阿清也有些慌了,后来她安慰楚萸说今日是王后的忌日,兴许他在宫里住下了也未可知。

  她没说的是,以往这种情况公子都会让人捎信儿回来,今日却毫无消息传回,不得不让人忧心是不是出了变故。

  楚萸也一直惴惴不安,卸了耳珰却久久没有上床,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发呆,忽听院内一阵骚动,急忙披上衣服,推门查看。

  刚刚探出个脑袋,一个小丫鬟就把她扯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公主,你、你赶紧跑吧,那些人是廷尉府奉秦王之命来抓你的——”

  楚萸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原地眩晕了片刻,指尖死死掐进门框,才没让自己瘫软在地。

  为什么……要抓她?

  深深的恐惧如海水将她包裹,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立无援感。

  “秦王”两个字犹如一柄利刃,带着可怖的威慑,狠狠劈入她的天灵盖,令她前所未有地畏惧。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廷尉府兴师动众地来抓人?

  她实在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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