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辗转,相见也像在梦里。

  林君元一晚上恍恍惚惚,此刻触觉都集中在任乔抓着他的那只手上。

  痛也很好,痛就不是做梦。他很想哭,心里却很空,好像之前的眼泪都流光了,见了任乔,就只能笑。

  同行的助理和另外一人本来是坐任乔的车来的,见状都有点搞不清。今晚才见面,这会儿怎么就拉着人家不放了。

  “你们坐前面。”任乔把钥匙递到助理手中,右手一直在发抖,他今晚开不了车,得麻烦助理先把他们送回家。

  他开了车门,拉过林君元。林君元没用他再开口,自己动作迅速地爬上车,坐到里面,给任乔留出位置,殷切地朝他看过来。

  助理本来想打听打听,见状只书:“先去哪儿?”

  “去我家。”任乔上车关门,“今天不早了,你们开我车回去,其他事明天到公司再说。”

  过了这段就不堵了,几乎全是绿灯。

  已经十一点多,路上车辆也少,车里的人不说话,街灯飞速后退,借着那点红酒,让人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任乔面朝右车窗,手抵着唇,一直没看林君元。

  林君元手上空空,手机落在会议室,到现在还没发现。他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声:“哥?”

  他声音没怎么变,是自己回忆的太多,总是把小时候的撒娇卖乖拿出来反复回味,才在此刻听见他开口讲话的时候觉得陌生。

  怎么不叫哥哥了呢?养他这么多年,这才几年不见,就要跟他生疏吗?在他面前还小心翼翼的,他凭什么敢?

  大概是吃苦了吧。

  这么小就不在自己身边了,一个亲人也没有,走到哪里都无依无靠。高中也没念完,那时候懂什么呢,饭都不会做,怎么照顾得自己?

  林君元手撑在座椅上,慢慢地朝他挪了挪,又叫了声:“哥。”

  他哭了?一哭就要吸鼻涕,跟以前一样。眼眶红了吗,看起来肯定是只可怜的小兔子了。任乔眼前一片模糊,灯都不见了,视线里一片漆黑。

  “哥哥。”林君元忍不住,抠着座椅,一点点越靠越近,挨着他坐。挨到了也不满足,终于展开胳膊环住了任乔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抱紧了他。

  任乔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前面的两人悄悄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也默契地闭上了嘴。

  到了地方停车,任乔一动,林君元立刻跟上去。

  任乔还是不说话,但是林君元一迈下车门就被抓住了手腕。

  隔着一层衬衣,手腕细的圈都不够圈,突出的骨头硌手。这么多年,就是这么长的?任乔的心呼呼漏风,他走得很快,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

  林君元几乎被拽着小跑,任乔还是比他高很多,光线怎么总是不好,连一半的侧脸都看不清晰。

  刷了卡,进电梯。六层下一个,十一层下一个,轿厢里只剩任乔和林君元。

  四面都是镜子,林君元跟镜子里的任乔对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好像低头就不狼狈,低头就不心虚。

  “叮——”

  任乔扯着林君元出了电梯,门锁密码输了两次都在报错,手依旧抖得按不准。

  “哥。”林君元叫他。

  尖锐的机器女声令人心烦,任乔挫败地抵着门吸气,最后一次,总算成功打开。

  从上了车,任乔还没跟他说过话,林君元心里很酸,想先把自己的手从任乔的桎梏中抽出来,叫他。

  任乔不应,林君元就用了点力气,身子朝后撤,另一只手也扒上来,想让任乔松开。

  看在任乔眼里,就是不愿意进门。

  他挣不开,很迟钝地才感到手腕上的疼痛,抬眼就是任乔冷眼看着他的眼神。

  很重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好像所有的疼痛都凝聚在这一刻。

  从前经历的,饱受苦痛的,求而不得的,一直期盼的,彻夜等待的,如果一切的终点是任乔冰冷的眼神——

  林君元哭着要挣脱,用脚踢,用手抠,带着压抑的可怜的哭腔让任乔放开。

  他抵着头,看不见任乔越来越红的眼睛,血丝密布,嘴唇都在发抖。

  林君元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抵在门上,后脑勺枕在任乔的手掌上,脖子被掐住。

  任乔手上青筋鼓起,林君元却没觉得痛。

  他的痛还不够多吗?任乔不可能舍得再伤害他,手不断收紧,力道却控制着,无法发泄的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

  只是禁锢,林君元不得不抬头跟他对视。任乔下颌抖动,胸膛重重起伏,缺氧一样憋得嘴唇泛紫。

  “哥哥!”林君元大哭起来,即使被掐着脖子,还是伸手要去抱他。

  任乔克制不住地痛苦呜咽一声,失了力,额头越过林君元的肩膀,抵在墙上,任由林君元抱住自己,感受到他的手抓自己背的力道,在林君元看不见的角度里,眼泪成串掉落,手攥成拳。

  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最想问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饭吃的好不好。

  可是这是八年,不是八天,也不是八个月。

  八年意味着什么,那是几千个日日夜夜,够一棵树长到参天,够一片城从无到有。牙牙学语的婴儿背上书包去上小学,垂暮之年的老人入土黄泉。

  要从何说起呢。

  林君元脸都哭脏了,任乔给他擦了眼泪。

  他好像平静了下来,门已经关好,他松开了林君元的手,举起来看了看,有些发红。

  “痛不痛?”他问。

  林君元摇头,任乔也没再问,去放水让他洗澡,给他拿拖鞋和浴巾。

  “地有点滑,往右是热水,洗浴用品都在架子上。”

  林君元点头。交代完了,两个人却都没动。

  任乔不忍心,轻轻的把林君元搂过来抱了抱,拍拍他的背,说:“去洗吧,有事叫我,我就在客厅。”

  林君元这才去洗澡,任乔魂不守舍地在客厅转了一圈,又停在了浴室门口。

  手机响起来,是工作电话。任乔接了,简短地交代了两句,挂断才发现前面竟然有两通未接来电。

  手机明明不是静音,两个人却都没有听见。任乔拿出电脑把那封紧急邮件发出去,点完发送发现忘记添加附件,又去改。

  林君元洗完热腾腾地出来,穿了任乔的浴袍,过于宽大的烟灰色柔软布料,跟以前一样。

  “喝水。”任乔把杯子递给他,一大杯温的柠檬水,加了蜂蜜。

  林君元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嘬,任乔拿了吹风机来给他吹头发。风力不大,温度正好,任乔的手轻轻地抓着,林君元睁着眼睛,从关着的电视屏幕里看任乔的影子。

  哥哥。

  怎么还没长到跟哥哥一样高,也没有哥哥好看。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任乔的。

  “烫吗?”任乔动作一顿,反手轻轻地捏了他一下,又抽出来,把吹风机拿远了一点,说,“快好了。”

  林君元笑了一下,觉得今晚最好不要再哭了。他应该高兴,失而复得,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