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层锦>第24章 巫医

  外面鼓声震天,不多时就静下去了。

  “你醒醒啊。”我小声说,“谢驰。你醒醒好不好?我再也不同你闹了……”眼眶酸涩得很,我使劲儿闭着眼,小声喃喃:“谢驰,你快醒来,你还要和我回蔚山看梅花呢……”

  我拉着他的手,低低絮语了小半宿,就这样趴在床边上囫囵睡了。梦里少时策马游京,御花园里折了先皇钟爱的枝点花,偷御膳房的五茄豆香鸡,霸着谢驰的床,偷偷抓了谢驰的鱼,在他墨里放痒痒粉,以及主动在谢驰面前解了衣裳。

  桩桩件件,我至今日,早在他捡了我那时起,就与他绑在一起了,兜兜转转缠缠绵绵,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不能放开,谢驰不能放开,于是我们就像一团乱麻绕着圈打着卷,难解难分。一刀切了麻烦,若是不切,则一直纠缠下去了。何时线真缠死了,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

  从前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生的富贵命,一生贵人相扶,尊荣享宠。所以算至今日,也就只占了一条富贵而已,族中之人流散尽亡,我还日日燃着松玉香。

  我爹总是很凶,我娘总是和善,我的弟弟总是乖巧叫我哥哥,我们一家子本该其乐融融。待我及冠,娶了父母说的姑娘,生一儿半女,侍弄膝下,共享天伦。

  我也一直知道,这世间诸多阴差阳错,难能预料,但是最后还是剩了最不好的一条路,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可是还好,还有谢驰,不算一个人。我从那些恍惚的思绪里抽出心神,握住谢驰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顺着流过我全身,暖洋洋的。

  “大人。”仰之遇在帐门口唤了一声。

  我没动,说了一声:“进来吧。”

  帘子掀动,临渊和仰之遇走了进来。二人极有眼力见,一进来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在青鼎旁烘了好一会儿方才走进。

  我让出位置,让仰之遇替他把脉。仰之遇手搭上片刻,站起来道:“还如常,并无大碍。只是解药……”

  “我已命人送信前往合裘。”我说,其实也不大确定,“应该很快的。”

  仰之遇看起来反而有些惊讶:“大人是要等合裘的药?”

  我皱了眉:“难不成仰大人可解?”

  “不不。”仰之遇诚惶诚恐地摆摆手,“大人,在下之见,不如跟着大军前行,过了葛云关,现下夷真十城,总有能解的,便是试一试也好。这毒越早解了越好。”

  我一愣,竟没反应过来。我暗自懊恼,是自己急昏了反而蠢了。这毒仰之遇解不了,但是夷真城内总有大夫,总能窥见一二,而我一开始紧想着要找藤真木佳子要解药,未曾想过这一点。竟是我的失误。

  我即刻命人备了车马,铺上十层软垫,车内挂了小行鼎,燃着炭火,烘烤热了方才敢让他们把谢驰安置上车,一路西行。

  我一边懊恼,一边不时小心探着谢驰身上温度。我一下担心他冷着,一下又担心这车内太热,半个时辰要试上七八次。

  葛云关不远,只是再往过去夷真第一城满域,便有些距离。到了葛云关,我便叫人立刻叫人备了房让谢驰歇下,吩咐临渊下去熬药。

  陈琰走进帐内看我忙活着沾湿毛巾替谢驰擦干净,默默站在一边,不发一言。等我坐下了才问我:“谢驰怎么样了?”

  “死不了。”我说,“吩咐人去满域找大夫。”

  陈琰点点头:“好。”

  我忽而抬起头极其冷淡地看他一眼,他似乎怔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我说,“派兵把城。除了大夫,还要带来上百能疾行之人。”

  “这是做什么?”陈琰皱眉:“你若是找大夫自然是无可厚非,我也不会拦你,但是陛下对战俘一向宽容和厚,这样未免太失人道。”

  “我还未说做什么呢?”我笑道,“就不仁道了?”

  陈琰哑口,我早就失了再和他说什么的兴致,随口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便自己派人去罢了。”

  边境的军兵能全心追随百里年和陈琰,但是我手还握着漠州陈关随后而来的二十万大军,我要做什么,本就不是要和他商量的。况我身负皇谕而来,若是他要拦我,少不得要顾及我身后,违抗皇命,罪同谋反在,这样一顶帽子,区区陈琰还担不下。

  陈琰默着退出去了。

  傍晚时分,原先因为到了葛云关的军兵还没有兴奋完就冷静下去了。我是晚饭时出门才觉出异常的,四处悬挂着白布,大约不够,也没有围成一圈一圈,不少人脑袋上都系着一条,看起来就像是内襟里扯下来的。

  应该是已经知道百里年的事情了。我不觉讶异,早年与谢驰从军中,这样光景早见过不知多少。

  倒有几块大大扯着,正对着谢驰的帐门。我不是什么迷信的,但是瞧见谢驰如今这样,再看那一团一团的白布,心里就是止不住的糟心,忙叫人换了地方。

  我把脖子上挂着垂玉的红绳扯下来,剪成两段。据说这坠子开过光,想必这红绳也沾过了光,都说这世间万物皆灵,蛊尤通灵,非活物也非死物。说不定有用,我一边自己念叨一边把红绳系在谢驰腕上。看着还剩了的半截儿,穿了垂玉系在自己腕上。

  我也不知怎么的,脑子反而又寄些希望于这些东西了。

  夜里我守着谢驰看书,昏昏欲睡地撑着脑袋,只觉得困倦非常,眼睛眯着看烛火一跳一跳的。我没能看多久,门就被推开了。寒风挟裹着风吹得我一个激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抬眼看见陈琰走进来。

  “人带来了。”陈琰说,脸色为难,“只是不愿出诊。”

  我皱眉站起来,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里间的谢驰,跟着陈琰出去才问:“为什么?”

  “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陈琰说。

  我跟着他走进厅堂内,外头候着百来十个夷真打扮的汉子,面容粗犷,围着头巾。厅堂内也有好几人立着,也是夷真打扮,想来就是陈琰找来的大夫。

  甫我入内,便紧紧盯着我。我先笑了,吩咐下人:“怎么还不给先生搬椅子。”

  他们犹犹疑疑地看着我,又看向其中一位年迈长者。

  夷真术医不似大祁,他们蛊药相和,有时甚至以驱祸问神之术以去疾,便是江湖所说的跳大神。真假我亦未敢断言,早年游离又确实见过。

  夷真术医少,大多脉脉相承,师傅亲授,不似大祁书文记载又有药学堂。

  这位老者,估计就是众人的师父了。尊师敬老乃人之性也,凡得学识,不至粗鄙,都是尊师如父的。这些人会不会给谢驰去蛊,只怕重头还在这位老人。

  我略略松了松,笑道:“老人家,一路颠簸劳累,且先歇歇,我命人备些热茶点心。”

  “不必。”他冷哼一声,用了夷真语,“阁下不为路迢,将我这老病之人虏来,我怎不知自己斤两,应居何处?早闻大祁不苛囚,想必牢里还是有饱饭的?”

  我许久未听过夷真语,乍时这么长一串还有些脑子迟缓,却也摸清楚七八层意思。

  边境将士与夷真多有往来,比我熟识,几乎是这老者话音刚落便为我口译了。

  “先生言重。”我拱手施了一礼,“在下请先生来是为救人救命,绝不敢苛待了先生。”

  “我不会治的。”老先生将手一甩,“家仇国恨,我本年死之人,何要背了骂名玷污故土?还请阁下给个痛快。”

  “先生身有傲骨,心有家国,我敬佩。”

  “不必拐弯抹角。”

  我手接过随侍递来的热茶,双手奉给他:“先生可知为何屋外还有一百人?”

  他看也不看:“不知。”

  “自是因为……”我收回了茶,“先生拖一刻,我便杀一人。”

  陈琰蓦地看我,我并未理他。

  “你!”老先生眼睛猛地瞪大,似是气极了,“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慢悠悠坐到椅子上,“我为刀俎,我有何惧?”

  “那又如何!”老者猛地冲上前几步,被兵卒拦住,只好隔着大骂:“身为国亡,我等实幸!你这等心狠手辣之徒,莫要入黄泉,我黄泉路边也等你死!”

  “谢过先生。”我毫不在意,“先生所言家国,先背信弃义做了小人,如不是夷真先悔了新约,何来这场战事?”

  “先生不在意你的徒弟,同城的相识,我亦不在意。”

  “先生可知,我前日修的书信上写了什么?”

  “谢驰的毒一日不解,我便屠一城。”

  “或许待先生一日回满域,所见皆血色,满城是旧人,可以明白我的心情。”

  “你……”他嘴唇颤抖蠕动着,半晌吐不出来一个字。

  “天色正晚了,时间尚且充足,我诚心待先生。”我起身招人点了香计时,朝他拱手拜礼,就着小厮提的灯光小心走回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