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离开京城的时候,前路如迷津,未卜将来日,季钦不知是否因缘际会此生再得相见。

  边疆五年,他打小卒做起,用一身伤疤和累累战功换得了少将军的职位,兵书读了满腹,手边的厨艺却生疏了,本来今日的长寿面本该做得更精细些,起码得带些名堂才好,但季钦已经做不到了。

  念及此,他不免懊恼,但又想到来日,或许还有机会,但机会此事,并非人定。

  “多吃些,”季钦哄道, “我这些日子怕有的忙,你若在府上待得烦闷,可以带上缉风他们一道回城里玩玩,若想出外郭,记得让他们同我讲上一句。”

  阮清攸其实已吃得差不多,闻言抬头, “又是明日天不亮便要走么?”

  季钦苦笑, “怕是只能再待上至多一个时辰。”

  乌云骓已经被府上人带去喂食喂水休息,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人修整,也足够这匹日行千里的好马修整了。

  阮清攸没叹气,只说:“无妨,你能赶在今日回来,我已很高兴了。”他顿了顿,用发心挨近季钦的胸膛, “这个生辰,我过得很是舒心,真的。”

  “快些吃罢,”季钦低头,在阮清攸的头上落下一吻, “吃完起身,带你去拿礼物。”

  他这话说得妙了, “拿”字让阮清攸以为准备下的礼物是藏起来的什么物件儿呢。

  “我已吃好了,现在穿衣裳,”阮清攸从床上站起身, “你快快吃罢。”

  季钦吃得快,风卷残云一般,自己做得饭也没什么好欣赏的,不过一会儿,一碗面就见了碗底。

  将用罢的碗筷收到食盒里,季钦拉起阮清攸的手, “走。”

  “这么神秘?”阮清攸伸手从门口的黄花梨衣架上拎了件披风,一面儿出门一面儿问道:“藏了什么好东西了?”

  “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这一走,就出了庄子大门,季钦打着一只海棠纹琉璃风灯,牵着阮清攸一路往山上行去。

  越往上走,夜风就越大,季钦扯下自己臂间披风,又给阮清攸加上了一层,再往上走了三尺余,才牵着人住了脚。扯下脖子里一只骨哨,季钦吹响,悠长又清脆的哨声响彻大半个山头。

  阮清攸抬头待问“这是作何”,还未问的出口,便见所之处的西边空地上,几声闷沉击打之声乍起,紧接着,灿若繁星,亮若烟火的“火树银花”打半山腰升起,向天穹撒了一片细碎繁密星光。

  二人相拥而立,目光追随着亮光,被眼前绝伦景色吸引,久久无言。

  “火树银花落,星辰万点开。”

  待到演出结束,阮清攸才喃喃出声, “钧希,好美啊,真的好美。”

  “从前我是只知你喜爱烟花,却不知你也这样钟爱打铁花,”季钦不好意思摸摸头, “但前日里我无意中看见你的手札,上头写了这个,我才想到。你莫怪我。”

  “是不是我写到一半结果睡着那日?”

  “是,”季钦点头, “但那日你未关窗,风吹了纸页,我并未看你你正写的那页,只瞥见了打铁花那两页。”

  他有些心虚,话也密许多,仔仔细细解释了那日情形。

  哪怕今日与往时身份天翻地覆对调,但季钦自问是先动心一个,在二人感情中从来都自甘于下位,时有谨慎,时有卑微,从前因为关心而调查,他已悉数交待过了,如今不过是无意间瞥见两张手札,也慌张地如同做了什么十分对不起阮清攸的事情一样。

  阮清攸“嗤”地一声笑出声, “做甚么要解释地这样清楚,我的手札里虽关乎风月也关乎私密,却字字句句离不开一个季钧希,你莫说看了两页,便是从头到尾通读背诵,那我也不会说你一句。”

  “真的?”季钦放下心来,而后挑眉,欠嗖嗖地问:“那我回头带走成么?闲暇时分也好反复阅读,争取成诵。”

  阮清攸知这是玩笑话,这人忙得连饭都无暇吃了,哪儿还有时辰去看手札?于是白了季钦一眼, “满嘴胡言。”

  想了想,他又问:“我近来常常出门散步,却不见工匠劳作,你这是什么时辰搭好的台子?”

  需知打铁花同放烟花又不一样,不是随时随地,点上火就成的,需得搭上一个八角的大棚,高要丈余,搭好台子还不成,第二层的花棚顶上还得铺上满满的鲜柳枝,绑上烟花爆竹,花棚中央还要竖杆子挂长鞭,再加上熔炉,风箱……前期的准备工作其实冗繁。

  “就今日入夜之后咯,”季钦回。

  “入夜之后?”阮清攸瞪大了眼睛, “这么短?”

  入夜之后所有的准备工作难度加大,这样大规模的打铁花不知道找了多少人,才能搭得成台。

  “黄白物到位,自然就成了,”季钦晃悠着手里的骨哨,耸了耸肩。

  “这个又是什么?”阮清攸问。

  对面的工匠已经在花棚八个角上拉起了亮亮的风灯收台,月光灯光一道打在他二人身上,阮清攸看得清季钦手间骨哨,哨口处包了银子,呈现暗沉发灰颜色,其上花纹繁复,不像是大晋的东西。

  “是骨哨,”季钦回答, “应该是西境某个小国的物件儿,具体是哪儿的,却不清楚。”

  “唔,”阮清攸点头, “是你某次得胜的战利品么?”

  “不是,”季钦笑了, “我在军营外捡到了一只猎犬,这是狗脖子上戴着的。这猎犬本事了得,随从打猎或者找寻人马很是一个好手,唯一的问题是,大约因为在外境小国长大,听不懂大晋官话,只听得懂这个,”季钦举了举手边哨子。

  “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阮清攸听了也不免发笑, “边疆生活,似乎真的是很有趣味。那现在你回了,猎犬在何处呢?”

  “我外祖父养着呢,”季钦笑, “我们还给狗取了个名字,就叫骨哨。不过我当时进京匆忙,忘记将骨哨留下,中间回去了一趟,恰赶上狗出了门,又忘记放下,老头子若再想起来,估计要头疼了。”

  “它还会出远门?”

  “会啊,它自己识路,又能够捕猎,在大营待烦了就出去走走,若想叫他回来,只能用骨哨。”

  阮清攸没养过狸奴或者小犬之类的宠物,听闻很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厉害呀!”

  “是啊,骨哨个子高大,站起来大约能到你肩膀处了,”季钦道, “下次带你回边疆,我们便用骨哨唤它回来,但你不要怕,它性子温和得很。”

  “嗯,”阮清攸点头。

  一次又一次,他对边疆的向往,在缉风的口述中,在季钦的一次又一次渲染中,加重越发, “待你忙完,我便随你回去。”

  听了这话,季钦故意问:“若我忙完,便能待在边疆不回呢?”

  “那不就也随你待在边疆,便不回了?”阮清攸回。

  反正他早已家破人亡,举目之亲,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一个季钧希,季钧希在哪儿,他便去哪儿,就这样简单。

  季钦未料他斟酌良久不敢开口的问题竟就这样在一句玩笑话中得到了肯定回复,震惊之后便是久久绵延的心暖,他轻轻抱住了阮清攸的腰,很是贪恋地呼吸着这人发间木槿花的味道, “若辰光住脚,停在这一刻便好了。”

  良辰美景,佳郎在怀,他当真是不想走。

  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便又要漏夜踏上疲惫行程了。

  今日是生辰,虽还有个把时辰就要过了,但阮清攸终究是想快快乐乐过完这一整日的,但听闻季钦这样讲,他却没忍住叹了口气, “去罢,早去早好,早去早回。”

  他说完这句,便要牵着季钦下山。

  “等着,”季钦将骨哨塞进阮清攸手里, “你先拿着……”

  他本是想空出手来从怀里取东西,阮清攸却不等他动作,就拎着骨哨问:“这样重要的东西,你就给我了?不怕丢了?”

  这话说的……季钦想笑。

  虽这骨哨确然是重要东西,但他二人之间交互的重要东西还少?旁的不论,就单说那两个父母辈传下来的护身符,亦或者是自己即将交给他的东西,不都比这重要?

  “丢了不就丢了?”季钦洒脱得很。

  “若丢了怎么办呢?”

  “若真丢了,你就会失去一条随叫随到的好狗,”季钦笑出声, “但你仍然会收获一条隔三差五离家出走但不几日又会自己跑回来的狗。”

  他这话说得风趣,阮清攸也笑了,随即将骨哨收至袖篼里, “放心,我从不丢东西。”

  “那就好,”季钦展开手, “我还有个较之差不多重要的物件想要与你保管。”

  阮清攸低头看着季钦手中的钥匙,愣了,他在府上住了恁久,自是识得这个,从前是周妈妈保管——这是季钦私库的钥匙。

  “虽今日不是大婚夜,”季钦郑重道, “但季某愿以此为信,先托付中馈,再聘汝为郎。兰时,你可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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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钦:当你失去一条随叫随到的好狗,你就会得到另一条随叫随到的好狗(没错就是我本人)(我是哥哥的狗)(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