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时不在安王府。眼见栋梁极高,雕花精致,悬着明晃绸缎。隔了很多年了,我也猜着大约是在宫里。
守着我的小太监尖声大叫:“舒二公子醒了,舒二公子醒了!”
我头疼耳鸣,要是有力气,应当就拿起桌边上的杯子砸过去。
所幸他喊了两声就住了口,赶紧走到我这儿来:“舒二公子,可有哪儿不舒服的?”
门口守着的太医连忙进来把脉,松了一口气,顺便捋了捋他那山羊胡须:“舒二公子可还有哪处不适?”
哪儿都不适。
我勉强着开口:“无……”那种被塞了磨盘的老驴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去倒点水来。”太医吩咐小太监。
我含着往下下咽了两口水,嗓子还是滞得厉害。
“公子可算是醒了。”边下儿的小太监都快抹眼泪了。我有些疑惑,何时结交了这样一个为我忧心悲苦的挚友?
“公子要是再不醒,只怕是殿下要将太医院拆了。”老太医也叹了口气。
我莫名有几分羞愧。正准备说什么,便看老太医灵敏一闪,片刻后我床边俯了一个庞然大物。
“清清。”谢驰小声说,“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短短时日,他竟然憔悴了这么多?我险些不敢认,这是谢驰。
先前的事情涌进脑海里头,我鼻头酸涩得紧,眼眶发热,努力小声装作平常的样子:“我没事。”
“要不要喝水?”他扶着我,没靠我后背,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我。
很快,一碗水就都喝下去了。我这才感觉稍稍缓了过来。
“吓死我了。”谢驰埋首在我颈边,“还疼不疼?”
“不疼了。”我说。确实没什么知觉,没感觉后背疼。
小太监和老太医都自觉退了出去。我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点,你莫不是从朝堂上赶过来的?”
“嗯。”
我叹了一口气,这下那些老古董又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身为天子宠臣,朝堂之上就这么离了朝会,大剌剌往皇宫里来,但凡皇帝寡薄,都够他死上几回。
“我好担心。”他抱着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我有些好笑。分明是我要走,分明是我故意气他。
“我没有告诉杜轻笙那个地方,她问起来,我没让她去,我当时只是气你。”他说,“我没去找她。”
“我捉了野兔,要给你烤的。”
“我要是早些回去就好了。”他吻了我一下,“对不起,清清。”
这人啊,凭什么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谢驰哥哥。”我稍稍侧了身子,脸靠在他肩上,“是我的错,我不该每次都这样的。”
“那你说的,算不算数?”他问。
“嗯?我说了什么?”
“就你上次说的。”谢驰有些着急,“庙里。”
我笑起来:“我说什么?”
“你耍赖是不是?”他有些不满。
“作数。”
“真的?”他有些怀疑,毕竟从我手里吃过的亏不小。
我故意道:“只是,我也不知道君心所悦何……”
“你。”谢驰没有一点犹豫,“心悦你。”
这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他不依不饶:“你呢,清清。”
“跟你一样。”
“跟我什么一样?”
我瞪了一眼这人,真是越发得寸进尺。
“我也是,心悦你。”我觉得半辈子的脸皮都用在这儿了。
“朕来得不是时候啊。”一个含笑的声音飘进殿来,随即一道高挑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我眼里。
“陛下。”我喊了一声,被谢驰按着,没能起身行礼,他在我耳边低声:“不要乱动,小心伤口。”
这厮,迟早要被治一个不敬之罪。
皇帝并未在意这些,依然笑着同我说话:“可好一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
“能醒自是好的,不然我这皇宫就要被安王拆了。”他笑道。
“您言重了。”
“我可没严重,满朝文武都知道谢驰抱着你径直闯了宫,差点掀了太医院。”
我被打趣得脸上臊得慌,手背过去拧了挟持一下,他疼得龇牙咧嘴,没敢冲我,瞪了一眼笑眯眯的皇帝。
“瞧瞧。”皇帝指着他,“这便是了。”
皇帝例着问了几句便走了。谢驰担心我初醒过来,身子受不住,不一会儿就遣散了所有人门外候着,然后爬到床上看着我。
“你又想干什么?”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清清好看。”
……谢驰是不是魔障了?这还是谢驰吗?
“你睡吧。”他说,“我一会儿叫你起来喝药。”
我放心得很,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傍晚被谢驰叫起来喝药。
药很苦,我一喝完他就往我嘴里塞了蜜饯,冲淡那股苦味。
“现在只能吃些清粥小菜。”谢驰说,“等你好了,带你去吃酒浇羊。”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嘟囔。
“这次肯定做到。”谢驰说,“不然把福满楼的厨子绑过来,天天给你做,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吃多了,就腻了。”我说。
“谁说的,有些就是永远不会腻。”他指腹擦干净我唇边沾的粥。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最近趁我起不来每天都看画本子,怎么说话总是透着一股怪味儿?
被压在床上养了好几天,不是中药就是素粥,我感觉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快乐。
贺听和徐岸却一同过来看我了。
“才来?”我故作不满,两个没有良心的,这都几日了,才过来看我。
“谢驰说你才刚醒,不适合见客。”徐岸说,“把宫门都关了。”
……这确实是谢驰干得出来的蠢事。只是……“陛下也不说他?”
“陛下惯着他也不是一日两日,文武朝官几乎每日都有人参奏他怎样怎样。陛下也没说过他一字半句的。”徐岸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大口。
“不过谢驰好蠢啊。”徐岸说,“那一日还真以为你要走了,也没派人追,傻兮兮的还跑去找贺听喝酒。”
“什么意思?”
“你房间留了一封书信,说什么不愿意留在王府,这几年过得那叫一个惨,准备走,让谢驰放手,从此天涯不见。”
我皱了眉:“我未曾写过。”
“我知道。”徐岸翘着腿一晃一晃的,嘴里还嚼着苹果:“不过那字迹仿的真是像啊,谢驰一开始竟也没注意,真以为你要走了,还是贺听看出来,最后派了官兵,四大门,八侧门,十六小门,查了个底朝天。”
其实我理解谢驰,我那样连夜离了重几山,再后来他看见我诀别的信,只怕是当时就信以为真了。认不出来,倒也正常。
“啧,你是不知道,那天谢驰整个人都疯了。”徐岸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一点,“本公子都吓了一跳,不过好歹你常沾着本公子的福气,所幸留了条小命。”
我简直无语,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懒得与他再说什么,转过脸去问贺听:“我那……小亭呢?”
贺听眉宇间浮现不易察觉的戾气:“在我那儿。”我稍放了心,若是在谢驰那儿,估计人就死了。
“怎么?”徐岸看着我,“你不会还打算饶了他?他若是逃出了这城,我就找人杀了他扔在乱葬岗。”
“再说吧。”我揉揉眉心,心里也没有预备好打算。
“我可警告你,我没杀了他是留着给你亲自动手的。”徐岸冷哼了一声,“贺听也不会让他活着走了。”
我抬头看贺听,他虽然没表情,但是眼中表明了态度。
“而且。”徐岸说,“你就算把我俩诓过去了,谢驰也会要了他的命。”
我知道。
徐岸大约是看出我不大高兴,便绕了这个话题捡些别的快活的说与我听。言辞之间,总有几句是不离萧堂的。贺听坐在一旁,慢慢喝茶。
“那萧堂是给了你百万两银子不是?”我就纳闷儿。
“什么银子?”徐岸一脸嫌弃地看我,“什么银子不银子的?我又不需要。”
“那你对他这么上心做什么?”
徐岸虽没明着跟我们说,但是言辞举止之间已是不加掩饰。徐岸这人,脸皮有厚有薄,这就是落在了他薄处。诚心话说不出口。
他嚷着:“我就是欣赏他不行了?萧丞相一表人才,自然是让人……”话没说完,他自己噤声红脸,看向我背后。
原是皇上和谢驰来了,后边儿还跟着萧堂。
我们立刻行了跪礼:“参见皇上。”
“免礼。”皇上看向我,“近日可好多了?”
“好多了,多谢皇上。”
“不必如此拘礼,如常就好。”他坐下又看向徐岸,“方才少卿说丞相一表人才,自是让人如何?”
徐岸红着脸,早不似先前那样张扬,小声说:“丞相一表人才,让人敬佩。”
“原是敬佩。”皇帝笑得促狭,“那萧相如何看待?”
“不敢当。”萧堂行了一礼,“徐少卿过赞。”
徐岸的脸色淡下去一点,没再说什么。
皇上只就我近况随便问了两句,然后就带着萧堂走了。徐岸眼睛看着萧堂不见了,才舍得收回来。
“这位萧大人,看起来不是很热情啊。”我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萧堂性子端稳,自然不是浮浮躁躁的。”徐岸愁着脸为他开脱:“君子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