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 金陵茶庄。

  金竹在批阅完今天的条陈折子后,站起身,扭了扭腰, 花无眠端着药茶进来, 见此, 忍不住一笑,上前放下药茶,笑道, “主子,可是累了?待会无眠给你捶捶?”

  “不用了,还好,就是今天的事情比较多。”金竹看了眼桌上的两大匣子, 叹了口气。

  看向花无眠, 坐了回去,托腮叹气, “本来是打算让李洵和林叔去禹州探探的, 偏偏金陵这边,姐夫的事情发生了, 佑安又紧急来信说我身边不能少人,让我不要管禹州那边的事情……这下好了,禹州那边赵霖和东阳公主一入大青山也不见踪影了,真是!”

  “主子……既然宗主让您别管,那肯定是对大青山那边有所掌控才是, 您呀,别担心了。”花无眠一边说着, 一边收拾着凌乱的书案,“对了, 主子,外头的白衣鬼面护卫军还在巡视,之前银子曾经来请示说要不要和他们协调一下,这样就不会重复巡视?”

  金竹点头,托腮,一边皱着眉喝苦死的药茶,“你让银子自己把握,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就相互协调一下,和我们这边的巡视分开。趁此机会,也让银子好好观察一下,哎,银子回来了?林叔呢?”

  “还没呢。”花无眠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我们到茶庄的第二天,银子来请示过,您忙着姑爷的事,都没有回复过。”

  而他身为主子的侍从,是有这个义务提醒主子的。

  金竹恍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哎,真的是忙昏头了。

  “对了,你去让白一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问他。”金竹想起七人氏族,不知道金陵城中可有七人氏族,而七人氏族是否曾经和赵霖接触过?

  “是!”

  花无眠出去喊人了,金竹翻着剩下的条陈和折子,漠州那边的情况,折子上报的还是老样子,战事进入了僵局,而说话奇袭七天可归的佑安,还是没有消息……

  金竹忍着心头的焦虑,放下折子,他得相信佑安,佑安定然是无碍的才是。

  这时,林叔和银子已经回来了,先行进来禀报。

  “主子,信都已经送到宁王和唐家老祖宗手中。”林叔恭敬禀报。

  金竹点头,弯了弯眉眼,“林叔辛苦了,你和银子且下去歇息。”

  林叔踌躇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跟银子两人退下。

  随后,白一进来,单膝跪地,恭敬行了左肩礼,“白一拜见殿下。”

  金竹抬手示意白一起身,一边严肃问着,“有些事想要问问你。”

  “殿下请问,白一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竹点头,“金陵中,可有七人氏族的人?”

  “有,但是一直以来,各地的七人氏族都是每隔十年联系一次,随后就各自沉寂。十年前,来苏州小园子拜祭的,来自金陵的七人氏族,是赏罚堂的蓝衣鬼面。他们十分谨慎,也一直都很沉默。在苏州的时候,属下并未听闻蓝衣鬼面有做过什么事。他们不如黑衣鬼面那么的嚣张。”白一低声说着。

  “那你可知,七人氏族中,有谁与赵家的赵霖联系过,或者与哪个氏族合作过?”金竹皱眉问道,蓝衣鬼面?嗯……没听说过,唐门的资料收集里也没有提过。

  “殿下,一直以来,七人氏族的沉寂各有各的方式,与各大氏族都各有联系,但是他们是怎么联系的,又做过什么事,属下就不知道了。白衣鬼面与苏家,宋家都有联系,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白衣鬼面,也不知道我们是七人氏族的后裔,十年前,他们委托我们追踪赵景渊,杀了赵景渊,但因着我们遵守七人氏族的规矩,不杀稚童,因此,这个委托我们拒绝了。五年前,他们委托我们跟踪唐远之,要求我们找个机会杀了唐远之,但因着唐远之是戍守边疆的白马军唐家的唯一后裔了,我们也因此拒绝……七人氏族,绝不杀有功于世的血脉。”

  金竹听着,微微挑眉,笑道,“看来,你们对先祖的遗命是很好的继承了。”

  白一恭敬拱手,“不敢,其实,我们也曾经追踪过唐远之,也默默的看着他做事,其实,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知道殿下您了,也……一直在看着殿下……没有想到,如今我们能够有幸成为殿下的护卫军……”

  金竹无奈叹气,“殿什么下呀,既然你们一定要跟随我,保护我,那你们和银子商量一下,这个巡视守护的排班,还有其他要注意的事情,银子他会告诉你们的。”

  白一一听,有些惊喜,他们是终于得到殿下的承认了吗?跟随殿下从苏州到韦州,如今到金陵,殿下虽然会对受伤的他们有所照顾,但也是仅此而已!如今他们终于得到殿下的承认了!

  白一再次单膝跪下,恭敬的行了左肩礼,肃然说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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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一离开后,林叔再次进来,走到金竹跟前,恭敬躬身拱手,“主子……有件事,可能得提前报与主子知晓……”

  “林叔你说。”金竹一边翻着刚刚送来的急报,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急报里好像有漠州的?

  “主子……我年少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和宁王有过……一段纠葛……”

  “哦,宁王啊,啊?!你说什么!”金竹猛然转头,差点扭到脖子了,捂着脖子哎呦叫了一声!

  林叔有些哭笑不得的上前,忙一边抚着金竹的脖子,一边按了几下,忍不住无奈叹气,“主子呀,您呀,真是!”

  ——他这个年过四十的人,当年年少的时候,那点事情值得主子这般惊讶吗?

  金竹转了转脖子,看向林叔,瞪大了眼睛,“您说纠葛?等会!佑安说过,宁王有一心爱之人,他为了这个心爱的人,他,他都不娶妻不生子了!”

  林叔垂下眼,低声开口,“我与他年少时的确有过一段情,他也曾经与我许下盟约,只是,他是皇城李氏之人,我先祖遗命,不能与皇城李氏和大氏族结亲,再者,他也身负皇室重任,与我一起,定然是不妥的,所以……后来,我离开了。”

  ——他去了潍城,来到了金家,认识了还在襁褓中的主子,一见,就分外喜欢,便以管事和侍从的身份留下,金家老爷金大宇和夫人唐婉秋对他的身份多有猜测,却是装作不知,默默的为他遮掩身份,让他得以度过平淡充实的二十六年……

  金竹看着林叔脸上的平静到有些漠然的脸,心头不由有些酸涩,说得这么平静,可如果真的是已经放下的人,又为何会有这般平静漠然空洞的神色?

  “那……林叔,你今天是被他认出来了吗?”金竹轻声问着。

  林叔抬眼,带着几分无奈。他以为他躲在巷子里,让银子去送信就好,却不想,他那么敏锐,忽然就来到他的跟前,盯着他,一脸的又惊又喜,当时就抓着他,不让他走,是他说了,他必须回来面禀主子,他坚决的要回来,他才不得不松手,却又反复的叮嘱,不许再跑了……

  “抱歉,主子,我好像给您添麻烦了。”林叔一脸歉然。

  “说什么麻烦!林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竹佯装生气的瞪眼,随后又迟疑的问着,“林叔,你若是不想见他,明天你就不要出来了,我来应付就好。”

  林叔摇头,“主子……我现在也有些乱,但是,主子您的事情重要,我明日无碍的。”

  金竹点点头,“我懂,那这样吧,明日先照常,然后林叔你好好想想,要怎么做?如果你不愿见他,那禹州也成,漠州也可以,你可以先离开金陵。”

  林叔一笑,看着金竹,目光柔和慈爱,“好,主子不必担心我。”

  金竹弯弯眉眼,林叔可是他的叔叔,哼,谁都不能欺负他金竹的人!

  当然也包括他养的熊孩子,还有他的笨蛋二姐夫,也不知道姐姐处置得如何了……

  ******

  此时的金雪兰,正走在西街十三巷中。

  身后的护卫紧紧相随,若娘走在金雪兰的身后,他们越过了铁匠铺,铁匠铺里,一场厮杀正在进行之中,果然,入夜后,杀人灭口正在进行之中。

  但是,今晚,金雪兰的目标却不是铁匠铺。

  走到了最后的一户人家,金雪兰抬手示意,身后的四名护卫,分成两队,一对进入左侧的那户人家,一对进入右侧的人家,剩下的两名护卫和若娘,走在金雪兰身后,进入了中间的这户人家——死去的女琴师刘淑兰的家。

  刘淑兰的家里,本是一片黑暗,但在金雪兰踏入后,堂屋中却是亮起了灯。

  刘淑兰那十三岁的盲眼的弟弟举着烛火站在堂屋中间。

  “我想,刘淑兰应该很欣慰,她有你这么聪明的弟弟。”金雪兰看着眼前的面无表情的蒙着布条的少年,轻声开口说着。

  “我姐姐……她一直都说我很聪明。念书给我听,我听一遍就能记住了。”少年低声开口说着。

  “今天我要讲的话,都已经讲给了胡大听了。你也听到了对不对?”金雪兰柔声问着。

  “嗯。我知道,你讲给胡大哥的话,也是讲给我听的。”少年低声说着,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被人胁迫,被人监视?”

  “因为我相信我的夫君,他绝不会背叛我,也绝不会杀人。你的姐姐,如不是被人杀死,便是自刎,于世琮大人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请了三个仵作,一个是金陵城久负盛名的仵作,一个是州府一直以来就任职的仵作,一个是金陵附近县府的仵作。三个仵作都不知道所验尸首涉及何案,也不知道是谁,然后,他们给出了共同的验尸结果——你的姐姐,是自刎而死。且身上早已被人下毒,只是毒性发作前,你的姐姐就已经自刎死了。”

  金雪兰轻声说着,看着少年因为她的话,而从蒙着布条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金雪兰便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堂屋静默,唯有隔壁传来铿锵的拼杀之声。

  “那毒,是什么毒?”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塞的开口。

  “是曼陀罗,一种慢性的毒药,七天内,必死。”金雪兰轻声说着。

  少年握紧了烛台,哑声开口,“那你,你怎么知道,我被人胁迫监视?”

  “在我未到金陵之前,我的弟弟就将你们姐弟俩查得很清楚了,我知道你是你姐姐唯一的亲人,若是我的话,能让我选择死,也唯有我的家人,至于夫婿的话,那倒是不太可能……所以,胡大,知道你姐姐为何而死,但是他为了保护你,他什么都不能说。而我来到此处,见你四周的邻居这般热心肠的照顾你……便知道,你定然是被监视之中,我大张旗鼓的查案,你定然是对方要第一个关注的人……所以,你被监视,胁迫,也是理所应当。”

  金雪兰说到此处,轻叹一声,“而你姐姐,这般聪明,定然是会留下保护你的依仗。胡大便是你姐姐留下的依仗之一,对吧?”

  少年慢慢点头,摸索着,放下烛台。

  “那天晚上,他们来到这里逼我姐姐的时候,我姐姐还在绣着她的嫁妆,我姐姐说,她嫁给胡大哥后,就会买下这处院子,让我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还说,她在为我相看,我眼盲,但是我会写字,会做曲子,揽月馆的管事说过我做的曲子不错,打算让我入职,我以后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我姐姐她非常高兴……”少年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哽塞到无法言语。

  金雪兰沉默听着。

  “没有想到,平常总是会跟我们打招呼的人,会,会在我摔倒后扶我的人,竟然,竟然会拿我威胁我姐姐!他们以为,我看不到,也会听不到!”少年的声音嘶哑又有些激动的哽塞,“对,我是看不到,可正是因为我看不到,我的耳朵是最为灵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