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云层密布天空, 裹挟着低气压沉沉压在低空。

  回家路上,两人各怀心思,气氛罕见地压抑。

  蒋鸣勾起抹笑, 故作轻松地跟俞小远开玩笑,“现在喊你回家吃顿饭不容易啊。”

  俞小远低着头走路没说话。

  瘦了, 蒋鸣看着俞小远背后清晰的蝴蝶骨轮廓, 在心里说。

  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睡觉, 每天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

  小崽子,也不知道一个人在那琢磨什么, 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菜是前两天就买好的, 知道俞小远喜欢吃,一直放在冰箱里等着他。

  只是没想到一等等了这么多天, 连香菜都蔫蔫的没有刚买的时候新鲜了。

  回到家蒋鸣就进了厨房忙碌, 不多时,就把丰盛的一桌菜都端上了桌。

  俞小远坐在桌前, 却并没有拿起筷子。

  “鸣哥。”

  “吃吧。”

  两人同时开口,蒋鸣看向俞小远。

  俞小远像是无法与他对视, 在他的注视中低下头, 小声说,“我要搬家了。”

  蒋鸣看着小远头顶的发旋, 心往下一沉,但面上仍旧摆出轻松姿态, 伸手递出筷子,“别闹, 好不容易吃顿饭安生点。”

  俞小远没有接,把手收到桌边, “没有闹,是真的要搬家了,过几天就走。”

  蒋鸣面容僵了僵,不自觉地握紧手里的筷子,心中逐渐生出些暴躁,他耐着性子问道:“怎么了?这里租金太贵了吗?是不是钱不够用,我让财务提前结工资给……”

  “不是的。”俞小远打断他,“不是钱的问题,我有钱。”

  “那是怎么了?”蒋鸣把筷子按在桌上,慢慢走到俞小远身边站定,他语气还算冷静,但心里的暴躁一簇一簇往头顶窜,已经隐隐有些压不住,“小远,看着我。”

  俞小远不说话,就低头坐在那里。

  屋内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沉沉压在二人身上,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蒋鸣捏着俞小远的肩膀,把人硬掰过来面对自己,他有些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俞小远被捏得皱了下眉,却仍旧不肯抬头。

  “小远,搬家的理由是什么?”蒋鸣紧紧盯着他,眼神中是少有的凌厉。

  俞小远垂眸看着桌脚的木头纹路,理由?他给不出那个蒋鸣想要的理由,他也编不出一套像样的谎言。

  “没有理由。”俞小远抬起头,看着蒋鸣的眼睛,淡然重复了一遍,“我就是要搬家了,没有理由。”

  面前的男孩木着一张脸,几天内迅速消瘦的脸颊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蒋鸣心下的暴躁逐渐被担忧取代,他松开禁锢着俞小远的手,放软了语气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远?告诉我。”

  蒋鸣突然的情绪转变让俞小远产生了片刻的困惑,上一秒还恨不得把他肩膀捏碎的人,下一秒怎么又对着他关怀备至。

  也是,他的鸣哥原本就是这样内敛又克制的人,光凭区区一个俞小远,怎么可能真的让他失控。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俞小远自嘲。

  俞小远疲惫地抹了下脸,“鸣哥,不要再问了。”

  蒋鸣不死心地问道,“是最近太累吗?我带你出去走走。”

  “不是的,不需要。”

  “那是身边有人为难你?”

  “没有的,大家都很好。”

  无论蒋鸣问什么,俞小远都会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接着就闭口不言,消沉封闭地垂头坐在那里,和他近来每天站在墙前画画不理任何人的样子如出一辙。

  蒋鸣心中越来越沉,动作不可抑制地僵硬起来,他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出声求证道,“小远,看着我,你跟我说气话呢,是不是?”

  俞小远抬头看了他片刻,没有回答,只是从手机里翻出微信页面,推到他的面前。

  屏幕中是他与房东的消息对话。

  房东:[你好,俞先生,半年的租期马上就到了,请问房子还续租吗?]

  MJ1111:[不了,不续租了,谢谢。]

  静了半刻,蒋鸣猛地捏住俞小远的下巴,声音中含着压不住的愠怒,“俞小远,告诉我,你只是在开玩笑。”

  俞小远声音很低,淡漠却残忍地击碎了蒋鸣最后的希望,“我没有在开玩笑。”

  “那我算什么?”蒋鸣喉间泛起腥甜,犹如一头困兽,低吼着质问,“每天像个傻|逼似的跟在后面为你操心,我算什么?俞小远?”

  俞小远冷漠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有水光自眼底浮上来,他轻声辩解,“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换个地方住,说不定、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蒋鸣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他抓住那个头绪,片刻间想通了什么,他往后退开两步,艰难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让你碰那个沙袋?”

  俞小远愣了下,底气不足地承认道,“是的,就是因为它。”

  蒋鸣看向自己的手掌,那天他就是用这只手不分轻重地捏住了俞小远的手腕。

  只觉心口传来一阵绞痛,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缓解。

  蒋鸣一字一顿缓缓地说,“是我不好,小远,那天是我冲动,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那个沙袋……确实,确实对我非常重要,这事我以后会慢慢跟你解释。”

  俞小远深知自己只是将错就错,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谎话却让蒋鸣自责至此,他忍不住鼻酸,摇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我就是腻了,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蒋鸣迈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握着他的手仰头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我让你伤心了是吗?”

  俞小远撇开脸。

  蒋鸣强扯出抹笑,“你踢我一脚,或者打我几拳,好不好?你要是怕疼,给你找把刀,你给我来一下子也行,照哪来都随你,我扛得住,只要你不伤心了,怎么样都行。”

  俞小远飞快地把手抽回来,背过身去,咬牙克制着冲上鼻端的酸涩。

  他没有办法再多看一秒蒋鸣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

  甚至还是因为他的一句谎言而低声下气。

  沉闷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蒋鸣动了动空无一物的手,坐回了椅子上,目光盯着俞小远的背影。

  哄也哄了,头也低了,能说的话都说了,还能怎么样?

  打他一顿?拿猫威胁他?还是把人绑起来?

  蒋鸣苦笑,他一样也做不到。

  半晌,蒋鸣疲惫地问道,“壁画呢?别忘了我们签了合同的,你也说不画就不画了吗?”

  俞小远回过身来,小心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现在的这幅我会赶工,在走之前画完,下一幅可能画不了了,合同上的违约金,我会赔给你。”

  蒋鸣冷笑,“刚开始不让你画的时候满口喊着缺钱缺钱,转脸就不惜背上违约金也要走了?”

  俞小远无意识地抠着餐桌内沿,用力得手指泛白,“别的工作也一样可以赚钱,我就是、就是不想再待在这附近了。”

  蒋鸣隔着餐桌冷眼看他,“是不想待在这附近,还是不想待在我附近?”

  俞小远没有答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这里面的钱应该够付违约金了,如果不够的话我会再想办法,密码是……你的生日。”

  蒋鸣拿起卡片看了一眼,几乎笑出声,“一张卡就跟我撇清关系了?”

  话刚说完,卡片脱手就飞出去砸在墙上,一声脆响后,不知被弹到了哪个角落。

  房子里静了一瞬。

  俞小远张口想说这是自己所有的积蓄,但想了想又闭上,什么都没有说。

  蒋鸣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心底一片寒凉,嘲讽道,“俞小远,你长能耐了,都学会拿钱砸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鸣不想听他解释,“那就留下来。”

  俞小远长久的沉默给了他回答。

  良久,蒋鸣闭上眼睛,沉声问道,“俞小远,我最后问你一遍,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不给出一个能让你买账的回答,你是不会死心的,对吗?

  “好……我说实话……”俞小远深呼吸一口,咬住口腔里侧的软肉,指甲陷进掌心疼得发颤,但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他冷漠道,“我就是烦了,厌倦了,东西一旦得到手……就没那么想要了。”

  咣得一声巨响。

  手边的椅子被蒋鸣踹飞出去。

  撞在墙上后又反弹倒地。

  蒋鸣死死盯着俞小远,冷声警告:“俞小远,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人是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的,你想清楚了。”

  俞小远浑身发冷,他嘴里被自己咬得破皮出血,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化开,他暗哑着嗓子平静道,“我……想清楚了。”

  蒋鸣不住点头,口中说着,“好、好。”

  自尊和骄傲已经不允许他再多说一句挽留的话。

  他走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烟盒随意倒出一根,低头点燃。

  苦涩的烟草味弥漫进空气中,消沉和冷寂在空旷的房间里无限发酵。

  餐桌边的俞小远出神地盯着面前整整一桌没有人碰过,早已凉透了的菜发愣。

  这时的他才发现,桌上的菜,每一道,每一道都是他的口味。

  蒋鸣会为了他在番茄炒蛋里放很多糖,可是其实蒋鸣并不喜欢吃甜。

  蒋鸣会为了他在蒸蛋里放很多虾仁,可是蒋鸣根本就不爱吃虾。

  蒋鸣会为了他在炒牛肉里放很多香菜,可是蒋鸣自己从来不吃香菜。

  眼泪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从下巴滴了下去,俞小远把下唇咬得发白,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房间安静了足有十分钟,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作。

  蒋鸣低头坐在沙发上抽完了一整支烟,烟尾的火星几乎燎到他的手指,他却丝毫没有发觉。

  俞小远把眼眶里残留的湿气都逼回去,重新站到了蒋鸣面前。

  只一眼,就把蒋鸣身上的每一丝颓唐和沮丧都收进眼底,心里好像又裂开了一道血口。

  俞小远努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

  一瞬间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把什么都说出来。

  他刚发出一个音节。

  蒋鸣在这时按灭了烟蒂,目光垂在俞小远脚边的地板上,他说:“你……走吧。”

  俞小远紧紧攥在在两侧的手倏地松了,手指颤抖两下,垂了下去。

  应该高兴才对,应该笑的,终于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俞小远生锈一般缓慢地扯了扯嘴角,他想说一句什么道别,可喉间像是梗了无数刀片,疼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蒋鸣视线始终落在俞小远的脚边,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角落里,还残存着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期盼,期盼那个只会对他笑的俞小远不会真的离开。

  可俞小远就是走了。

  走得毫不犹豫。

  大门被推开,俞小远听见身后传来蒋鸣嘶哑的声音,

  “俞小远,为什么?”

  俞小远脚步顿了顿,没有回答。

  夜晚的走廊空荡一片,像有一张布满獠牙的深渊巨口正在朝他缓缓张开。

  俞小远咽了咽喉咙,抬步走了出去。

  大门关闭,将房屋内的最后一丝光线收拢回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终于能够卸去伪装,任自己的肩膀垮塌下去,他闭起眼睛,冰凉的泪滴成串地滴落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恨现在的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扒皮抽筋,剔骨削肉,剁成碎渣送到蒋鸣面前。

  他恨透了自己的无耻和懦弱。

  他是该死的怪物,是龌龊的蠕虫,他活该在最阴暗的泥土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背弃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背弃的人。

  他明知自己身负诅咒,却胆大包天地用肮脏的手指玷污了最不该触碰的神明。

  你怎么敢的,俞小远,你怎么敢的?

  可是,他也不想的。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他,该怎么去保护别人。

  俞小远回过身,颤抖着将额头贴在那道将他与光隔绝的门上。

  在没有人能够听见的黑暗中,崩溃地无声说,

  “鸣哥……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