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去也还是要躲,他没有证件,又不满十八岁,成了流浪在外的黑户。很久以后再想,君元对那段时间的印象还是累,干什么都很累,天天无头苍蝇一样走路,打了很多工。

  原来赚钱这么累,养活自己都很难,太显眼的地方他不敢去,只能找些街边小店,他去后厨刷盘子,刷一整天,换来个住宿和餐食。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又没有办法。

  任乔的电话总是不通,后来他就不打了,任自齐想要让他和哥哥断联,有的是办法。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起床后看到外面的雨水天,雨帘朦朦胧胧的,像在二楼的那个房间,可是湿冷的室内却没有一丝一毫任乔的气息。林君元觉得难以忍受,他的头很痛,腿也痛,想立刻回到有任乔的地方。

  他想去补办证件,但是陆叔追得紧,总是躲躲藏藏的不方便。钱也攒不够。

  林君元十八岁了,因为一张脸,总是招惹很多人。他去打工,跟他一起打工的白人学生邀请他出去,林君元从来没有点过头。他不想玩,还是想读书,要不以后见到任乔要怎么交代呢?

  林君元不想任乔失望。

  他不太做梦,因为累,经常躺下就睡了,但是起来会对着这张木板床发呆。

  跟他一起洗盘子的学生找人换了班,每天晚上陪他一起,暑假要结束了,他马上要回学校,等不及,很痴迷地用英语对林君元告白。

  他热情猛烈,林君元不知所措,那个男生就过来吻他,吻得很急,很珍视的样子。林君元许久没被人这么对待过,舍不得这点温暖,迟了两秒才推开,转过身去继续洗碗池里的盘子。

  那人握住他冰凉的手,从背后抱他,林君元想到以前,任乔也这么抱过他,一低头眼泪就流了出来。

  “好了好了,”那个男生很高,金色卷发,因为激动鼻尖泛红,两颊一点点雀斑,他看见林君元哭就慌了,林君元的眼泪更让他觉得脆弱,像遇见在淋雨的小动物,总是保护欲爆棚,想带回家,“please,我只是很喜欢你,别再哭了……”

  林君元单手推他,离得远了点,先跟他说谢谢,又说对不起。

  谢的是他的陪伴,很多个夜里两点钟,雨天腿疼送他回家,对不起的是没有办法喜欢他,他一辈子也不想忘掉哥哥。

  即便这样,男生还是帮他,开学以后也来,还帮他找房子,花一样多的钱,能住得舒服些。林君元晚上打工被骚扰,他比谁都生气,赶走了人还握着拳头发抖。

  “没关系的。”

  这已经是很小的一件事了,跟这几年其他的事相比,是一件他自己就能处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摸你的脸!”男生愤怒地说,又有点委屈,“我都没碰过。”

  “那你也摸摸吧。”林君元一点脾气没有的样子,拿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别生气了。”

  男生不知道该不该摸,但是林君元拿着他的手,他也就没拒绝,顺着力道轻轻地捏了下他的脸。

  林君元闭上眼,让他捏了一会儿又睁开,问他:“好捏吗?”

  一米八多的大男生羞涩地点头,林君元放了心一样,少见的轻快,炫耀似地对他讲:“是我哥哥捏的。”

  “我小的时候,他总是捏我的脸,把我的脸捏成这样的。”

  他用中文自言自语,出了神,男生懂点中文,听得似懂又非懂,叫了他两遍,林君元才转过去跟他说再见。

  “谢谢你,不过以后你别来了。”他无耻地借了别人的时间,就那么几秒,假装任乔还在他身边,可这无耻也不能太久,再久就是害人,他过得不太好,但是也不想做个坏人,当一个感情上的骗子,连累别人。

  他在前面走,男生在后面跟着。

  林君元身上总萦绕着让人痴迷的特属于东方人的忧郁和神秘,又很疏离,他的衣服总是简约的白色,一条洗的发白的牛奶裤,不怎么爱说话,按理说埋到人堆里是找不到的性格,但同时漂亮得招眼,附近学校里不少人都知道他,因为有人偷拍到过,传到了校内网上。

  他很瘦,但是不孱弱。因为总是在干活,如果不看那张苍白的脸,背影还有纤薄的力量感。离着几步路,林君元拎着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没吃上的饭菜,走得不算快,因为站了五六个小时,治疗和恢复都不彻底的腿有点跛,让人很想追上去,用手掌去丈量他的腰身,搂到自己怀里。

  一起做事的人给他介绍了新的工作,只要能赚钱的,他都觉得可以。白天不敢到人流量多的地方,只能都排到晚上,最好的一份工作是给水果店看摊子,只需要说很少的话,称重收钱,九点到十二点的班,还有时间休息一下,凌晨三点再去餐厅帮忙准备早餐。

  白天就是睡觉。他总是很困,又很难睡着,闭上眼空白一片,但是耳鸣心乱,睡着了也会惊醒。住的地方隔音不好,有时候醒来外面正好有车经过,摩托车尾音的轰鸣仿佛就在耳边,更让他心有余悸,久久不安。

  睡眠不好脸色就不好,他有段时间经常照镜子,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见任乔,所以睡前会强迫自己锻炼,即使攒不下什么钱也每天喝牛奶,很努力地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

  这样见了面,哥哥可能就不会那么生气。

  这么又过了一年,突然没有任何陆叔的消息了,也不见他和跟他一起的人找来。林君元觉得可能是自己真的把他甩掉了,他想回之前住的那个地方看看,又不敢。犹豫再三,还是找了一天回去,房东说半年前他们就走了,林君元再问,也没有别的信息了。

  陆叔走了,可能找不到他就换了个地方,也可能从此回国了。林君元知道前面两年他其实没走,也拿不准他现在还在不在这里,每天过得还是很谨慎。

  但他实在太想回去了,补办证件的手续很麻烦,他跟国内又没有联系,几乎没有进度,林君元越来越焦躁,担心自己回不去,经常一天睡不了两三个小时,又心悸,有时候一醒来就是满脸泪,最常做的消遣就是呆坐,一坐能几个小时不回神。

  清醒一点就知道自己是生病了,花了一些钱去看医生,再多了也没有。有一段时间很严重,没有办法工作,白日里也很想往自己的手臂上划两刀,这么做了两次,觉得很舒服,就有点上瘾。每次下刀前都对自己说是最后一次,万一留了疤,不知道怎么跟任乔讲。

  好在后来补办下来了,但是那个时候攒的钱也花完了,机票买不了,只好再赚,拖了大半年才走成。

  机场熙熙攘攘的,林君元换了登机牌,一转脸好像看见了任乔。

  他愣了一瞬,立刻拨开人群惶急地追上去,随身带的包都顾不上,但是两行眼泪太不争气,涌起来模糊了视线,他使劲用手背抹开,再睁眼怎么也找不到人了,连个相似的身影都看不见。

  五年,他仿佛噩梦惊醒,蹲在机场悲恸大哭。

  他被带走的时候还不满十六,要过了盛暑才过生日,任乔说要给他买礼物,林君元体贴地问他还有没有钱,任乔不要他管,让他等着就行。礼物还没收到,可是五年都过完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这些年来林君元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被关着的时候,腿断了很疼的时候,站在水池边刷盘子的时候,还有他总是自欺欺人装作没有过的坐牢的时候,时间像停止了一样,黑暗一望无际,他被撕扯着一秒一秒地过,一抬头竟然已经五年了。

  五年了,哥哥长成什么样子了?还能不能认出他?为什么不来找他?是不是还怨他?

  他之前说了谎话,为了不挨打,伤害了任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快能找到机会逃离,等见了面就跟任乔说清楚,哥哥一定不会怪他。

  可是现在他每天都在后悔,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很讨厌那时候的自己,可能再坚持一下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不要管他们说什么,听到哥哥的声音就喊救命,任乔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救他。

  拖到现在没办法了。

  林君元悄悄回了家,不敢离得太近,蹲了几天,远看着二楼的灯一直没开过,连进出车辆都没有。

  家里没人,他就走了。

  做什么去呢?他连高中都没有念完,想来想去最后去了A大附近,虽然哥哥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或者根本没来过。

  A大附近都是读书的人,林君元想,那他也读书吧。

  有点事做也好,空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林君元经常想,要是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就好了,可这世上的问题太多,既没有神也没有救世主,一个人漂泊就像小舟卷到大海里,海水时涨时落,他也得跟着起起伏伏。

  抓不住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