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季钦这样问,阮清攸愣住了。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会是横亘在自己与季钦之间的一根刺,但是没有想到这根刺会这样早地刺向自己与季钦,他双手搓了搓,很是局促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轻轻叹的一口气像是一场狂风,夹着雪粒一样,将寒意扎进了季钦的胸膛里面。

  有那么一瞬间,季钦后悔了,后悔自己这样直白地,这样仓促地就问出来,许是这三日的病痛,让自己的性子不争气许多,若不然怎么这么不能忍呢?

  但是问了就是问了,像是水泼出去,季钦收不回来。

  双方沉默许久,阮清攸低着头,问季钦:“你真的想听吗?”

  季钦知道自己本该犹豫或者拒绝,让此事再拖几日,让这人再准备准备,但是他却说:“想听。”

  阮清攸想过很多次,自己那难言的秘密,晦暗的过往会不会为人所知,赤裸裸地将他自己暴露在天光之下,把最丑陋,最羞耻的一面展示给人看。

  如果他可以选,如果这个秘密一定会被披露在某人面前,那这个人,他一定不会选季钦。

  但是事已至此,再不说就太过不坦诚,他与季钦之间隔的不止是五年光阴,还有五年难知的过往与一个寡嫂的身份,若这个事情瞒过去,大约二人就真的会越走越远。

  阮清攸想过瞒下来,但他问自己:舍不舍得将季钦推出去?

  自然是不舍得的,所以他宁可坦诚,宁可让季钦因为自己的秘密而主动远离,这样最起码自己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

  所以没有任何其他的铺垫,没有说“季钦,你听了不许生气”,也没有说“季钦,你听了不许嫌弃我”,阮清攸只是抬头往外看着,平静地开了口——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季钦。如果真的说讨厌,那我讨厌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甚至不需要听后面的话是什么,季钦听完这一句,心就已经软了,疼了,他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锦缎被单,想要跟阮清攸说“够了,不要说了”。

  但是又想到这件事,阮清攸肯定是吃了亏,吃了苦的,既如此,这件事就绝不能像阮清攸自己对待的那样轻易翻过篇去。

  便如游旌,便如阮砀,便如徐金翠……所有欺负了阮清攸的人,大约可以逃得过阮清幽的追惩,但绝不可能逃得过他季钦的寻仇。

  所以,纵使万般不忍,季钦咬紧了牙关,还是静静地等待着阮清攸继续往下说。

  “我之前流落,在过很多族亲那里讨过生活,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季钦回身躺着,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有回应,阮清攸继续往下说:“我的身子……”

  他很努力地想着措辞,却到底不知道该怎样大方的,得体的将自己的残缺说出来,想来想去也只说了句, “我的身子不大好,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躺在里面的季钦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想到阮清攸在那个阴冷的皇陵草棚里住了那么久,守灵结束之后又流落在京城各处,住过偏房,住过柴房,住过野地,被搓磨地落了一身病。

  甚至……季钦想到那个无比真实的梦,甚至还早早地,油尽灯枯。

  季钦再度叹了一口气说, “嗯,我知道。”

  他说了这样一句,阮清攸反倒觉得释然了很多:果真,游旌是没有管住嘴,将无意间窥得的,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了季钦。

  那既然季钦已经知道自己那地方的情况,一切反而都好说了起来,毕竟再难堪,还能比这更加难堪吗?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阮清攸说。

  这个事情已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切都那样真实,新鲜,就好像发生在昨天甚至发生在上一刻,阮清攸每每想到那一个暴雨的深夜,仍忍不住全身发抖。

  当时他去到的那户人家也算望族,是阮氏的姻亲。

  细论起来的话,那一段时间应该是他流落之后过得非常不错的一段日子,没有被人为难,讥讽,衣可蔽体,食可果腹,头顶有檐,那时候虽被府上当作少爷看待,但阮清攸会主动帮忙做一些活计——为了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是那样的厚颜无耻,打秋风,吃白食。

  就是在日常帮工的时候,他认识了府上的吕管事,吕管事对他很是照料,说他是主母的亲戚,一定会仔细接待,也真正用行动去践行了自己所说的话。

  平日里无事,阮清悠就跟着吕管事后面,或者是收拾一些花草,或者是帮忙整理一下书画,或者是画些花样与府上的女眷,再由人送到后院去。

  后来到了雨季,那年碰上连日的大雨,阮清攸所住的那个偏房开始漏雨。他本未声张,但吕管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竟在一个雨夜闯入了他的卧房。

  那夜里吕管事喝了酒,正撞见了阮清攸穿着寝衣,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的模样,禁不住凶性大发,将阮清攸按在了床榻之间。

  “然后呢?”季钦问道。

  这句,他自己问出来都觉得自己冷酷,但是,他却只能问得出来这句。

  接下来的事情,阮清攸不知道该怎么讲,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季钦中药之后对自己做的事情,同吕管事对自己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

  他知道自己干呕是对于身体接触上的排斥,这本与季钦无关,只是因为自己那段难堪的过往,因为那次被侵犯的事实。

  但季钦与旁人总归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件事情,哪怕是同样的事情,季钦做出来,同旁人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阮清攸没有完全说实话:“那夜他扯烂了我的衣服,还打了我,旁的没有了,可我被吓坏了,从那之后就变这样了。”

  话不全是真的,但阮清攸神情里的落寞和担忧却都是真的, “季钦,可能我以后都很难跨越过这道坎儿。季钦,对不起。”

  季钦的愤怒在阮清攸的致歉中,在阮清幽一瞬更比一瞬落寞的脸色里,升到了巅峰。

  “告诉我是哪家,是何人。”

  “季钦,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更何况那人并没有对我施以多么严重的伤害,”阮清攸摇摇头,不肯说。

  季钦现在的权势太盛了,让他总忍不住想到当时的阮家,万物盛极则衰,明月盈极则缺,这般的繁花锦簇未必是好事。

  故而,他不希望季钦在这个位置上哪怕踏错一步,自然更加不希望季钦因为自己而做出什么让别人议论,让成宣帝降罪之事。

  “告诉我是哪一家,是何人。”

  季钦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几句话,声音是异样的低沉,宣告着他的耐心即将告罄,哪怕是在面对阮清攸。

  阮清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还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惹得季钦心疼,惹得季钦停止逼问。

  但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季钦的原则,就是季钦的底线,所以这一遭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躲不过的。

  “不说是吧?”季钦从床上站了起来,身子还颇晃了几下, “不说我便查不到了?你别忘了我金吾卫是做什么的。”

  阮清攸惊呼一声,看着季钦连鞋都没穿,没走几步就直直地往圆桌上撞去。

  他跑过去,拦腰将季钦抱住, “别走了,快别走了,我告诉你就是。”

  季钦回头,一撑桌子坐在了花凳,感觉头晕得很。

  阮清攸叹了一口气,从床边的脚踏上将季钦的皂靴拿过去,轻轻放在季钦的脚边。

  季钦低头看了看,刚想弯腰却发觉头晕得更厉害,到底也没穿上,伸脚踩在了靴面上。

  阮清攸看了看,弯下身子,抬手将皂靴套到了季钦脚上, “这腊月里的天,寒从脚入哪是闹着玩的。”

  “继续说,”季钦才不在乎什么寒从脚入。只一味皱着眉催促。

  阮清攸看着他,无奈说了实话, “城南崔家,吕管事。”

  “城南崔家,”季钦重复了一遍,问阮清攸:“是你姑母嫁的那一户?”

  阮清攸听到季钦这样问,不免感叹:金吾卫果然是掌握全大晋所有秘密的地方。

  自己不过是说了一个城南崔家,而城南还不晓得有多少崔家,季钦竟然轻易就猜出了到底是哪一户。

  他轻轻点头。

  季钦皱眉又问:“我记得你姑母无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对你都十分关照,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府上。你未曾同你姑母提过这事?”

  当年阮家嫡出的小姐嫁到崔家,是十成十的下嫁,又加之手帕交也都嫁到了极好的人家,于夫君仕途很有裨益,在婆家的日子过得一向不错。

  既她为当家主母,怎会容许一个管事,对自己的侄儿欺负至此。

  阮清攸苦笑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阮家获罪,虽罪不及出嫁女,但姑母的依仗到底是没了,这吕管事又是崔家极为信重的下人,在府上几乎是半个主子了。我如何好再拿这事去给姑母添堵呢?”

  听了这话,季钦一滞,发觉自己这样简单的道理,竟然没有转换过来,果然是关心则乱。

  他没再说别的。只说“行,我知道了”。

  阮清攸说:“季钦,吕管事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罪不至死,你能不能……”

  季钦冷笑一声,反问阮清攸:“那你敢不敢把他当日当时对你做了什么样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

  方才阮清攸的“避重就轻”,十有八九就是“偷梁换柱”,这一点,便季钦再是人慌无知,也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阮清攸不说,他也能大概猜到,因为心疼而没有再逼问而已。

  听了这般问法,阮清攸看着季钦,没再作声。

  当日的事他是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若告诉了季钦,那吕管事那一条人命能不能够抵季钦的怒气,都很难说,他心里害怕。

  “他伤害你这事,如今已没了凭据。单凭你一人之言,反会被他反咬一口,说是你空口诬陷。

  金吾卫虽然享有圣人赋予的许多特权,但绝不凌驾于大晋律例之上,吕管事的事情我会亲自去查。若他平日里就作奸犯科,那我一定会将证据原原本本的查出来交给顺天府尹,将之绳之于法。

  若他平日里还算安分守己,那小惩小诫,不至于害他性命。你放心。”

  季钦这人从不管别人信与不信,他也不管坊间将他传的如何凶神恶煞,阎罗再来,解释一事他向来不屑。

  之所以同阮清攸解释这么多,不过是怕他七想八想,未来再将旅吕管事所有的落罪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这话对于阮清攸来说是个绝顶的好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那就好!季钦,谢谢你。”

  这话听得季钦一个眯眼,季钦啊季钦,你自己觉得与旁人的关系亲近的不得了,还道是两人之间不需言谢,但你瞧瞧这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季钦来了气,但有了那个真得如同现实一般的梦,他这次不跟以前一样,拔腿就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人活一世,做什么要争那么多口气?退一步,如何又行不得了?

  想到这里,季钦“哼”一声,反出为进,拉着阮清攸就往床榻边走, “用嘴谢?没有一点诚意。”

  其实季钦早就没有什么力气了,但阮清攸还是差点被带倒,慌慌张张地问, “那你要怎么谢?”

  “我要你用前日里用过的法子,用方才提到过的法子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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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阮:我那里……(难言)(羞涩)(抬不起头)

  小季:我知道!!!!(坦荡)(纯粹)(心痛如绞)

  你知道啥呀你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