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他收自己做奴婢,斟茶倒水、添柴煮饭……◎

  翌日清晨,楚萸顶着两只黑眼圈,在院子里昂首阔步了一圈后,薅来田青,冲着院墙一阵比划。

  大意是让他想办法巩固安防,比如加高院墙什么的。

  田青面无表情地说不行,增加院墙高度至少需要一吨以上的砂浆和土坯,现在战事频发,这些建材大部分被征用了,余下的价格奇高,以他们目前勉强温饱的存款水平,简直痴心妄想。

  楚萸听后差点吐血,看着田青那张直言不讳的司马脸, 第一次充分认识到,想当个明君有多不容易。

  她要是唐太宗,魏征可能已经被拖下去砍一百次脑袋了。

  可惜没钱就是原罪,她沮丧地坐在院子里,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还不如一条丧家犬。

  丧家犬的话,温饱后就可以躲进洞里打呼噜,不会有人上去强行撸毛、扯尾巴,可她呢,本本分分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总是莫名被招惹。

  长公子虽然赏心悦目,可她更希望能站在稍微平等点的地位,跟他说说话、喝喝茶,欣赏同一片风景,而不是像个宠物般,被他抚摸、挑逗……

  她正感叹着,与她家隔了一条巷子的老阿婆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两条鲤鱼,说是儿子去河边捞的,今天意外涨潮收获颇多,便拿来两条给他们尝尝,算是对先前山楂茶的答谢。

  秀荷连忙接来,楚萸起身,刚想对阿婆说声谢谢,阿婆却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表情有些严肃:

  “公主,我隔壁那家的儿子在廷尉府谋差事,他说最近咸阳城内要开始征收什么‘居住税’,似乎和你们有点关系,你赶紧准备准备吧,数额好像还不少咧……”

  楚萸宛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向后退了半步。

  征税?

  她知道古代有赋税一说,农民也好商贩也罢,都需要定期向朝廷缴税,只是没想到,像自己这种身份尴尬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纳入税收范围。

  总感觉被针对了呢——

  “为……什么突然开始征税了?”她脑子嗡嗡的,心里焦急盘算着,上次从渭阳君那里淘来的几个子儿,够不够应急的。

  “听说是王上嫌居住在咸阳内的外客太多,有了驱逐之意。”老阿婆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出去买一趟菜的工夫,就能收获一箩筐八卦。

  “怎、怎么会呢,大王不是一贯广纳贤才,不分国界吗?”楚萸不解地看着阿婆皱纹纵横的脸,“甚至还曾打开城门,欢迎韩赵魏等国的耕民入秦,并免一年的徭役——”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羞耻。

  原来如此。

  秦王此举,旨在驱逐在秦国白吃白喝、没啥用途的异国废人,他想留的,只有那些有才学或者能以劳动为大秦添砖加瓦的外客。

  像楚萸这种累赘,要么缴税,要么走人。

  这个猜测在当天下午就被验证了。

  廷尉府的官员按照名单上门收税,楚萸忍着慌乱询问收税的缘由,答案正如她所想。

  更令她五雷轰顶的是,她不仅需要交现在的,还要补上前两年的,加起来一共300石!

  在秦国,50石粟米就可以满足五口之家一年的口粮,县长等普通官员一年的俸禄才150石。

  300石,这是要她的命呢——

  秀荷急得都哭了,郑冀和田青这会儿不在家,楚萸使劲掐掌心,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如果……如果我们交不上,怎么办?”她咬着嘴唇,颤声问道。

  “交不上的话,要么马上走人,要么去服苦役。”方额头的官员就事论事地答,“女人舂米,男人修渠。”

  听见这个,秀荷彻底崩溃了,呜呜地抽泣了起来,楚萸看着心疼,连忙追问道:“我们现在交不上,可否……容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筹钱。”

  方额头扫了眼手中的绢帛:“最长七天,若是七天后还无法补上,就不要怪我们无情了,公主。”

  “多、多谢。”楚萸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根本不知道如何弄到钱,但起码有七天时间可以缓冲,她努力让自己乐观起来。

  “我先与你核对下信息。”方额头展开书帛,念出楚萸的姓名、年纪、身份以及入秦时间,楚萸一一点头,最后在生辰那儿卡壳了,转头看向眼眶红红的秀荷。

  “是,我家公主是六月十一的生辰。”秀荷抽抽搭搭道。

  把官员送出门后,楚萸重重靠在门板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长公子的提议,他也许并非故意揶揄,他可能早就知道这项政策了……

  难道自己真的要哭唧唧地去求他吗?

  求他收自己做奴婢,斟茶倒水、添柴煮饭……

  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种解决方案。

  田青那里是有一袋子钱,可远不够300石,再说那是人家的钱,人家有大秦的居住证,早不算是外客了,完全可以收拾细软走人,他能留下,已算仁义。

  再管渭阳君要?

  想都别想,姑且不说她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300石就算对于他老人家,也不是毛毛雨,说给就给,她都吸了这么久的血了,还有何颜面朝人家伸手呢?

  何况,他很大概率也不会借钱给她。

  果然是暴秦。

  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骂道,很想嚎上一嗓子,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含恨忍住了。

  要不,她也去卖草鞋吧,顺便结识两位天生带挂的兄弟,一起推翻这万恶的世道。

  这种事有点儿难,除非那两个兄弟一个叫刘邦,一个叫项羽……

  “怎么办呀,公主,我们上哪儿去弄钱啊?”秀荷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眼泪已经哭干了,敷了淡粉的脸蛋上泪痕斑驳。

  饶是她,也知道现在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交钱,要么去服苦役。

  离开秦国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和公主两个花容月貌的弱女子,一旦离开相对安稳的城镇,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郑冀的小身板根本没法保护她们,不,十个郑冀也是没用的,她倒无所谓,大不了一死了之,可公主呢,她怎么忍心让她也遭受屈辱呢?

  但若是去舂米,她们也很难坚持。自己虽然一出生就是丫鬟,却根本没干过粗活,公主就更别提了,娇娇弱弱的,不可能受得了那种苦。

  而且三百石,她们这辈子大概都服不完——

  “你先别哭了,秀荷。”楚萸揉揉她的脑袋,像安慰小猫那样轻声说,“容我想想。”

  她红通通的眼睛激起了她的保护欲,作为一家之主,平时心安理得享受大家的照顾,这时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她让秀荷帮忙煮碗茶,并非她想喝茶,只是给她找点事做,让她多少冷静一下。

  秀荷哭丧着脸去了,楚萸回到屋里,慢慢关上门,眼泪终于扑簌簌滚落眼眶,沿着下巴滑入衣襟。

  空无一人的氛围撕去了她伪装起来的坚强,她用手指揉去泪水,扑倒在床上,觉得刚刚所有勉强振作起来的乐观都是徒劳的,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除非——

  可就算去给他当牛做马,也赚不了三百石啊,这世上哪有那么赚钱的奴隶?

  而且,一旦她去了,那他们之间的地位,便拉得更远了。

  主人与奴仆。

  之前好歹有个前未婚妻的虚名,以及楚国公主的头衔,让她不至于太狼狈,甚至还胆敢肖想点儿有的没的……

  可现在却——

  好难受。

  也好屈辱。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

  章台宫内,秦王在赵高的服侍下,饮下一碗腥味很重的补药。

  这剂补药目前尚没有展现任何效果,但秦王还是每隔两天就喝一碗,已经养成了习惯。

  他坚信水滴石穿,良药的效果也许是慢慢渗透的,他不能太急躁。

  他现在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并未有任何迫切的需求,权当是未雨绸缪了。

  服药后,又吃了些水果,而后继续批阅奏章。

  攻魏的方案经过多次更改,今日已敲定,他心情大好,连带着赵高也松了口气,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地服侍了。

  一刻钟后,太史令入殿觐见。秦王停下手中刀笔,听他汇报。

  太史令负责观测天象、占星卜算、预测国运,是个相当受重视的官职。

  汇报内容很令秦王满意,虽然他对攻魏的结果并不存疑,但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也是极好的。

  完成汇报的太史令,跟屏风旁的赵高对视一眼后,清了清嗓子又道:“王上,臣昨夜观星象,还有一发现,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诺。”

  太史令垂头拱手,以极其繁复拗口的词句堆砌出一长串说辞。

  主旨意思是,北方有一出生于六月十一、年方十六的女子,会给大秦带来鸿运,若是此女诞下拥有秦王血脉的孩子,那大秦必将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赵高满意地扬起唇角,心想自己那二十两黄金没白送。

  他知道王上一贯迷信,而那位胡人姑娘正好满足以上条件,他不求王上现在有何动作,只求他先听个耳熟,等时候到了他再吹吹风,将阿依古丽推到他眼前,这样便不会显得太特意。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秦王闻言竟没有表露出任何感兴趣的样子,反而将身体慵懒地向后一靠,狭长的凤眸缓缓挑起,乌黑冷沉的目光扫向太史令。

  “你倒是挺尽职。”他似笑非笑道,低沉的嗓音犹如豺狼扑食前,喉咙里滚过的闷吼。

  短短的一句揶揄落地,太史令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皮,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以大礼。

  “王上,臣口多失言,请王上责罚。”

  侍奉在侧的赵高也登时冷汗涔涔,他只顾着迎合秦王的喜好,差点忘了,他骨子里是多么狡诈、多疑——

  先前,无论多复杂的形势,他都能一眼看穿,并立刻谋划出最佳解决方案,没有什么是能糊弄得了他的,即便是六国最能言善辩的合纵高手,也尽在他股掌之中。

  他们不该提起孩子这事——有些操之过急了。

  但也并非无法弥补。

  以后若是阿依古丽被选入王宫,只要不再用这个生日便是了。王上不止多疑,记性还好得出奇,他得让她为自己再拟一个出生日期,免得日后生乱,导致功亏一篑,再把他也给搭进去。

  “你,先退下吧。”秦王忽然放缓了语气,命令道。

  然而,空气却因为他这一张一弛,显得越发紧绷压抑了。

  太史令连忙起身,双手交叠、弓着身子一直退到幔帐后,才敢直起腰,转身离去。

  跨出殿门,他后背已经湿透,并发誓下次绝对不多管闲事。

  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赵高送的二十两黄金退回去,管他收不收,反正他是不会留了。

  “王上,下臣再命人给您煮些茶水吧。”做贼心虚的赵高,半是试探半是关切地问道。

  王上面前的茶盏里,确实空了大半。

  秦王不甚在意地挥了下手中的竹简,赵高心中大喜,看来没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退到屏风后,亲自去后殿吩咐煮茶。

  他前脚刚走,蒙恬就来了。

  “王上,楚国的柚子到货了。”他拱手道。

  虽然正值战时,六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却一直都在进行,毕竟这是货币流通的基本方式,只有钱币流通了,各国才能维持运作,甚至是筹备军资。

  柚子、柑橘等,都盛产于楚地,珍贵得很,一车之数抵得过黄金百两,只有王族才能在应季的时候偶尔享用,赏赐一颗柚子,比昂贵的锦缎更令人倍感荣幸。

  所以到底如何发放,蒙恬需要由秦王亲自决断。

  秦王修长的手指在长案上叩了几叩,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怎么分,无非是后宫里的女人、驷车庶长(宗室族长),还有额外需要展示宠幸的近臣。

  他分门别类吩咐下去,末了,状似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扶苏爱吃酸的,给他也送去些。”

  “诺。”

  蒙恬再度拱手,作势欲退,秦王这时倏地抬起头,以一种令人战栗,甚至是扭曲的口气冷笑道:“给她也带一个吧,她不是想家么,让她吃个够。”

  蒙恬微愣,并没有被秦王周身猛然释放出的低气压所震慑,就事论事地道:“回王上,怕是不够分。”

  秦王冷哼一声,自下而上睨了他一眼,自然是明白他不想去办这个难办的差事。

  蒙恬也知道自己怕是非去不可,不过,他还是想为那人争取一下:“她应该……不会吃的,王上。”

  这话仿佛戳到了秦王政的肺管子,他极度不悦地合上竹简,冷眉一挑,语声冷酷,甚至还带了几分孩子气:

  “她若不吃,蒙恬,你就让人塞进她嘴里,一瓣一瓣地塞,她若是敢抗命,你即刻告知寡人!”

  蒙恬迟疑片刻,神色莫辨地“诺”了一声,转身退去。

  他离开后,秦王情绪很怀地摔打开一卷奏章,映入眼帘的,是廷尉李斯如峰峦般嵯峨磅礴的字体。

  他的坏情绪很快一扫而光,满脑子转的都是统一字体这件事,他忽然心生一计,提笔在李斯的报告中加以备注。

  赵高早已取了新茶回来,见王上奋笔疾书,便立在一旁等候。

  他虽颇有心机,为人伶俐,却对政治、军事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每到这时,他都会静悄悄地将自己站成一根树桩,等王上停笔休歇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上前服侍。

  两人已经形成了完美咬合的主仆关系,秦王爱喝的茶的温度,爱吃的食物,什么时候冷了,什么时候热了,什么时候该换熏香了,他都能无声感知到,并悄然地麻利地做出调整,为秦王清扫出一片适合工作的氛围。

  至少在这方面,他是相当尽职的,亦是无可替代的。

  【作者有话说】

  刘邦:还没娶上媳妇,愁,勿扰。

  项羽:还在喝奶,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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