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钦,你怎么了?”阮清攸愣了。

  他见过很多模样的季钦,像年少的时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或者是挽袖持勺,站在窗边为自己煮一碗小馄饨时认真的模样,又或者是当下大权在握,好像可以解决所有事情的运筹帷幄模样……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钦——

  惊慌,恐惧,无措……像是个迷途的孩童一样。

  阮清攸震惊,震惊之后是心疼:他怎么了?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这样失态?季钦将他抱得太紧,让他呼吸都没那么顺畅了

  他又问了句,声音都忍不住软下来了许多, “钧希,到底怎么了呀?”

  可季钦像是没有听到问话一样,口中仍喃喃着, “不要走不要走”。

  这仿佛是痴了的模样将阮清攸吓得不轻,这人已然是晕了三天了,三天里高烧竟有两日半,药汤子比平日里一年灌的都多,如今好容易醒了,却又这副模样……

  阮清攸想到了自己在村里教书的辰光,大约是村子里旁边树多山多,小孩子晚间出门玩一遭,回来时便会不小心沾上一些村里老人常说的“脏东西”,这事他们就会找有经验的老人前去“收惊”。

  方法还挺多的:什么铁勺烧水,米碗转圈,鸡蛋包银,鞋袜扣墙……但阮清攸只见过鸡蛋包银一种,也只学会了这一种。

  在过紧的怀抱,浓郁的窒息里,阮清攸想着:无论如何得先给季钦收个惊再说。

  他一面轻轻拍着季钦的背哄着,一面打着商量:“季钦,松一松,松一松……”

  但是季钦如同听不见一般,非但丝毫没松,还又更紧了一些,像是要将阮清攸给生生揉进自己的骨里,血里,肉里,从此命道相连,运道相通,同生共死了才好。

  ——梦里,阮清攸的一领石碑是他季钦亲自上手刻的,生卒年几字,字字如同利刃,将季钦千疮百孔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享年二十四岁。

  算起来,距今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阮清攸打小聪敏,但是却不知为何,比其他人少学却晚了好些,饶是如此,他进书院却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了旁人四年的学问,直接跳到了跟季钦同一个班上。

  季钦开蒙之时生母犹在,请了清河有名的塾师与之开蒙,是那几年里考上白鹿书院的最小学生。

  阮清攸只比季钦大两岁。

  这一次,季钦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阮清攸走得那样早了。

  他人生见识过大富贵,也经历过大苦难,往后余生,自己虽给不了他如同出生那般的如意,但最起码,能让他得一处荫蔽,得一处安乐。

  只看阮清攸的身子,能不能给自己个机会了。

  一年时间,前路茫茫,季钦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贬官到江南,还是回到边关,亦或者是还能留在京城。

  但天南地北,良医寻尽,他想留住阮清攸。

  若天不许,那……无论跟着他一道黄泉,还是一个人孤寂余生,总归,他不想听见阮清攸那句“得友如此”了。

  真有身后之事,他素服送阮清攸一程,墓碑之上,也绝不想落款“友季钦泣立”。

  阮清攸感知到了季钦澎湃的外放的情绪,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他好哄歹哄,好话说尽,再拖下去连村里隔壁阿嫂哄奶娃娃的调调都要用上了,却迟迟不见季钦松手。

  渐渐的,他竟就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力道,侧着脸颊挨在季钦的颈侧,在一片灼热之中将气儿喘匀了。

  “好啦,昏睡了三天,你饿不饿呀……”

  问完这句,阮清攸颈间突然一阵湿润,热乎乎地,一颗一颗,吧嗒吧嗒掉在他颈间。

  季钦……是哭了吗?

  阮清攸完全愣住,季钦哭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他应当是第一次见到季钦哭。

  即便是当时被退学,被责打,被砸烂额头的时候,都也不曾见季钦红过眼圈啊!

  阮清攸这下子彻底慌了, “季钦,你怎么了?你同我讲讲,你到底怎么了?”

  季钦话音哽咽, “阮清攸,我求你,求求你,不要走。”

  “好好好,我晓得了,”阮清攸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能不断应声, “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似乎是因为总算得到了一句确定的答复,季钦顺了心意,加之大病初愈,累极饿极, “咚”地一声又倒在了枕头之上。

  这一下可真是将阮清攸给吓坏了, “大夫,大夫……缉风,追雾……”

  外面时时都是守着人的,听到内里大喊,马上有一群人冲了进来。

  齐院正提着药箱,跟在缉风等人后头进了内室,出迎枕把了把脉,然后皱着眉问了阮清攸方才发生的事情。

  阮清攸很是着急,语速奇快,又事无巨细地将方才的事情讲了出来。

  “咳咳,”齐院正握拳咳了两声,解释道:“从脉象来看,指挥使身子是没什么问题,如今高热退了,体内虽还剩下点余毒,但却是正常现象,问题不大。大约是刚刚醒来,情绪激动加之力竭,方才会再度昏迷,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想必很快便会醒来。

  但下次,公子切要记得,莫让指挥使情绪太激动了。”

  阮清攸被那两声清咳提醒,想到他方才仔细说二人紧紧抱在一处的事情,羞得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只会不住地点头——

  方才他太心急,竟原原本本将事情给交待了出来,现在回想,哪儿用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呢?

  “那就好,”齐院正见这处也无什么事,便提起药箱再次要走, “估计指挥使这次不会睡太久,等再度醒来,劳烦公子知会老夫一声。”

  “是,”阮清攸应了。

  “齐院正,”追雾先一步跟上齐院正, “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道走到门后耳语一番,齐院正听了追雾的话,像是很为难的样子,但追雾又说了些什么,也到底让人点了头。

  缉风晚行一步,到齐院正离开了西厢房,才问追雾, “你方才说什么了?”

  “让齐院正莫要将指挥使这次晕厥写进脉案,总归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写这样清楚。”

  听他这样一说,缉风才一拍脑袋; “幸亏是有你,若是圣人真瞧了那份脉案……”他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这几日圣人同公子一道白天,黑夜地轮着守着指挥使,让大家伙当真是过上了冰火两重天的日子了。

  公子在的时候,全府从上到下都松缓许多,但到了夜间,圣人结束一日的庶务换上常袍来到府上,或读书,或静坐,或批奏折,即使是鲜少叫人,甚至是鲜少出门,但大家还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去,生怕一个动辄得咎。

  毕竟,圣人的性子,太难琢磨了,脾气又……

  全府上下,宫里的,侯府的,指挥使府上的有上千号人,敢凑前劝说两句的也拢共不过一个张福全而已, “陛下,已熬了三四日了,身子如何吃得消啊?侯府上下都利索可靠,定能将指挥使给照顾周全。指挥使虽是国之肱骨,但您却是九五之尊啊……”

  三天里,三十六个时辰睡了才不到六个时辰的成宣帝摆了摆手, “白日政务缠身那是无奈,但夜里闲了,总要来看看,若能……。”

  想到除了最前头那一晚,已经几年不曾示弱的自己,成宣帝还是没有说完最后半句话,只是说“上一盏酽茶”,就打发张福全退下了。

  若能赶得上他恰好醒来,能让季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纵他是天地山河臣,仍不能事事遂愿,还是没能赶上。

  而这边,并不怀着半分期许,却轻易就将旁人的愿望轻松实现的阮清攸却无暇思及“第一眼见到自己”的激动,他实在忙得很。

  他知道季钦将保护自己的事情安排得这样周密,连脉案都会插手,便也懒得去顾及若是成宣帝真计较起来,那自己又当如何如何,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用鸡蛋包银子给人收惊来着?

  当时也只看了个大概,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真切。

  若记不真切,该不会影响效用吧?

  火舌舔着的锅内,煮着几个鸡子儿,没让下人帮忙,阮清攸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认真回想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鸡蛋煮好了,阮清攸手持个竹编的大笊篱,将鸡蛋往凉水里投了一投。

  想当年他第一次自己处理煮蛋,还是因为在村里教书时,一个娃娃家给的束脩里有鸡蛋,那时候他还不晓得如何煮,总怕若是不熟,蛋黄流了就浪费了,白白烧了几根粗柴,多煮了好些时间。

  出锅后烫了手不说,没过一道凉水,蛋皮十分难剥,贴着蛋壳的那点,他便劈了一块竹篾,一点点地刮下来吃了,当时感觉同开荤也没什么两样了,简直满足非常。

  现在再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时候的日子可真苦啊。

  ——人只有过得好了,才能体会到过去的苦。

  顺利地剥好了鸡蛋,去掉蛋壳与蛋黄不要,将一个银质的护身符藏到蛋清里面,用干净的巾帕子装了,从头顶到脚心,来回滚上三圈。

  村里的收惊法子大概就是这样了,看着很是简单,但是,似乎都很是管用。

  都道是“未知苦处,不信神佛”,阮清攸早年出生时,含着金汤匙,携着天残缺,在世俗眼光里,后者算苦,极大的苦。

  所以,阮府上下,因为这个小郡王的关系,全部信佛,城外大佛寺里常年供着灯,阮清攸与家中亲长每逢殊胜日必去参加法会。

  如今给季钦藏在鸡蛋清里收惊的这个银质的护身符,便是在阿弥陀佛圣诞日时,在大佛寺当时的住持手上求来的,开光加持过,灵验得很——

  很多年来,阮清攸确然是相信,这护身符护住了自己的命,若不然,如何能全府上下只留他一人活口呢?

  大约季钦,也是被这护身符牵引而来,来护着自个儿的。

  当时重逢,他处境尴尬,还在琢磨自己活下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却无需考虑了,答案明了得很:人活着方能有相遇,方能谈造化,自己称得上是顶顶幸运了。

  若不然,白鹿书院那次,天残缺的秘密怎么能够没败露呢?

  阮清攸一道一道地拿着帕子,包着鸡蛋在季钦身上转着,任往事一幕一幕袭来,不知不觉便超过了三圈,数到了不知道多少圈。

  然后,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阮清攸被强行从遐思中抽出精神来,吓得一个哆嗦,随后大喜过望:“季钦,你醒了?”

  转醒又晕过一次,再度醒来,季钦着实虚弱得很,抓着阮清攸的手都没那么紧了,显得很是可怜, “做什么呢?”

  见着人醒,见着法子奏效,阮清攸献宝一样,将手中的巾帕打开,打开并在一处的两半个鸡蛋清,将里头的护身符拎出来给季钦看——

  “你方才无缘无故晕倒定然是因为招了脏东西,看我在村里学的收惊法子,村里婆婆说白银转黑,人便能好,你果真醒了。”

  天虽亮了,但担心季钦的昏迷太久眼睛不能适应,门窗之外都落了厚厚的帷子,也不愧是成宣帝的法子,这样一般打造下来,竟让西厢房有了他御书房的模样了。

  于是屋内昏暗,季钦竭力坐起身子,凑近了才看清阮清攸手上的物件儿。

  季钦立马急了, “祖宗!好么生的谁让你霍霍这东西?你真当我不晓得它与你有多重要?”

  阮清攸愣住, “你……你怎么知道的?”

  季钦将阮清攸手上发黑的护身符取过来,在手上擦擦,又在衣裳上蹭蹭,见那变黑的护身符没有半点掉色的样子,很是心疼地收进了衣襟之内, “我先收着,找外头的银楼掌柜去看看,看看能不能与你恢复原样。”

  “恢复不了也没关系的,”阮清攸坐在季钦旁边,伸手又帮他躺到了床上去, “护身符他本就是护身之用,如今你醒了,便变了色又如何?”

  季钦显然不赞同这样的话, “护身符护的是你的身子,可不该是旁人的。”

  他从前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收惊”,但现在,或者是因为怕说了实话惹得阮清攸伤心,又或是真的因为那个真切的梦境信了什么东西,总之没有再说什么败兴的话。

  阮清攸听到他这样说,本想说“可你又不是旁人”,但想到方才齐院正的清咳,想到自己“寡嫂”的身份,到底开不了口,只说:“佛家讲究普渡,众生皆是佛,都一样的。”

  季钦摩挲着怀里的护身符,没接这句。

  阮清攸回神,追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当时,因为一些原因,五年之内我前往边关,与京内万事都断了联系,”季钦说, “但如你所见,回京之后我再行事就便宜许多。这些日子,我借着金吾卫的势力,将当年阮府所发生的所有事都调查了一遍。”

  说是调查阮府,其实就是在调查阮清攸。

  毕竟整个阮家都站错了队,险些将九五之尊给推向地狱,无论放在哪个朝代,无论放在哪个皇帝身上,都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未诛九族已是开恩,这一点辩无可辩。

  但阮清攸又不一样,在季钦的心目中,哪怕全天下人都该死,阮清攸也不该。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调查了阮清攸的所有所有,想将人缺的,受的,全都补回来,打回去,便有了游旌,阮砀之流的惨痛下场。

  其间,他无意调查到了一个当时负责查抄阮府的侍卫,现在也金吾卫里头当值了,碰上顶头上司,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指挥使,您是说那个眼角有颗胭脂痣的小公子吗?小的当时负责搜查他所住的屋舍,亲眼见着他将个红绸荷包抱着的护身符含进了口里。

  当时本来是该将这个东西一道收缴的,但是那东西个头小,又是银子的,瞧着就不值钱。

  小公子轻声求我,说是他很看重的长辈去庙里求来的,他只留这个。

  当时,我刚刚入职,手段也不那么老辣,没有搜查到他屋子里的暗格,是他用一暗格的宝物,换了口中的那个护身符。”

  虽然那个金吾卫那时候没有胆子私吞那么多宝物,仍是交了上去,狠狠立了一功。

  但那却是阮清攸得以安身的一个绝佳机会。

  可他,拿来换了这个护身符。

  如今,这个护身符因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季钦解释完,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但归根究底,还是满足与感动占了上风,他不知道外面的银楼能不能将这护身符变成原样,便想着先赔了再说。

  于是便从颈间摘了一块琉璃种的翡翠观音下来, “这是我母亲在我周岁时给我的观音,也是请庙里的法师开过光的,保佑我二十年逢凶化吉,也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季钦一边以不容拒绝之势将观音挂在阮清攸脖子上,一边暗中祈求:母亲,若您在天之灵有知,请您保佑他,康健,长寿,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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