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斗笠男人身后的少年眼睛通红,正在据理力争,只是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仿佛被人给欺负狠了。

  “我们公子已经等了很久了!你总是这么拦着,分明就是故意的!”

  胖少爷冷笑几声,正欲再次纠缠,忽地听见身后僧人清声喝道:“住持来了!”

  胖少爷脸色一变,面上显露几分挣扎,片刻后眸光一定,上前半步继续对着那斗笠男人纠缠不休道:“反正今日有我在,你就别想上香。世尊佛也不是什么人的供香都会受的。”

  此言一出,门外香客俱是窃窃私语起来,话语中多是鄙夷,惹得那小少年泫然欲泣。

  斗笠男子安抚似地抬手轻拍少年肩膀,向后退去几步,似是要作出妥协。

  胖少爷哼笑两声,还欲乘胜追击再出言讥讽,却不料耳畔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喝止了他。

  “佛门清修之地,何人在此生事?”

  舒鲤站在白云大师身旁,径自开口道:“阁下身份尊贵,既来上香便是信佛向善之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男子是谁他并不知道,不过观其衣饰华贵又脑满肠肥的模样,相比家底殷实,舒鲤就这么随口一说,便将众人的目光都集结而来。

  胖少爷老鼠似的小眼睛转了转,眼前这青袄少年容色俊逸气质灵巧,又与白云大师走地这么近,说不定也是什么贵人家的公子,自己怕是得罪不得,当即借坡下驴顺着话茬道:“这位小公子话可就说错了。”

  舒鲤眉头微微皱起,却听见那胖少爷继续道:“哪里是我咄咄逼人?明明是这后来者不顾我在此等候,硬生生抢在我前头去上香,你看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只不过是让他往后稍稍,等我上完香以后再轮到他罢了。”

  “你胡说!”小少年见其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当即矢口否认道:“我们来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在这里!我家公子见没人才上去的,你半路跑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折辱我们,不许我们去上香也不许我们走,到底是什么道理!”

  “谁说本公子不在?”胖少爷吊着眼睛冷哼道:“我家小厮留在这里,你自己没眼力见认不出来,反倒是怪本少爷?”

  舒鲤心下了然,多半是这胖少爷借题发挥了,思索片刻后舒鲤望向白云大师,只见白云大师微微颔首,应是默许了他的行为,舒鲤这才挺了挺胸脯,毫不示弱道:“既然如此,那他也等了你许久了,为何不让人上香?反倒是在此聚众闹事,也就是主持大师不愿拂了香客一片诚心,这才不使人驱赶,否则还请阁下速速离去!”

  胖少爷冷笑一声,看向舒鲤的目光也逐渐冷然。

  “怎么?海会寺不受我的香火,倒是愿意受他的?!”言罢,胖少爷伸出短粗的手指愤愤一指那自始至终从未开口说话的斗笠男子。

  “一个幽梦馆的头牌,不知道接了多少恩客了,在大师看来,难不成这么一个人的香火比我萧梓的还要干净?!”

  “是吧?落音公子。”胖少爷挤着脸上的横肉连连发笑,此时更是直接点破斗笠男子的身份,摆明了想要让他难堪。

  此言一出,殿外之人更是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讨论。

  “看吧,我刚刚就说是他!准没错。”

  “啊……原来他就是幽梦馆的落音公子啊……你别说,看身段还真不错。”

  “嗨呀,真是晦气,怎么和这种人同一日进香!晦气晦气!”

  “咦,萧家三少?难不成就是前段时间被落音公子闭门谢客的那位?今日怎么赶上一起了……”

  “这就难怪了……啧啧啧”

  眼见着话题往别处转去,萧三少猛地一声干咳,忙拔高的声音喊道:“总之,今日我爹让我来捐上五十两的香油钱,若是这人也在,那么这香油钱我便不捐了。”

  言罢,萧三少背后的几个虬髯大汉也上前几步,威吓一出,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登时静了下来。

  小少年都快被欺负哭了,舒鲤亦是心底生出一股厌恶之气,平白无故就当众给人难堪,实在非君子所为。

  “抱歉,那我改日再来。”

  落音公子声音清润平和,与萧三少顿时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对比,放在舒鲤耳中,更是觉得落音此人性情平和,那萧三少愈发讨厌。

  落音公子牵起身侧小少年的手,避开人群便欲离开,谁料身后白云大师不紧不慢开口说道:

  “《大般涅槃经》言一切有情众生,皆可成佛。”白云大师缓步而行,周遭之人自动退让,舒鲤缄言垂手而立,静听白云大师所言。

  “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众人屏息凝神,白云大师逐字逐句开口,一时间大殿落针可闻。

  “众生平等,皆受三世六道,因果业报之苦。”白云大师目光缓缓凝在萧三少身上,“还请施主慎言,若是想供香,这便请行,若是不想供香,自也无碍。”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躁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萧三少更是脸色瞬间阴沉。

  事到如今,他还能看不明白吗。

  白云大师看来是要站在落音那边了,自己早已放下狠话,若是再这么灰溜溜地上香,倒成了笑话!

  他萧三少何等的心气,前几日吃了落音的闭门羹本就心情不愉,今日撞着本想羞辱一番作罢,谁知那落音是个软硬不吃的,生生让他在这里跳了半晌的独角戏,甚至连白云大师都站去了那边,倒显得他上蹿下跳,分外滑稽。

  眼见事态如此,萧三少冷哼一声,甩手便走,几个家丁纷纷前往开路,人群登时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待人走后,那道口子又迅速合拢。

  白云大师环顾一圈,四周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僧人会意,主动疏散上前去安排香客上香,原本乌泱泱挤着的大雄宝殿便再度通畅开来。

  舒鲤从门口奉香的僧人手中抽取三份细香,走至落音公子身前,抽了一份递与他,“喏,你可以去上香了。”

  言罢,舒鲤又将另外一份细香递与那红着眼睛的小少年,展开笑颜道:“别哭了,和你家公子去上香吧。”

  “多谢。”落音公子微微颔首接过细香道谢,语调虽一如方才的平稳,却夹杂了几分笑意,疏淡亦亲和,令人听着便不自觉多生几分好感。

  小少年红了脸,小声道了句谢谢,这才与落音公子走向一旁的蒲团跪下。

  落音取下斗笠,露出真容。

  舒鲤眼睛都瞪大了。

  落音的眼睛竟是琥珀色的!他并非中原之人!

  奶白色的肌肤衬着乌发,琥珀瞳孔更添几分异族风情,双唇泛粉,唇峰饱满莹润,睫羽纤长,垂下之时便显露出几分落寞委屈之色,令人分外爱惜。

  落音简直长得和女孩儿一样……

  舒鲤目不转睛地盯着落音,直至他跪拜后上完香,复又带上斗笠,这才堪堪回过神……

  落音临走时再次朝着舒鲤点头示意,动作间那被风扬起的轻纱若有似无地露出一抹雪白肤色,很快便又被挡住了。

  随后落音与小少年离开。

  舒鲤咂咂嘴,回过神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待到晚间,三人聚在一起吃饭时,舒鲤还在想着白日里遇见的落音,不住地咬着筷子出神。

  楚琮扒了一口饭,神色漠然地看着魂不守舍的舒鲤,“你思春了。”

  舒鲤出着神,也没细听楚琮说了什么,随口敷衍地“嗯”了一声,待听见柳姨轻笑,才猛地反应过来,登时满面通红,“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想事情想的满脸笑。”楚琮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谎言,一丝面子也不打算留,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进柳姨碗里。

  舒鲤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脸,心道我真的笑了么。

  “你的确笑了。”柳姨一看舒鲤那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呵呵地接了儿子夹的菜,又给舒鲤夹了一块鸡肉,笑道:“遇见什么好事儿了?和我们说说。”

  “他能遇到什么好事,不被卖了都很不错了。”楚琮冷言冷语。

  舒鲤早就在楚琮的碎嘴下逐渐增厚了脸皮,此时也能面不改色噎回去了,“是啊,一想到某个人的长生牌位被我不废吹灰之力就办好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楚琮轻轻放下筷子,筷身和盘子相撞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舒鲤认错态度良好,“不过说回来,其实主要还是你的功劳……”

  楚琮倒了杯水,继续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饭。

  舒鲤内心默默唾弃自己,并打定主意下一次一定要坚持久一些……

  烛火下三人面容都映照在一片融融暖意中,晚市开放后,街道上叫卖声、杂耍声此起彼伏,为这间狭小的客房增添几分年味。

  柳姨目光柔和地望着舒鲤与楚琮,眸中满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