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己的护身符变黑了,但阮清攸却不忍收下季钦的东西,价值多少倒在其次,主要是,那是季钦母亲给他留下的,正待从脖子上再摘下来,却被季钦拦住了。

  这样大的动作让季钦眼前一片发黑,缓了好一阵,才说; “别争了,这有什么好争的?先与我弄点吃的,若不然一会儿再晕过去,你可没地儿再去寻一个新的护身符。”

  “哦哦,好,”阮清攸无奈答应着, “你稍等一下。”

  走到半路,阮清攸才想起来,齐院正说的体力不支,是不是因为饿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季钦再壮实,也是三日里水米不进了。

  “啊,好蠢啊,”阮清攸叹气。

  大约是因为季钦醒来,他心情是相当不错,还有闲心打趣自己了, “怪不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这下并非是用膳的点儿,小厨房已经熄灶,得去大厨房。

  外头虽然站满了缉风等人,但阮清攸还是自己往大厨房走了去传膳,这一路行去不近,阮清攸走到一半,又想起来:“护身符还是管用啊,若不然,季钦怎么扛着饿还能醒过来呢。”

  这般一想,阮清攸方才那一丁点火星似的失落,便好像又被如酥春雨给浇熄了。

  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大厨房,让厨房大师傅给季钦煮了一碗阳春面。

  这面是江南的做法,府上的大师傅季钦专程从江南请的,近日刚刚入府,为的就是照顾阮清攸的口味。

  阮清攸先前嘴挑,身处北地却最爱家乡江南的口味,身处大晋却偏爱西境小国才有的辣椒。

  江南口味偏淡,偏轻,总带点甜味,辣椒辛辣,刺激,冲鼻子,这两者似乎是完全对立的,但阮清攸却毫无差别地爱着,只不肯在一道席面上用而已。

  连阮家的亲长都不太能理解阮清攸的口味,提起来都直摇头。

  但季钦理解。

  毕竟心里头秉持着“阮清攸值得最好”的念头,那他喜欢什么便给什么就是了,多简单的事儿。

  于是,边关一行他带来了一株辣椒活苗,如今养在菡萏院子的花房里,暖呼呼地都被烘出来了星点白花,结果似乎就在不日。

  于是,遣人下江南寻来了名厨养在府里,阮清攸随时吃得到阳春面,咸水鸭,醪糟圆子,龙井虾仁。

  名厨的手艺确实配得上名气,阮清攸最近连着吃了好多顿,舒坦地不行。

  恰赶上季钦这遭久病初愈,该吃些好克化的,阳春面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阮清攸提着食盒,步子轻快地像是要跑起来,心说:季钦花了好大价钱请来的厨子,如今他自己也终于能够享受得到了。

  虽然说只是一碗阳春面了,但有一就有二,早晚就全尝到了。

  到了西厢房,季钦已经自己坐起来了,就是脸色还差得很。

  阮清攸从食盒里将面碗拿出来,问季钦:“你自己能行吗?需要我帮你吗?”

  季钦费劲巴拉一挑眉看着阮清攸,稍琢磨了一下,听出来那人是怕自己久躺无力,再一个不慎将面碗给打了……想要喂自己呢。

  这可太让人舒坦了,季钦忍不住亮出了个很是得意的笑。

  但是男人么,最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

  就如同醉酒一样,喝醉的说“没醉”,没醉的说“真喝多了”。

  若季钦这会子一点事儿都没有,那阮清攸如果这样问,他定要卖一波可怜。

  可这会儿他真是不成,不夸张地说,虚弱得就像这碗里的面条一样,那他就不能卖惨了——

  “我自己可以,”季钦说。

  “哦,”阮清攸点头,简单应的那一声,听不出什么感情。

  季钦绷着脸举起箸,十分费劲才保持住脸色,此刻只觉得这两根鸡翅木筷子都要比得上边关军营里面常用来操练的玄铁大刀了。

  这碗阳春面吃得虽艰难,但倒是也舒坦。

  阮清攸守在他旁边,支着下巴看着,一边看着季钦吃,一边问:“是不是好吃?”

  季钦忙着用十二分的精力对付筷子和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胳膊,现在还得分出心神来回答:“好吃。”

  “其实这面做起来也简单的,”阮清攸像是笃定季钦会同自己一样喜欢这道阳春面一样,兴高采烈地给他介绍, “在青瓷海碗里面挑上一筷子猪油,一勺子酱油,面得用南边儿的那种龙须面,进滚水,再点一道冷水,连着面汤一道泼进碗里,最后撒上些嫩嫩的葱花。是不是很简单?”

  哟……季钦手腕搭在床边稍些,打趣一般看着阮清攸, “简单?那你也会做咯?”

  阮清攸皱眉看他,一副不争馒头蒸口气的模样, “敢说自然就是会做咯。”

  季钦笑了,说:“这么厉害。”

  这就是不信的意思了?

  阮清攸手一撑凑近了季钦, “不信?那我赶明儿给你亲自下一碗来。”

  若搁在往常,那阮清攸定然是不会这样接话,但是前日季钦中药的那一茬,起码字面意义上的“肌肤之亲”已经有了很多,所以阮清攸胆子也就大了许多。

  听到阮清攸这样说,季钦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是想想这人的身体,又想想这天寒地冻的守在灶台前拉风箱,烟熏火燎的,对他的身体终究是有害无利的,虽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但是自己家里终不缺这一碗面,所以季钦认真盯着阮清攸看了一会儿, “信你就是。”

  “什么叫信我就是?”阮清攸问, “你这明明就是不信我。”

  “怎么会不信?说信你就是信你,”季钦轻声道。

  阮清攸出身名门望族,而与自己这样的世家“泥腿子”不一样,他被人养得娇,十指不沾阳春水,阮府一直信奉的想来也是君子远庖厨。

  起码读书的时候,阮清攸是真的没有亲自下过厨的,因着当时他见着自己从三尺巷子买回来生的小馄饨煮,还觉得稀奇得不行。

  所以这样简单的一碗面,他以前大概真的不会。

  但是流落在外的这五年,季钦曾找人打听过,虽不全面但也不算一无所知:阮清攸受尽了冷眼,尝够了苦难,想如今煮一碗面对他而言,已是傍身的本事,这一点季钦清楚的很。

  想到这儿,季钦心里一阵心疼,口气都忍不住软了下来,说:“你总是咳嗽,近来总算是好了一些,离灶房远一点。”

  这样的说法让阮清攸心里舒坦多了,他点点头说:“知道了,那等我好了之后再做给你吃,我会做的,可不止这一点呢。”

  这话像是炫耀,但是听在季钦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手上落下的筷子迟迟都没有再拿起来。

  “怎么不吃啦?”阮清攸问, “还是不舒服?”

  “没有,”季钦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又开始跟自己过不去。

  “吃不了,也不要勉强的呀,别搞得自己不舒服,”阮清攸看出来季钦的异样,凑过去有些焦急地安抚。

  季钦如何有自尊的人,自是听不得这一声温言,当即把碗端起来,连汤带水给吃了一个精光。

  只是他精神头还差得很,将碗撂下之后就再度躺到了床上,抬头看了看天,跟阮清攸说:“你也去歇歇,这两天该累着了吧?”

  季钦如同阮清攸一样,经过前几日自己中药的那一茬,便不再将对面这人当做自己的寡嫂,或者是同窗来看待,而是更进了一步,至于进到哪一步,季钦自己也不好说,但是从二人的交往中可以看得出来总归是让人更加舒坦了,这就是好事。

  ——就比如现在,若搁到从前,季钦该说一句谢谢,但是这次他没有说,忍住了。

  阮清攸嘴巴张了又闭上,还是忍住没有说自己晚上从来都没有一点点机会给他守夜,成宣帝每日守在这里,谁都不许凑近一点,就这样实打实守了三个整夜。

  至于为什么没有说?是因为到底还是忌惮成宣帝,还是因为心里头那一点不可言说的酸味?阮清攸说不上来,但就是不想说。

  “你闭眼歇歇,”阮清攸说, “不要睡着,过一刻钟又该用药了。”

  季钦方才躺下,闻言又坐了起来,皱着眉跟阮清攸说:“怎么又要吃药?人都已经醒了,还要吃药。”

  阮清攸捂着嘴,嗤嗤地笑, “谁让你用了那样的好东西,那么些个好处留在你身体里,出不来必定成了坏处。”

  季钦一听,不免想到那日喝鹿血酒的尴尬,想到自己像野兽一样流着涎水将阮清攸按在床榻之间,却又铩羽而归,中道崩殂的模样,又想到阮清攸在床榻边干呕……心里一阵明晃晃的挫败,当即躺下,翻身朝里不再说话了。

  “怎么了呀?生气了?”阮清攸推了推季钦的背,轻轻问。

  季钦没吱声,本来还想说邀请阮清攸跟他一道午歇的,但想到那时候的干呕,便就说不出话来了,于是就这样一个人翻身朝里,气呼呼地躺着,疲惫至极,也睡不着。

  而另一个人,阮清攸,闷头愣脑的在床前坐着,想不透床上躺着的那个到底为什么生气?

  一直等到下面人将药送上来,才打破沉默,阮清攸先拉了拉季钦, “起来喝药了。”

  季钦心里憋着口气,也因此显得大气了很多,不再诉苦,也不再哼唧,拿过碗一饮而尽,随后将碗一搁,翻身又朝里躺下了。

  阮清攸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颗松子糖,也未管季钦朝哪躺,探身过去就将糖塞进了旁人的嘴里, “咽了再睡,别噎着了。”

  被人这样安抚着,又尝到嘴里松子糖的香味与甜味,季钦越想越委屈,若不弄清楚来,怕是这个午歇也不会歇好,便又翻身坐起,看着阮清攸,很是委屈,好像比当年在书院被退学的时候还委屈。

  这眼神盯得阮清攸心里直发毛,感觉自己好像是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一样,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再张嘴都退了三分底气, “怎么啦?怎么这样看我?”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干呕?是讨厌我吗?”季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