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那日。”陈琰说,“替他挡了一刀。”自然也是谢驰被困的那日。
离那时多久呢?半个月?大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我属实记不清了,恍然隔了几世。
“他今日卧了床,军医说是害凉了。”陈琰似是迟疑,“昨夜他在你帐外跪了半宿。”
“你怎么不拦着?”我皱眉。
“我今早晨才听有人和我说的。”陈琰叹气,“再说你看他那个性子。像是能听我说的吗?”
“胡闹。”我蓦然起身,桌上的茶水晃动着洒出来,我无暇顾及,走到帐门口才发现我不知道他睡哪儿。
我又得转回去。陈琰拿了狐裘裹着我往外带,我轻巧闪身从他臂下出来,他手僵了一瞬就落了回去,与我并隔了二拳的距离走着。
“以前早冬,你说想看大雪。”陈琰忽然说,“然后谢驰就找人把院里积的薄雪全聚了一块儿,要人专门撒下来。”
我记得这桩事。看着一个一个脚印,忍不住想笑:“他那时想砸死我。拳头大的也朝我扔。”
“下人不仔细而已。”陈琰也笑,“那后来不是被罚了吗?”
是被罚了,但是算下来惨的还是谢驰。我发了一场高烧,谢驰衣不解带地看顾我好几天,比我娘还仔细。就连长公主殿下都打趣,谢驰将来怕是对自己媳妇儿都没有这么上心。
已经是好些年的事情了。
百里年躺在床上,面色看起来比谢驰还苍白糟糕,没有活气,阴阴的。他没醒,我和陈琰也只在边上看了几眼,吩咐他身边的人醒了就叫我。
我去看谢驰。除了临渊和临风,边上还有一个年轻人,简朴厚实的灰衣棉衫。我眼扫过地上的医箱,已猜得出来这人便是请来的大夫。
他看见我们,连忙行礼:“在下仰之遇,见过二位将军。”
“不碍。”我虚扶了他,“他怎么样?”
“殿下吉像天佑,只是失血,精细养几日便可。”
“具体几日?”我追问。
“这……”仰之遇小心斟酌,似是看我神色:“约莫,五六天。”
我眉头一皱,还没说话,他立刻又说:“若是加以施针,三四日便可醒得。”
“可有影响?”陈琰问。
“没没有。”仰之遇看他一眼,开始结结巴巴的,“施针,针于穴,促进,进行血药效,好得快快些,醒得自然,自然早些。”
我松下一口气:“那便施针。”
“是。”
我盯着汤药煎好,左右他咽不下去,我只好一口一口含了度过去,忽然问临渊:“你们平时怎么喂药的?”
临渊大约是以为我误会了,连忙摇头,看起来诚惶诚恐:“是军队里的糙法子,强掰了下颚灌进去。”
我拿水擦干净谢驰的脸,心里又记上了一笔。
我来这儿不是历玩儿一场,本就抱着退敌的心思和决心,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少时总想历游,走过许多地方,还算有些阅历。
读过书千卷,夫子教我学识成谋,故而最后我反而收了锋芒,嘻游人间。这世间诸多如意,也总有诸多不如意。我过得养尊处优,自然就不能再展宏图大志。父亲已经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的权臣大人,儿子自然应该就是个纨绔混养的。
我不以坏心揣测君王,我以龌龊保全着自己。
夫子教了我千道万道,最后也不过折枉殿前,去换一声忠阿。我不巡固死礼法,于这纷争京都里留一条自己的路而已。
但是鞘已经损了,剑的锋芒藏不住,只能刃向前,闭着眼,勉强不要打卷。
对我不服的太多了,但是不过两日,就已经拿不出话了。道理对这些沾着血的执拗的一身脾气的将军们没用,有用的只有敌军的脑袋和城池。
我还拿得出来。
“照着这个势头,不日便完全复我大祁疆土,驱逐异军。”陈琰有些高兴,看着我咳了几声,忙替我倒了热茶,“你也歇一会吧,别反而累倒了。”
“嗯。”我喝了一口暖暖身子,“百里年呢?”
“已经大好了。”陈琰说,“听说这几天胜仗,精神好了许多。”
“那就别让他躲了。”我说,“现下还是容不得松懈马虎的。”
“自然不会。”
陈琰欲言又止:“殿下……”
我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大夫说明日大约醒得。”
“那很好。”
陈琰与我们自小京都长大,好事坏事都插得上一笔,算得上是极疼我的兄长了。他和谢驰素来爱斗,便是什么都爱争个高下,长辈也乐见,故只要闹不大,总是由纵。
他和谢驰在我看来,总还是惺惺相惜的。或许从前是的,然而山海有时能隔断少年人,也隔断旧事前尘,川貌能被风改,清溪亦可流变,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一如从前。
久未见的是故人,然而不是所有故人相见都喜不自胜。
多的是人心莫测,纵然葆有年少几分,犹不足以还原,亦不足以等同相代。
“怎么了?”陈琰挂上几分浅淡笑意,看着我。
我摇摇头,抽回目光:“我回去喂谢驰喝药。”
其实有时候我都怀疑谢驰醒了,不然按大夫说的,这药他完全可以自己咽下去了,却还是要我一口一口渡过去。
认命地把药喂完,我连忙含了蜜饯去苦味。
左右周围也没有人,我也将甜气度了些过去。谢驰这人爱甜,不喜欢苦,也是他还睡着,要是醒了,估计要他喝药更难些。
是夜我有些激动,都没太睡得着,干脆端了烛火看地势图。这图早已印刻在我脑里,这般作态不过给自己寻个由头,目光尽数落在谢驰身上,盼着他早些醒过来。
谢驰眼睫动了动,我忐忑侯在床边,眼睛都不敢眨。他面色逐渐红润,身上也逐渐热起来,却始终没有醒。我握着他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烫。这个节骨眼儿,我半刻不敢耽误,连忙叫临风把仰之遇请过来。
仰之遇迷糊着眼,手搭上去,倏地瞪大了,瞧我一眼。我被这一眼看得心悬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仰之遇脸上的睡意完全散去,看起来像是不敢相信。
“怎么了?”
“这……”
“快点说。”我皱着眉,压下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勉强还能好脾气。
“王爷中毒了。”
“中毒?”我目光一时有些无法聚焦,垂着的手用力攥紧虚搭着的披风,“怎么会中毒?”
谢驰所用所食,俱过我手我口,我还好好的,他怎么会中毒?
“依在下浅见,这毒应该是早就种下了,也有可能不是毒,是蛊。”
“蛊?”我喃喃重复一遍。若是蛊,那便极有可能是夷真手段了。
“这毒或蛊想必是早已埋下,只怕是存养于血脉之中,若是好转,这毒也复苏。想必……”
“可有解法?”
“小生才浅,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毒。”仰之遇低着头。
我转过目光:“临风。”
“在。”临风抱拳跪礼。
“去城里请大夫来。”
“是。”
仰之遇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大人。这毒,只怕城中无人能解。”
“什么意思?”
“云横百里,绝无可制此种毒物。”
“哪里会有?”
“大人心里想必也有猜测。”仰之遇说,“这毒,我虽不能解,却从相似中可窥见,大约是铃秧一带。”
铃秧吗?那便是夷真之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