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晋历二月初十。

  阮清攸从前几日里就在准备今日的祭奠事宜了,二月初十是其父阮玖的祭日。

  阮玖虽是阮家嫡子,却并未同宗族葬在一处,而是葬在了京郊落霞峰,那一处是京城周边都颇有盛誉的风景秀美之地,风水极佳,倒是也合得阮家二公子一生风流,芝兰玉树的身份。

  只是落霞峰那地儿太好了一些,早十年里先帝在这山上建了皇家别苑。

  听闻选址此处之时,还很是被内务府的几个亲王反对了一波,大抵就是旁的不说,那儿已是好多人的坟地了巴拉巴拉,似乎钦天监派了一队人前去查看落霞峰的风水,说是暗藏一处细细龙脉,若前往避暑,于圣体有益。

  “古往今来,谁又晓得哪处地下不曾埋人?总是我大晋子民,又如何方得了一国之君?”

  先帝撂下这话,这事儿便定下了。

  阮家未曾落魄之前,前往山上祭奠倒不是难事,但后来阮家败了,虽阮清攸知道父亲就在京内,那条上山的路闭着眼也晓得如何走,但以他一介戴罪白身,却是连落霞峰五里外的官道都上不去。

  所谓“今怜破袄寒,昨嫌紫蟒长”,大抵如此。

  只是如今又另一幅光景,阮清攸可乘泰宁侯府的马车去碰碰运气,若赶上周边守卫先敬罗衣后敬人,那今日便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去祭拜先父,所以,他才精心准备了这么多日。

  若是不成……那也只能是认了。

  找季钦领着肯定是可以,但这事儿有些敏感,若因此连累得他又被圣人苛责,那便没意思了,如今季钦腰牌都无了,阮清攸虽窃喜他日日回府用膳,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敢拖累他了。

  但不想,他这边马车还未下山,就被人拦住了路。

  车夫紧急勒马后,阮清攸打帘,正待问发生何事,就见季钦跳下马来,绑好了缰绳一拍马匹,放骏马自行回了别庄,他自个儿上了车,很亲密地同人凑到一处,问:“作甚么去?”

  车夫极有眼力见儿,已再次驱车。

  阮清攸没答他话,反问:“你怎么来了?今日也未逢休沐日啊。”

  “不逢休沐日,我不就自己安排休沐?”季钦舒服地伸长了腿,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了一块枣泥糕,然后靠在阮清攸肩头, “累了,靠靠。”

  “竟然累了,如何不肯在公署歇息片刻?赶着回来也罢了,非上车作甚?”阮清攸一边斟茶,一边抱怨。

  “你在哪儿,我自然是要在哪儿的,这还用问?”季钦接过阮清攸的茶,牛饮一大杯, “往哪处去?我还来不来得及小睡片刻?”

  “往落霞峰去。”

  “那成,”季钦寻摸了一个更加舒坦的姿势, “到山脚喊我起来。”

  阮清攸有点感谢季钦的体贴: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想必已经前去的目的,说到山脚叫他,那不必问,自己单凭一辆侯府马车,是上不去落霞峰的。

  他无意去细究季钦今日一反常态午间归来是不是巧合,他只觉感恩,听到季钦这样讲,便从头上拆了发带,轻轻蒙在季钦眼上, “睡吧。”

  这处前往落霞峰不远,半个时辰不到,车就已经到了山脚。

  阮清攸本不打算叫季钦起来,但是外头的守卫刀戟之声还是吵醒了季钦,他甚至连车都未下,懒懒地起身,拎着条发带打车窗里探出了头, “是我。”

  “指挥使,”外面两个守卫当即行礼,随后便挪开了木栅放了行。

  “怎么连落霞峰的守卫也识得你?”阮清攸看着季钦,觉得不解,刚回京没多久的新贵,便是名声如雷贯耳,也不能到处都混个脸熟罢?

  “这满山守卫都是金吾卫,”季钦手上把玩着阮清攸的发带, “京中所有重要地点的守卫,都在渐渐换成金吾卫。”

  阮清攸皱眉,季钦身为金吾卫指挥使,若真如他现在所说,那他手上的权力已经是倾天之大,而这在任何一个帝王看来,都并非善事。

  见他皱眉,季钦就伸手过去,轻轻揉开,虽解释但也未曾多说:“特殊时期,以后会渐渐放归京内十四营的。”

  “哦,”阮清攸知道已经涉及朝政,便未曾再问。

  落霞峰这些年重新修了路,一边是石阶,一边是青石板路,宽阔地可容两辆青盖马车并驾了。

  阮清攸觉得奇怪:成宣帝与先帝的关系不睦,而落霞峰又是最得先帝青眼的一处地方,他早听缉风等人说过,登基几年,成宣帝从来未曾来落霞山小住过,那么,又为何要斥重金来修路呢?

  看季钦的模样,似乎是不想说,阮清攸按下好奇,没有再问。

  马车一直行至阮玖墓前,季钦护着阮清攸下了车,将祭祀的竹篮打车上拿下来递过,后便负着手, “去吧,好些年不来了,好生说说话。”

  阮清攸看着季钦,眼眶湿润,站了片刻就提篮子去了。

  季钦没再上车,却抱起了剑,在五十步之外守着。

  阮清攸确实是有好些话说,即便是这些年的苦都轻飘飘一句带过,近来的拨开云雾总是值得说上几句的,尽管他与父亲并不熟悉,但如今举目无亲,他能诉说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是以多耽搁了些时辰。

  待到他这边缓缓起身,日头西斜,起码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略带歉意走向季钦,很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让你久等了。”

  “没几久,”季钦接过他手上的篮子,在扶阮清攸上车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远处的墓碑——

  难怪这么些年未听闻过多少关于阮清攸父亲的消息,原来是因为他竟就去在阮清攸出生的那年。

  *

  打春之后,金吾卫似乎是一天更忙过一天,招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散出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季钦管理着这样越发庞大又进出混乱的组织,虽不至于说是捉襟见肘,按时下值却是不能够了,更遑论如前几日时总半路溜号了。

  自然,如此时期成宣帝便是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将季钦的指挥使腰牌给还了回来。

  好些时候,季钦回到别庄已经是半夜,庄子门前的琉璃灯还未撤去,阮清攸却不会在灯下候着了,早前他也曾候过几次,却直到天亮都未曾等到人。

  春日的深夜凉得像静潭水,那日之后阮清攸再度大病一场,吓得季钦凌晨归家,好些没丢了魂。

  打那之后,二人就达成了一种不曾言说的默契,阮清攸就算等,也决计不会在门外等。

  好多时候,他在房内,在窗边罗汉床上支一只小几,或是看些话本子,或是打打络子,或是练练字,或是画画小像……似这样的活动,季钦就不会再拘着。

  只是有一日,季钦回府,天不算晚,但阮清攸已守着一盏灯,趴在桌上睡着了。

  季钦将人抱起来时,发现阮清攸手边被压出来褶皱的一本手札,他本无意窥探其秘密,但风吹一阵,恰将某页展开,让季钦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所有。

  “正月十五,元宵节。今日京城撤宵禁,举城欢庆,绿云扰扰,春光融融,坊间歌舞不绝,市里花灯如昼。钧希猜灯谜,为余赢得花灯一枚,形为白兔,酷肖钧希当年手作。”

  “二月初二,龙头节。冀州有善巧技者进京,于别庄五里外演火树银花之艺,灼亮兮似丹灵,四散兮如焰火,余甚喜之,期来日再望。”

  季钦没再翻,只看着这两页,若非是看见这个,他就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还给阮清攸做过一个兔子灯的事情了。

  他这手札里头写的事儿是不错,但却实在有些夸大之嫌……季钦笑出声,自己同阮清攸可不一样:虽学问还过得去,但琴棋书画里头只苦学了棋,虽这一样已经练到了极致,但是其他三样却是上不得台面。

  当时那盏灯,做得得说是叫粗制滥造,本以为一只兔子,画来有何难,但他做成了没敢拿去直接送给阮清攸看,先给了旁人看了看,旁人具体怎样评判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胤亓问:“季钦你怎么想起来做个猪的花灯了?你别说,倒是挺少见。”

  给季钦气坏了,他明明做的是个兔子灯!

  因为阮清攸属兔子!

  得到胤亓的评价之后,季钦本来想收起来,再做一个再送,还未来得及销毁,就被阮清攸看见了, “好漂亮的兔子灯,季钦,是你自己做的吗?”

  季钦记得自己当时高兴地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就送出去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的那个实在是很难看的时候,已经是好久之后了。

  他将手札合上,抱阮清攸去了床上睡, “还是年少相遇好,原来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

  按说,这样的时辰,他本该好生陪陪阮清攸,起码明日一起用个早膳再说,但是他眼下确实也没时间,只抱着阮清攸睡了会儿,天不亮便又出了门。

  露种也起了身,已到了外间预备着伺候,见季钦出门,见了个礼, “侯爷这么早就出去?”

  季钦顿脚,看露种似乎有话要说,索性问了出来:“有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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