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乱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艰难◎

  夜黑如墨,喧嚣的街道早已归于沉寂,偌大的街面上,只有客栈与酒肆还零星亮着灯,偶尔有男人酒后的谈笑声飞出来,在月色下显得很不真实。

  楚萸眼眶红红地走在街角,边走边抽鼻子,像极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兔子。

  家里气氛低迷,两个男人回来后,事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压抑,因为大家都提供不了解决方案,最后一丝祈盼被无情戳破,她难受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好出来透透气。

  其实,最让她心里不自在的是,她明明有寻求帮助的路径,虽然未曾验证是否可行,可总归是存在的,但她却因为自己的羞耻心与别扭,压着没说,沉默地旁观别人因焦虑而痛苦。

  他们甚至还反过来忧心她,安抚她。

  他们什么都不盼,只盼着她好,完全将自己置身度外,田青她不敢打包票,但秀荷跟郑冀,都是百分之百忠心的,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拥有他人的这种纯粹的忠诚呢?

  这让楚萸更加觉得自己没魄力,很多情绪堵在胸口无法疏解,她吸了吸鼻子,遥遥望见老板娘的铺子还亮着光。

  她从来都是白天去叨扰的,没想到都已经这个点了,她竟还在店里面忙碌,不休息的吗?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小碎步跑过去,掀开门口的帘子,就看见老板娘举着油灯,趴伏在长板上,一针一线地勾勒着一只玄鸟的轮廓。

  在袍子上绣玄鸟,非富即贵,楚萸本是抱着求安慰的心情进来的,然而眼下情景让她根本不好意思打扰,趁老板娘还没抬起头,轻轻落下帘子,转身想要离开。

  人家为了生活如此努力,相比之下,自己怎么这么废物……

  “来都来了,赶紧进来吧。”老板娘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楚萸忽然特别想哭。

  她抽着鼻子又踏入室内,老板娘缓缓直起身,眯眼瞅了她一会儿,没问她哭啥,而是招了下手,语气淡然道:“来,帮我举着灯,我一个人有点儿费劲。”

  楚萸连忙走过去,将油灯举在玄鸟上方,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好奇地观赏老板娘飞针走线的工夫,半晌之后,竟忘记了伤心,完全看出了神。

  也不知多了多久,老板娘揉着肩膀起身,金色壮观的玄鸟已经初具轮廓,栩栩如生地飞翔在赭红色的袍子上。

  楚萸连忙狗腿子地上前给她揉肩膀,她学过简单的按摩手法,力道控制得还算老练。

  老板娘舒服地舒出一口气,侧眼瞅她,有点儿皮笑肉不笑:“我这是何德何能啊,让楚国公主亲自服侍,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楚萸脸上一阵燥热,按摩的动作敷衍了下来,她讪讪地把要补税这件事说了,老板娘“哦”了一声,说她可以借钱给她,不过300石太夸张了,她没有那么多闲钱,100石还是可以借给她的。

  楚萸简直想哭。100石对于老板娘,绝对是巨款了,她居然肯借给她,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啊……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砸,身为小绿人的楚萸,总是会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控制不住眼泪,然而她其实不是来借钱的,她就是想寻求安慰——

  这样的巨款,她没理由、也没脸面向任何人借,她甚至不敢保证自己有生之年内能还清。

  “我不要你的钱,”楚萸嘟起嘴巴,睫毛低垂,“这些钱都是你一针一线赚来的,起了多少早贪了多少黑,你自己最清楚,我有什么资格管你借呢?我就是难受,为什么我总这么倒霉呢,在这乱世之中,想安稳点活下去,真的就这么难吗?”

  她从来都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平平淡淡中有点小确幸已是足够。

  也许她这样的人,不适合穿越。尤其不适合穿越到乱世。

  老板娘无声地打量她良久,忽然轻叹一声,抬手解开自己腰带。

  楚萸愣住,老板娘这是要做什么?

  然而当老板娘扯开衣襟和里衣,露出锁骨之下大片大片烧伤的痕迹时,楚萸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和你说过吧,我之前是有夫君的。”她继续将衣襟往下拉,然而楚萸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她的整个上半身,几乎全被伤疤覆盖,不仅仅只有烧伤。

  新伤旧伤蜿蜒交错,无法想象当时有多疼,又有多恨。

  “他是个酒鬼,一遇到烦心事就会折磨我。”老板娘凄然一笑,“用火棍烧,用针扎——就是这些针。”

  她朝桌案上的大大小小绣针瞥了一眼,唇角含着讥讽:“我有了身孕后,他竟变本加厉,将我殴打致流产,我三次有孕,三次都被他打到流产,最后一次,孩子都已经成形了——后来我忍无可忍,就一刀捅死了他。”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迸溅出凶狠而决绝的灼光,楚萸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悲痛的过往,一时竟震惊住了。

  “因他有过错在先,廷尉府判我无罪,还允许我继承他的家产,我便开了这家裁缝铺,每天无论多累,我都很快乐,因为我还活着。为了活着,多少苦我都可以吃。楚公主,你根本就没有摆正自己的态度,眼泪适当掉掉就够了,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不要心存侥幸,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在这乱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艰难,你不是天底下第一可怜鬼。”

  她的语气逐渐恢复平淡,仿佛刚刚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楚萸是个共情能力泛滥的人,她还沉浸在那段叙说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瞅瞅老板娘,又瞅瞅那些曾被用来折磨她,现在却在为她牟利的针,油然而生一种敬畏。

  如果是她,绝不会把这些标记着过往悲惨的器具摆在眼前,那会让她生不如死,更别提每天还用着了。

  老板娘果真是个狠人,各种意义上的。

  楚萸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嘟囔了一句:“我才没有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呢……”

  她被老板娘的气魄所感染,像被猛灌了一瓶强效疏通剂般,彻底想通了。

  她早就不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楚萸了,她现在是芈瑶,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生存危机的他国弃女。

  但凡她有点心机,少点浪漫情怀,早就连哭带爬地扑倒在唯一向她抛出过橄榄枝的那人的脚下,楚楚可怜地求他怜悯——

  每个人为了生存,都应该是不择手段的,她虽然佛系,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家人往火坑里跳。

  虽然不知道长公子为何起了让她去当仆人的兴头,哪怕只是出于捉弄的心理,好歹也给了她一条可以踏足的活路,她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楚萸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走上前,帮老板娘系好衣服——因为太笨手笨脚,被老板娘嫌弃地推开了手。

  “你呀,要是想一口气弄到300石,倒也不是不可以。”她忽然哂笑一声。

  楚萸一脸震惊:“诶?”

  “王宫里等级最低的‘少使’,每年俸禄为600石,足够你偿付这笔税金了。”老板娘以调笑的口吻道,“你这小脸蛋红扑扑的,是个男人看见都会喜欢,不如托人寻个门道试试看?”

  楚萸脸一红,撇撇嘴,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这里又不是唐朝,儿子不要的给老子,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因为这句玩笑,气氛和缓了不少,老板娘整理好衣裳,伸了个懒腰,莫得感情地继续开工,楚萸不走,非要帮她打下手,结果越帮越忙,终于在一炷香后,被轰了出去。

  似曾相识的场景。

  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下来,甚至有点太过平静,导致秀荷以为她自暴自弃了。

  她把秀荷支走,躺进被窝,打算明天就去扶苏府上试试看。

  在没有结果之前,她还不不能说,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让秀荷帮忙画个淡妆,她仗着原主的美貌素面朝天习惯了,但今天毕竟不同,出于礼貌也应该稍微捯饬捯饬。

  但也不能太过火,毕竟她是去当牛做马,不是去相亲的,看着不失礼就足够了。

  秀荷小心翼翼从妆奁中取出粗糙干裂的香粉和胭脂,市井上的便宜货,涂在脸上容易脱妆,只适合短时间上妆,楚萸想了想,用指尖沾了一点胭脂,抹在眼尾和两腮,其余的,就都不要了。

  原主的脸,就是一株最鲜嫩艳丽的玫瑰,稍稍提些气色,便艳光涟涟,妩媚倾城。

  楚萸都有点被陶醉了,她在脸蛋上捏了一把,捏了满手的胶原蛋白。

  刚刚把口脂放进两唇之间,郑冀就急吼吼地闯进来,说渭阳君派人过来,请出公主即刻过去一趟。

  楚萸手一抖,慌忙放下口脂。唇上淡淡着了色,樱唇饱润,犹如亟待采摘的红色浆果。

  “说是什么事了吗?”她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皱,问道。

  郑冀摇摇头:“没说,只是说有事,车就等在外面,公主,我陪您一起去吧。”

  楚萸也有点儿紧张,点点头说好,秀荷赶紧给她穿上外袍,仔细系好腰带,又蹲身整理了下裙摆。

  看着她麻利熟练的动作,楚萸心里有些发酸。

  也许,这些以后都是自己要做的。

  她脑海里已经浮现,自己卑微地伏低身子,为他整理衣角、调整腰带位置的画面……

  事到如今,还矫情个什么呢,这才过去不到一天,就要把老板娘的话抛到脑后吗?

  她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深深呼吸,拖着沉重的裙摆,抬脚迈出卧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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