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层,隔着窗除了看见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就是林立的高楼和彻夜不息的灯光。开了一天的会,耳朵里还是报价和争执,挺括的合同纸张又翻了两遍,任乔在最后一页审批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西装挂在椅背,他扯了扯衣领,把衬衣的扣子解了两颗,拉开抽屉,里头躺着两盒万宝路。其中一盒已经拆封,任乔拨开包装抽出一支,夹在指尖抵上嘴唇,手里一直把玩着的火机啪地按下去,蓝色火舌舔上烟头。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白色烟雾往上空飘去,椅子转了半圈,任乔熟练地将火机扔进抽屉,自己面向窗外放空。

  “咚咚——”

  已经十点多,例会早就开完,外面办公室工作区的灯关了大半,照理人都走光了。

  “请进。”任乔转过椅子,把刚抽一口的烟按在烟灰缸。

  他们公司做的是智能家居,新企业,起步不到五年,任乔的顶头上司就是公司老总,也是他在A大的学长。

  公司规模有限,但是老总能力强,发展势头好,待遇在首都这样的地方也能排到中上,底层员工的年终奖都能到六位数。

  任乔本来学的物理,后来不到一年就申请转专业,改学金融,又辅修了国际贸易。还没毕业就被学长挖进了这家公司,项目做得漂亮,晋升很快,不到两年就成了欧美大区负责人,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当初选这家公司的理由也很简单,起步年薪就很高,时间自由,老总承诺他有事随时请假,实在不行他顶上。

  敲门的是刘琦,他下面的项目负责任人之一。

  刘琦是位女士,做事利落不拖沓,这个点过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任乔坐直了点,重又打起精神,问她什么事。

  刘琦倒有些放不开,问任乔最近手底下业务多不多,能不能忙得过来。

  任乔觉得奇怪,让她有话直说。

  原来是刘琦突然查出怀孕,孕初期不太稳定,想请假休养一段时间又觉得为难,她正在推进的项目还有两三个,骤然离开没人顶上。

  “没事,”任乔站起来开窗,绕过去把门也打开通风,说,“身体和孩子要紧,你正常走请假流程就行,我明天一早批。”

  “好的。”刘琦心里卸了一块大石头,临走了看任乔又坐回去,没忍住点了点手表问他,“不下班吗?十点多了。”

  任乔抬了抬头,说:“你先走,我马上。”

  刘琦觉得她今天看见了任乔一点跟平时不一样的样子,原来他也会累。

  那时候出口墨西哥的一批吸尘器被拦在海关,好不容易周旋好,对方又因别的公司恶意竞争的介入,以技术问题为由拒不收货。任乔那时候还只是那单项目的负责人,款收不回,刘琦跟他一起去出的差。去墨西哥的飞机在美国转,两整天没合过眼,连吃两回闭门羹,他还能在吃饭的间隙重新起草销售合同书的新条例。

  好不容易谈妥收尾,刘琦和随行翻译累得站不住,任乔眼里也有红血丝,但从头到尾没抱怨叫嚷过一句,也没表现得多气馁或者开心,好像谈成了也跟他没关系。给别人批了经费去吃饭庆祝,他在酒店睡觉,修整了两天,就启程回去了。

  刘琦没多留,任乔抽的烟烈,气味很浓,她怀了孕,更不能久呆。只是脑子里还想着任乔刚转过身来的那个表情,看起来是累极了,眼神很空,嘴里残存的一点烟雾吐出来,朦朦胧胧的,身后挂着的西装像褪下的皮囊。

  这么累,看到她进来还是立刻掐灭了烟,又去开门开窗,请的没有定期的假也说批就批,刘琦腹诽,不愧年纪轻轻能当上大区总监,如果领导都是这种人,她也没什么不服的。

  刘琦不在,她手底下的项目一时分不出去,除了她就是任乔最熟悉,交接也要时间,跟买方约的洽谈只能他亲自去。

  项目金额较大,双方又是第一次合作,为显重视,都会带翻译。地点是他们这边选的,五星级酒店的多人会议室,楼顶是花园餐厅,正事谈完可以直接去吃饭。

  任乔带了四五个人,他们先到,按位置落座,随行的项目部员工投屏准备。他前一天晚上没睡好,酒店送上来的美式,喝了一口嫌苦,就放着了。

  买方是葡萄牙的,论质量他们的产品不比周遭更近的欧美国家的好,但是中端产品的价格却相差很多,对方进口到本国,除了运费损耗,剩余利润空间要大,价格因此一压再压,还要求这边派驻技术人员,其中细节很多,这才久未谈成。

  迟到是正常的,任乔看了看表,下午六点整,怎么也有十多分钟的等头。他看了眼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招呼侍应生续杯,加糖。

  侍应生前脚出去,对方的人后脚到了。也是一行五人,任乔团队起身,跟对方的人员挨个握手问好。双方坐好,对面领头的桑托斯先生请他等一下,说他们还有一位没到。

  任乔耐心还足,提前准备的产品宣讲没白费,趁这个时间正好用来热场子。十分钟的视频没讲完,会议室门响了两声。

  一个很年轻的男生敲门,进来先道歉,说路上下雨堵车,迟到了。

  桑托斯不在意,招呼他到自己身边预留的位置坐下,跟任乔解释,这是他们聘请的翻译,别看年纪小,口语很地道。

  为了翻译效果,会议交谈过程中,翻译通常都直接落座负责人旁边。林君元抖掉衣服上的水,既心虚又紧张。

  他没参加过这么正式的会谈,旺季博览会,做兼职的事务所里,能用的翻译都去参展了,另外做同传的几位同事价格高,这才落到他身上。况且桑托斯先生的母语是葡语,用英语做中转,万一有其他状况,他葡语是一窍不通的。

  “可以开始了。”桑托斯笑着用英语说。

  林君元点头,把放在他面前的册子翻开一页。他真的很紧张,履历有一部分是事务所编的,严肃的会场又很具压迫感。

  “外面下雨了?”对面没接这话,突然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

  声音好熟悉,林君元不敢多想,眼睛迅速眨了两下,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竟然从进门都没同对面方做介绍和打招呼。

  他吸一口气抬头,找到问候他的人,职业笑容还没散开,眼睛已经迅速聚焦,一时间嘴巴张合两下,没能说出话。

  那人抽了两张纸,隔着长桌递过来,说:“先擦擦吧。”

  林君元没接,他就说:“头发还湿着,容易生病。”

  林君元看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手,一时情绪不知道怎么安放,开口怕会失声,只能木讷地点头伸手,嘴角弯起一点,笑也笑不出,收也收不回,动作锈住一样,指尖相碰都没法移开。

  “刚才还没下雨,中国的天气变得也很快,以后不能只调侃英国了。”桑托斯和同伴笑说。任乔身边的人也都不木,就着这个话题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林君元觉得自己周遭如冰似火,视线移不开,黏在任乔身上,想喊他一声,却不受控制地开不了口。

  “任总?”任乔旁边的助理用手肘轻碰了下他的胳膊,任乔嘴角先挂上笑,目光才从林君元脸上离开,转过头去看屏幕,对之前有疑问的条款挨个补充说明,层层推进。

  林君元坐立难安,翻译频频出错,即使尽力稳住心神,很快还是跟不上谈话速度,变得磕磕绊绊。

  坐在他同侧的客户轻拍了下他的胳膊,叫他不用紧张,林君元脸色不好,深呼吸了一下来平复,可是再开口还是带了哽咽,急忙收声。

  任乔直接站起来打断了他,用英语对着PPT跟桑托斯讲解谈判,连自己这边的翻译都没再用。

  同行的人都有些讶异,桑托斯倒是乐意,觉得他果断不拖拉,逻辑清理得顺。

  其他都是小事,最后定价的时候,两个来回没谈妥,眼见就要陷入僵局,任乔频繁看表,超出对方预期的,主动在本来的定价上又让了0.2的利。

  这回合同签的很快,但是签完也不能走,还要宴请吃饭,寒暄道别。

  林君元坐在对面,他的鞋子湿了还没干,餐盘里的食物没怎么动,一直悄悄往他这里看,一看也不常出入这种场合,怯怯的没底气。

  还认得出吗?任乔想,八年了,他倒是长高了很多,怎么没什么肉呢,平时吃的不好吗?

  他不自觉咬了咬牙,下颌绷紧了,铁质刀具在瓷盘上划拉,发出刺耳的吱拉声。

  “抱歉。”他笑道,切好的牛排肉放着,又跟客户聊起了天。

  临走,两拨人在酒店门口道别,林君元跟在后面。

  任乔的车是哪一辆?林君元打量着,桑托斯跟他说第二天的行程,约好几点见面,他一直点头,余光追着任乔的身影,一句都没有听清。

  桑托斯跟他告别了,林君元这才猛地想起来,第二天的随从翻译要换人,他刚要追上去讲清楚,胳膊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力道大到可怕,隔着衣服都觉得肉痛。

  转过头对上任乔发红的眼睛,那视线要杀人,语气狠厉,不容置疑,眼神又像不堪一击。

  他说,“你跟我走。”

  林君元乖顺地点头,任他牵着,什么都没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