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侯爷。”

  露种看了看屋内,压低了声音, “后日就是我们家公子的生辰了,从前府上还没有败落时虽也不曾大办过,但拢上三五亲友,一道用顿饭总有的,奴婢不晓得公子前头五年过得如何,但今年日子过上去了,奴婢便来提醒侯爷一声,生辰一事于我们家公子,确实有那么重要。”

  本来露种是不打算自己来的,这几日虎哥儿因为一场倒春寒生了病,身子一直不舒坦,她已告了假。

  只是云栽她不肯来同侯爷说上这句话,二日时间于生辰来说已是很紧,露种不得已,便提前回了府。

  听露种提起这个,季钦倒想起来了:从前一道读书时,并未听说阮清攸的生辰,此后再相逢时,自己打听了很多事情,其间也并未有过与生辰相关的消息。

  他想了想日子,问露种:“清攸的生辰,是二月十五吗?”

  露种摇头, “我们家公子的生辰乃是春分,二十四节气里面顶好的日子,大约侯爷还不知道,我们家公子名珣,字清攸,乳名却唤作兰时。”

  兰时乃兰花开放时节,文人墨客此般说的便是春日。

  季钦咂摸了咂摸这小名,倒觉喜爱较“清攸”更甚,想想却又觉得奇怪,晋人过生辰,从来都是按照大晋历规定的日子去过,如何阮家这样的大族,却按着二十四节气去走?

  但后来一想,阮家人丁并不很旺盛,阮清攸虽然只是二房的嫡出,却照样得了太皇太后的宠爱,打小封郡王养在了宫里,与生辰仪式上同他人有些不同,似乎也说得过去。

  “成,我知晓了,”季钦点头,又向露种道谢。

  他本想着出去找周妈妈给到露种赏赐,忽然想起前个阮清攸同他的夜间叙话,便问了一嘴:“听闻你们家那小子,这几日身子不太舒坦?”

  “劳侯爷挂心,小娃子总有个小病小殃,倒不打紧。”

  “若府上无甚大事,你便直接回吧,兰时前几日还在念叨,担心虎哥儿担心得紧,”季钦道, “找府上车夫驱车带府医同你一道回去看看,可能医术比不得张伯,却也是京中拔尖的大夫了。”

  露种在后头行礼,季钦摆摆手,大步往府外走了,他现下无暇他顾——这几日里确实忙得很,如何能在一日的时辰里头准备好一个很是拿得出手的生辰礼呢?

  更何况,现下出府后,便就要离京了。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

  这几日里春暖,阮清攸自坐在院子里糊一只沙燕风筝,这花样虽寻常,画起来却有些复杂,各色的颜料要顺着细细的墨线填充,得要打起精神,莫让颜料过了界。

  从用完早膳开始,一直到了快用午膳,这只并不很大的沙燕才支上了骨,连上了线,成为了“风筝”。

  做完这些,阮清攸将这放到一旁,便再没了事做——

  他虽有做风筝的手艺,却没有放风筝的本事。

  “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年岁里,他孱弱仿佛一支不慎在数九寒天发芽的树枝,跑,跳均有限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做好各样风筝,静静坐在藤椅上,拥一件大氅,瞧着府上的小厮将风筝高高送到天上。

  季钦似乎与自己过的是完全迥然的童年……阮清攸又抱起了风筝,像小时候一般半躺在藤椅上,抬手遮了遮天光,静静想着。

  季钦的手工……阮清攸想到自己十几岁时收到的那只兔子花灯,忍不住露出笑容,确实是富态饱满若头小猪。

  但是季钦的腿脚却很厉害,不管是功夫,蹴鞠,马球,投壶等组得起赛事的大事儿,还是放风筝等小事儿。

  不知道季钦今日会不会回来,今日天儿这样晴好,杨柳风拂面不寒,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公子,用膳了。”

  不多时,露种带着虎哥儿来了,远远地看还以为阮清攸在藤椅上睡着了,声音都提起了几分。

  阮清攸放下风筝起身, “来了。”

  虎哥儿跟阮清攸亲近,见他起身便松开露种的手去牵他,一边拨拉着两条小短腿,一边嘴甜地与人搭话:“舅舅,生辰欢喜!”

  “舅舅谢谢我们虎哥儿,”阮清攸低头,笑着同孩子道谢,但是这笑容却只浮于嘴角,眼角。

  他与露种,云栽一起长大,最是熟悉不过,只见露种今日频频往府门口处跑,便知道季钦大约已经知道今日是自己生辰了。

  若无这一茬倒还好,他同府上一众亲故好友,也能顺心顺意地过上一个暌违五年的安稳生辰。

  但若有了期盼……期盼落不到实处,他便不能沉下心来过上这个生辰。

  一整个早晨,他都心不在焉,所以才只能用画风筝的方式,让时间度过地不至于太吃力。

  抬脚几步就是饭厅,屋内亲朋满座,甚至连张辽都携妻入席了,阮清攸走到主位上,很是说了些场面话,诸如“不胜感激” “铭感五内”等等。

  席间上了酒,是冬日蓄下的梅花酿,日子浅,酒劲也小,喝到喉间冰凉凉,唇齿间尽是梅香。

  阮清攸这餐用得少,尽管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却终是没什么胃口。

  酒倒是饮了许多,比微醺还更过一些了,他很是热络地在席间畅饮,畅谈,一副很是开怀的模样,却没瞒得过席间大多数人的眼睛。

  主家兴致缺缺,大家也无意延长宴席,很快,席面便上了第三道。

  照理讲,这最后一道,该是面了,给寿星的长寿面,但侍女的食案放下,各人得到的却俱是一盏鸡汤燕窝。

  阮清攸已经饮得有点多了,迷迷糊糊间用了几勺,便称头晕离了席。

  屋内的幕帘悉数落下,床上帷帐脱了金钩,阮清攸除鞋和衣而卧,方离开热闹宴席,却又觉泼天寂寞,辗转良久,才在浓浓酒意催促下沉沉睡去。

  *

  季钦今日还在蓟州。

  他今日领了极重要的任务,到底是一日能完成还是二日能完成,谁也说不准。

  日旴之时,他仰头看了看天,惊觉时不我与,只略叮嘱了声,便即翻身上马,全速往京城奔去。

  他昨日出发时,就特意骑了自己的打边疆带回的乌云骓——只有它,能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将自己带回京城。

  一路疾驰进府,亥正刚过,季钦看了看时辰,松了口气。

  门房过来牵马,季钦一路小跑往阮清攸处去,在院门处见着云栽,问:“公子呢?”

  云栽见礼, “许是因午间吃多了酒,晚膳时分叫过,未能叫起来,现下还睡着呢。”

  “晓得了,”季钦点头。

  云栽垂首让开路,却不料季钦压根未往院内行,竟就掉头走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又守了回去。

  不过一盏茶时辰,季钦提了个食盒又回来, “回去罢,这处有我。”

  云栽退下,将院门吱呀一声掩上,明月清辉遍地仿似庭间积素,她于门缝中瞥见季钦颀长身影——

  风尘仆仆难掩季侯俊逸风采,多好的男子。

  但如何,偏生就是男子呢?

  *

  季钦推开屋门,掏出火折子,一路走一路点灯,待行到床边之时,屋内大亮几如白昼。

  打开床上帷子重又挂上金钩,阮清攸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头睡得正酣,脸色红扑扑的,不知是酒饮多了还上着头,还是被衾太暖给烘的,还打起了小小声的鼾。

  静静瞧了一会儿,虽是越瞧越喜欢,越瞧越舍不得叫人醒来,但留给季钦的时辰不多,他还是轻轻叫了, “兰时,阮兰时,春分出生的阮兰时……”

  阮清攸其实也睡得差不多了,一顿酒而已,劲本不大,又如何能让他午歇睡上几个时辰。

  他不醒来,单单就是因着不想醒来而已,总归醒来了,那人也到不了。

  但现在那个人到了!

  几乎是腾地一下就坐起了身,阮清攸隔着被子冲进季钦怀里,双臂紧紧箍住人脖子, “你回来啦!”

  “是,”季钦笑着将人反拥, “回来给兰时过生辰。”

  “露种连我的小名都给你讲了,那不是……”

  阮清攸话说到一半,想到什么,缄了口。

  季钦猜到了后半句话,不由得开怀大笑, “我们兰时生得比女子还清丽几分,非要论个闺阁之礼又如何?”

  男子的乳名,待到有了表字之后,除了至亲之外,寻常的亲友变很少再提及了。

  女子的乳名与小字,则是会在新婚之夜,悄悄地说与夫君听。

  是以,听到季钦这样说,阮清攸脸噌地红了,轻轻“哼”了声。

  “怎么?还嫌弃今日不是新婚之夜了?”季钦使坏, “难不成要……”

  “快闭上你的嘴罢,”阮清攸伸手捏住了季钦的两片唇, “一日二日地净学这些浑话。”

  只是他人方醒,手上没多少力气,季钦嘴被捏住仍能畅所欲言:“今日还未用长寿面罢?我这碗虽有些迟了,但到底赶在了子时之前,要不要赏脸用上几筷子?”

  “我早知道是你安排的第三道席面,”阮清攸松手,扯了件外衣披上,往床边凑了凑, “煮的什么样式的长寿面?让我看看。”

  季钦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来了一大碗面。

  阮清攸盯着面碗,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很是震惊地跟季钦说:“这样一大碗,我可吃不下啊。”

  经过他一番认真比对,得出结论:这面碗可比他头都要大呢。

  季钦拉了个炕桌过来,一手筷子,一手勺子,卷了一筷子面,兑着汤喂了过去, “你先吃,吃不下的我吃。”

  “你打哪儿来的?”阮清攸问。

  季钦如实回, “蓟州。”

  阮清攸憋憋屈屈吃了这口面,菜香肉香蛋香面香里头却咂么出来了一点子苦味, “这样辛苦赶路作甚?我本已五年没过生辰了,再迟一年,也无妨的。”

  “便是因为已缺了五年,打今年起便一年都不能落下了,来,张嘴,”季钦道, “如何?好吃么?”

  虽然他对自己的厨艺很是有自信,但越是自信,就越是要问上一嘴。

  “好吃!”阮清攸用力点头, “你同我一道吃罢,我吃得慢。”

  季钦这面乃是用的提前炖好的老汤为汤底,乡下养了几年的走地鸡与筒子骨炖到一处,文火炖上几个时辰,后用细布滤了,这般出的老汤清澈如水般,醇香却藏在点点滴滴里。

  鸡子儿也不是整个嗑在里头,而是在汤滚之后打做薄薄的大片蛋花,狠狠锁住汤底鲜香。

  此外便无甚旁的稀奇了,普通的面,家养的菜,清晨打村子里买回来的新鲜梅花肉丝,便就能组成这碗乍看平平无奇,实则香味袭人的长寿面了。

  为了照顾阮清攸不甚强健的肠胃,这面煮得极软,大约只用口舌也可享用,阮清攸吃得别提多舒坦了,想到自己当时夸下“很是擅长厨艺” “轻松煮得一碗阳春面”的口,不免觉得有些眼脸热。

  他揪住了季钦的衣袖一角, “钧希,你何时练就了这样一手厨艺啊?”

  “不就在白鹿书院读书时?”季钦回。

  虽亲长不睦,但他季钦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子,如何也沦落不到庖厨间自己煮饭的境地?

  守着灶台苦练厨艺,还不就是为了哄心上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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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书院日常:

  别人狗狗祟祟打开书:《西厢记》

  季钦狗狗祟祟打开书:《下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