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远游魂一样走回家, 进门就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向黑暗中的虚无。

  窗外一轮残缺的月弯挂在中天,四周发出一圈血红色的光雾。

  “喵呜。”

  俞小远垂眸看去, 霸天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身边,静悄悄地围着他绕了一圈, 蓬松的尾巴扫在他腿上, 带来一阵微痒。

  俞小远看了他半晌,伸手把它拎起来, 另一手摸着他肚腹上的毛,然后缓缓向上, 停在它脖子上。

  橘猫肥硕的身子被拎在半空, 也不反抗,仍旧盯着双圆润的眼睛看俞小远, 半晌见他没有动作, 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布满倒刺的舌苔扫过虎口,俞小远被舔得皱了皱眉, 松开手把它丢到一边。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口照进来的微弱黯淡的月光。

  俞小远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脊背撞击在冷硬的地板上发出震颤, 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

  他忍不住去想, 他的整个人生会不会都是一场梦,一场没有办法醒来的噩梦。

  他想到自己惊慌错乱的童年, 想到自己流浪动物一般的成长过程,又想到在阴差阳错遇到蒋鸣的这半年里, 他自逃亡的缝隙中偷窃而来的美好时光。

  美好到不真实的时光。

  他想起在云卢时和蒋鸣形影不离的那三天,想起蒋鸣覆在他腹上的温暖的手, 想起蒋鸣熬夜找到的那片萤火虫草坪,想起蒋鸣在星空下对自己说,我是第一次表白,没有什么经验。

  他交错地想起蒋鸣关切时和失望时看向他的眼神,他想起蒋鸣拥抱他时颈间清新的沐浴露味道,又想起蒋鸣最后坐在沙发上燃尽的那支烟。

  他想他们的相遇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开封面,才刚刚窥见美好的端倪,就戛然走到了惨烈的结局。

  他不断地去回想自己对蒋鸣说的那些恶劣的话语,去回想蒋鸣问他自己算什么时嘶哑的声音,去回想自己留给他的决绝背影。

  他自虐般一遍遍反刍着那些将他灵魂生生撕裂开的记忆片段。

  他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眼睛干得流不出泪来,他躺在地上就像一滩无法自救的淤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干涸,然后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坍塌成一堆粉末。

  终于熬到天亮,俞小远僵硬地坐了起来。

  他告诉自己,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连消沉对他来说都太过奢侈,他离开前还有工作亟待完成。

  他爬起来换了件衣服,匆匆赶到俱乐部。

  俞小远跟施月要了俱乐部的大门钥匙,那天之后,每天天一亮就开门进去,站在墙前,从白天画到黑夜,直到整栋大楼就只剩下这一块灯光,他也不回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惧怕走进回家的电梯,惧怕通向蒋鸣家的那条空旷的走廊。

  他像不会累似的,每天只用很少的时间躺在床上,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画画上。

  蒋鸣不再如之前一般每天在俱乐部出现,他去别处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俱乐部里的事基本都交给了纪深。

  但他每次一来,俱乐部都会以他为中心形成一圈明显的低气压。

  他有时路过前台,会习惯性看一眼远端的墙壁,反应过来后又会立即拧眉瞥开视线,表情厌恶至极。

  不知是在厌恶看见的东西,还是厌恶仍旧改不掉恶习的自己。

  前台几个小姑娘每每见此情景都噤若寒蝉,各自埋头干事,连句话都不敢说。

  以前的蒋鸣大多数时候是冷淡的,但人始终是有温度的,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带着戾气的冷。

  大家都能感觉到不对,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敢问,只能人人自危,不惹他为妙。

  两人在俱乐部偶尔也会无意交错,俞小远每每在发现蒋鸣后,就停步在几步之外,看着蒋鸣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连一道余光都吝啬于他,全然把他当成有害空气。

  回到墙壁边他又会逼迫自己很快收拾好情绪,重新进入画画状态。

  俞小远的胃口就和他的脸色一样差劲,每次点了外卖吃两口就扔到一边,有时错过饭点就干脆不吃。

  每天进肚里最多的是浓咖啡,一杯一杯往嘴里灌,嘴唇苍白得吓人。

  他躬身站在人流稀少的墙边时,看上去就像一株被抽干了生命力的植物,随时都会融进身后那副深邃荒芜的壁画中。

  俱乐部里不少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但他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屏蔽一切的封闭状态,没有人再能透过那道屏障跟他搭上话。

  只有施月去跟他说过几句要照顾好自己,还让他身体不舒服一定去医院看看。

  俞小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麻木地朝她点了点头。

  在俞小远这种不要命的赶法下,不到一周,壁画已经趋近完成。

  当然这次壁画的内容也相对简单,就是一片夜色下被风吹拂的草地,荒凉,幽暗,用色全是浓重深邃的色调,让人看着画的时候,有一种意识被短暂吸进诡暗画中之感。

  他原本应该是计划要画一些别的什么的,但不知是因为时间太赶,还是有什么的别的原因,最终只画了这样一片昏沉幽寂的草坪。

  终于完成壁画的当晚,俞小远开了场直播。

  等他离开这里,不知道直播会要暂停多久,还是在离开前再开一场吧。

  直播间开启后不久,观众就纷纷聚了进来,俞小远调节好摄像头角度,默默地打开绘画软件开始动笔,没有闲聊,也没有问观众们想看什么,只一直闷头画画,麦克风始终没有开启过。

  两个多小时无声地过去,他笔下的图案逐渐清晰具体起来。

  画中是一只坠入深海几近溺亡的黑斑羚,长着尖牙的肉食鱼类正在争食撕扯他的皮肉,不知名的海洋生物流窜于他周身的血色迷雾中,暗绿的海草随波摇动,像在预示他身不由己的悲惨命运终将走向终结。

  黑斑羚表情扭曲,海水的折射放大了它双眼中的惊慌恐惧,隔着画面仿佛能听见它无声的悲鸣和绝望的嘶喊。

  画面血腥黑暗,粉丝却很兴奋,纷纷在评论区开心大喊:【我们的极崽回来啦!!】

  【阿极妈妈好想你!好喜欢这个风格!】

  【终于等到我最爱的黑|暗|童话风 ヾ(≧▽≦*)o】

  【奶奶你关注的画手终于回归正常风格了】

  粉丝们兴奋的刷屏中夹杂着一句:【今天8总怎么没来?】,很快被其他评论刷过去。

  俞小远将最后的细节完善完毕,放大缩小看了几遍,终于放下笔。

  麦克风标识开启,直播间里传出俞小远的声音,“我最近有一些事情,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没有办法开播,今天也是为了来跟大家说一下的。”

  【那微博那边还会继续更新吗?】

  俞小远:“有空的时候会画一些简单的上传过去的。”

  【崽崽我们等你,要快点回来哦】

  【舍不得极崽哭哭 o(TヘTo)】

  俞小远:“等忙完了我就会回来的。”

  【我们会想你哒!】

  【我有一个心愿,不知道阿极走之前能不能替我完成(对手指)】

  俞小远:“什么心愿?”

  【看了这么久直播从来没有听阿极唱过歌,好想听呜呜】

  【我也想听!!】

  【同意同意阿极声音那么好听一定很适合唱歌】

  【极崽唱一首吧!反正今天还早】

  评论区空前团结,纷纷拱他唱歌,俞小远有点无奈,可是想到接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开播和他们见面,又有点动摇。

  他看了眼时间,他今天开播得早,此刻时间确实不晚,略微犹豫,还是打开了音乐软件。

  软件自动跳出了他每天的单曲循环,《You are my sunshine》。

  俞小远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按下播放键。

  配乐潺潺流出,俞小远和着原声轻唱,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ys are gray……”

  【好好听!!!】

  【啊啊啊啊啊心愿达成感动谢谢阿极 ( T﹏T )】

  【我就说吧阿极声音质感这么好唱歌一定也很棒】

  【崽你去参加选秀吧妈妈一定送你出道!】

  简单的歌词循环重复,俞小远第三遍唱到“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的时候,声音骤然断了,直播间里显示麦克风关闭。

  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启,直播间里重新传出的声音带了点淡淡的鼻音。

  “今天就到这里吧,先下播了。”

  粉丝们还在评论区问着怎么了,直播就被匆匆关闭了。

  而临近尾声才姗姗来迟的823,只来得及听到他歌声的最后一句,就看到了直播间已关闭的提示。

  翌日清早,俞小远照例来到了俱乐部,他站在门口看了一圈还空无一人的大厅,想把这个画面印在脑海深处。

  应该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吧。

  他在昨晚已经预约好了几天后的搬家。

  肯定是来得及的,他这次的反应这么快。

  俞小远这一生没有什么跟别人好好道别的经验,他把钥匙还给施月后,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闷声去买了一瓶香水,不声不响地留在了施月的工位上。

  他的东西本就不多,行李很快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剩厨房里一些餐具还没有打包。

  昨天晚上也没怎么睡,俞小远已经持续这种状态很久了,身体感觉异常疲惫,但就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晃过错乱的各种记忆,无论怎样放空都挥之不去。

  胃里空空如也,传来一阵抗议的绞痛,俞小远不想动弹,拿出手机随便点了份凉面,备注直接放在门口,就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

  也许是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他在不怎么舒适的环境下竟也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意识模糊间,听见敲门声,俞小远不悦地皱眉,哑着嗓子冲门口喊,“放门口就行了。”

  敲门声断了几秒。

  紧接着更用力地响了起来。

  俞小远不爽到了极点,赤着脚跑过去哗地拉开门。

  下一秒,

  瞳孔剧烈震颤,脸上霎时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恐惧。

  俞小远踉跄地退了几步。

  门口传来一道讥讽的冷笑,

  “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