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对视间,天空中落下最后一道惊雷,将那张面孔照亮。

  这张脸和印象中相差无几,就是感觉比十多年前更冷了,往那儿一站,就像一座会移动的冰山,随之都能将流淌在体内的血液都冻上。

  在沈篾还是国师的时候,有一个全天下都知道的死对头,当朝大将军纪景行。

  多年来,纪景行从不参与党争,一心思都扑在战场上,但沈篾是个意外。

  两人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结下了梁子,自此之后,不管沈篾在朝堂上说了什么话,纪景行都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人。

  沈篾说他无所不能,纪景行说他就是个神棍,还是个骗到了皇帝面前的神棍。

  沈篾说他慈悲为怀,纪景行说他平日就爱为非作歹助纣为虐。

  沈篾说他忠诚爱国,纪景行说他凄凄惨惨一副小人模样,随时都能投敌卖国。

  沈篾一度认为,纪景行的快乐就是让自己吃瘪。

  他甚至还在脑海中自顾自脑补了纪景行在背后偷偷给自己扎小人的画面,四字评价就是生动形象。

  纪景行不是普通人,是一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他身上那些符文全是灵师在他身上加的封印,为了就是防止这只大妖哪天失控。

  但就算是被下了封印,实力减半,他依旧是全天下武力值排行前三的高手,是全盛时期的沈篾都有所忌惮不会轻易与之动手的对象。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就算是过了几十年,沈篾依旧记得很清楚。

  朝堂招降这只大妖的手段属实不光彩,派了数万高手围剿,动不了他就从他的身边人入手,趁虚而入,全都扣到皇城下的阵法中。

  还放出话去,如果纪景行不归顺朝堂,就将这些小妖尽数斩杀。

  当时已是隆冬腊月,卫子榛的父亲尚且在位,燕城那年的雪来得比一往都大,天气实在是不好,天地间被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呼吸间都萦绕着白气。

  原本松软的雪被人来回踩踏后成了坚硬的冰,太阳一晒,又化成了水,被过往的宫人鞋底带着的泥点染成肮脏的颜色,晕染到街道的每一处。

  国师府不管什么时候都格外热闹,时不时就有一大堆人乌泱泱地踏出门槛,另一群人又带着小山一样的礼品乌泱泱地踏进门槛,可谓是门庭若市。

  国师府书房的窗户被人支开了,一道欣长的身形站在窗前,伸手折了一只快蔓延进窗里的白梅。

  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温度一样站在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衫,微风送了些细雪进来,稀稀疏疏落了他大半边身子,纯黑的发和雪白的衣交相映衬,界限分明。

  他敛着眸子专心致志地看着那支被自己折在手里的白梅,一只普通的白梅到了这个人手里就像是变成了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

  卫子榛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被窗外进来的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来回搓着自己那两只被冻得通红的爪子。

  书桌上摆着一张张胡乱摊开的宣纸,宣纸上写满了歪七扭八的字,唯一有一张宣纸上些的字遒劲有力,在这样一堆鬼画符一样的字体衬托下,显得犹如仙品。

  他探头看了看站在窗边和个雪人一样的人,捏起桌上的笔又画下一笔,将没写完的那个字凑齐一看,果然,丑得更别出心裁了。

  卫子榛又搓了搓自己已经逐渐转为青色的手,终于是忍不住扔下笔抱住搁在桌旁的手炉,对站在窗边的沈篾软声说道:“夫子,窗户开着吹得我手疼,字都写不好了,能不能把窗户先关一关啊?”

  站在窗边的雪人在听到他说话之后,总算是动了一下,然后将一直开着的窗户关上了。

  关上窗户之后,他就朝书桌前走来,身上积攒的雪也跟着扑簌扑簌掉下来。

  当他靠近书桌时,身上还带着寒气,其中还混着清冽白梅香,当看见书桌上一张又一张鬼画符一样的字,沈篾忍不住皱起眉:“写了一个时辰的字就练成这样?”

  就算是被他斥责了,卫子榛那张圆滚滚的小脸上也是笑嘻嘻的:“反正有夫子嘛,这些东西我学不学都差不多!”

  看着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沈篾终究还是狠不下心继续责骂,叹了口气绕到他身后,一笔一划重新教起来。

  “下笔要稳。”

  “可是这笔尖都是软的,怎么稳嘛?”

  沈篾:“……”

  就当沈篾还想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一个宫人在门外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对门里的人说道:“宫中来报,请大人即刻前往千云台。”

  好端端的去什么千云台?

  沈篾有些疑惑:“可有交待缘由?”

  门外的人答道:“未曾,是陛下身边的孙公公亲自过来的,大抵是什么着急的事。”

  “你回孙公公,待我更完衣就去。”

  传闻中的沈篾面若观音,恶似阎罗,一手通天本领,只要有人惹他不高兴了,不管这个人是什么身份都说杀就杀。

  因为沈篾是灵师,这世间嘴神秘的事物。

  没人知道灵师从何而来,大多数灵师都是隐世而居,只会在天下灾祸之时才会出世,总结下来,不管什么时候,灵师都是人群里的香饽饽,不管是谁都想要凑到他跟前来看上两眼的那种。

  但沈篾不一样,传闻中的沈篾喜怒无常,而且酷爱杀人,所以就算有人好奇,也只敢在远处装作十分隐蔽地用余光打量上那么几眼。

  而沈篾会成为国师,也是为了报答三百年前,大燕前几任皇帝的救命之恩,当时他刚与恶煞缠斗了三天三夜,跌落悬崖生死未卜,那时就是大燕的皇帝救了他。

  为了报答这一份救命之恩,沈篾选择留在大燕,做了三百年的国师。

  等到沈篾换好衣服来到千云台时,卫子榛的父亲卫霄早就在高台上等着了,一见到他,就遣身边的宫女将人领到身边。

  沈篾前后侍奉过好几代国君,就算是卫霄也要对他礼待三分,他也自然不用向卫霄行礼。

  两人先是几句无关紧要的寒暄,卫霄热络地拉着沈篾入座:“国师可还记得之前朕提到的那只大妖?”

  沈篾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卫霄看上去很兴奋,眼底闪烁着光:“朕斗胆以国师的名义向灵山修书一封,得到诸位灵师的助阵,封印了那只大妖的大半妖力,今日就是那只大妖向大燕降伏的日子!”

  “以那只大妖的实力,定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到时拓展大燕疆土就是唾手可得!”

  沈篾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展露出对于卫霄未经商量就用自己的名义向灵山求助的不悦,置以一笑,附上一句不咸不淡的恭贺。

  卫霄让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很明显,就算是这只大妖被灵师封印了大半实力,他也依旧忌惮这只大妖会对自己下手。

  伴随着铁链作响的哗啦声,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走进千云台,那双鲜红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毫无波澜。

  纪景行的脖子、手腕和脚腕上都锁上了沉重的铁链,但这样的铁链没有让他挺直的脊背弯曲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