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层锦>第14章 马车

  困意泛上来,我也懒得再强撑着,若是明日谢驰回来了,只怕还有得好吵和折腾。不如早早养精蓄锐,争取不落下风。

  若是他问我为什么独自下山回来了,我就说想回来吃饭,睡不惯那儿。

  那他接下来要是说,年年都是这样,怎么今年就睡不惯了。

  我如何说?我就说身上着了寒,颇感不适,回城寻个大夫来。反正是他将我按在水里的,左右是他理亏。

  他要是问我怎么不找他,我就说不敢耽误他去找安王妃。他势必又说不出来了。

  行,如此便完美了。我想好了托词,便心情畅快许多,不再逆着睡意,裹了裹被子,安然睡去。

  醒时还像在做梦。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狭小的马车厢,摇摇晃晃的,晃得我有些懵。身子绵软无力,绝不是我自己刚睡醒的原因,依我之见,大概率是被下了药。只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王府劫了我去。再说了,临渊他们几个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莫不是个顶尖高手?江湖大侠?

  只想想我一未结交江湖人士,二不曾有什么要命仇家,劫了我去做什么?找谢驰要赎金?那他胆子也太大了。

  这药效还挺猛,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竟连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听马蹄踏声和车轱辘子一圈一圈的,只怕不是在城里。我咬着牙,努力弄出些声音来,外面果然停了车,片刻后帘子被掀开,一盏小灯映亮了黑暗的车厢。我有些茫然,竟然是小亭?

  我第一反应是,他怎么也被拐了?乍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

  “公子,您醒了?”小亭笑笑,替我将刚才挣扎掀开的薄毯盖好。

  “你……”我声音微弱得自己都来气,连坐起来大声说句话都不能。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公子再睡会儿吧,一会儿天就要开始亮了。”小亭说着又退出去,掩上帘子,马车重新动了起来。

  我视线里一片黑暗,想要努力保持清醒,药效的后劲儿又涌上来,铺天盖地的晕眩感。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了。虽身子不爽,但好歹说话不成问题。我勉强扶着坐起来,朝外面喊了一声。

  “公子。”小亭卷起帘子,“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我有气无力:“我哪儿都不舒服。”

  “公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小亭拿出干粮,“这两日辛苦公子,过几天南下去,便可以自在些。”

  我是完全相信小亭并不会害我,因而只觉得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小亭跪下来,垂头说话:“小亭希望公子自由自在的,莫要在那王府受冤枉气。”

  “没什么气可受的。”我默了一会儿,“现在打道回去。谢驰若是问起来,就只说是我的意思。”

  “不。”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是坚定,“既然已经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小亭以后一定会保护照顾公子。”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他眼神炽烈不加掩饰,满满打算的分明和从前不一样。这样的心思,我在谢驰眼里见过。

  “你……”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重新低下头去,语气酸涩:“奴的会一生一世伺候公子。”

  “若是谢驰知道了,你会没命。”我眼神冷漠,“你疯了。”

  他笑了一下,那抹不确定很快转成认真:“我知道,所以我赌一把,带公子走。”

  “我不需要你带我走。”我挣扎着起来,被他轻而易举地重新按回去。

  “公子。”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不想伤到你。”

  我嫌恶地往后躲开。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很快重归平常。

  “公子歇着吧,这药效几日才散得尽,您现下走不回去的。”他笑容有些陌生,放下帘子出去驾马。

  我看清四周,并不是寻常的官道,有些陌生,应当是某个不起眼的小路。他为避开谢驰 ,只怕也不是从正城门出的。

  废得三五日,谢驰未必找不到我。又或许,他并不找我。那也好,旧人旧日散,明日去看新。只是,先生老师教过我礼,法,道,却没有一人告诉过我,现下心里那种难受,算是哪一种形容。人间情爱吗?大约是又通透了一轮。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过大,马车内也渐渐潮起来。小亭把马车停在路边,抱我去了一座废弃的庙宇。他年岁小我许多,就连个子也还矮了我,被这样打横抱着,说不出的膈应。我挣扎几许,被他置在一块木板上。

  他拾了庙里废弃的木块,用身上的剑劈细,拢坐一起,拿火折子燃了。剑刃未卷,被他收回鞘里。我有些意外,先前武征同我说小亭颇有天赋,是个剑法奇才,我那时高兴,却未在意。如今看来,确实有本事。

  但是他功夫应该不过尔尔。想来不久之前闹市上,他也未曾出过手,只能在旁边看着,受了谢驰一掌,养了好些天。至今为止,不过数月,再怎么绝世奇才,也不能登封到顶。只是对付一个中了药的我,应当是绰绰有余,我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他烤着火,我也烤着火,间隔一臂。湿了的外袍敞开在火边烘着。

  “天晴了,你若是驾车回去,谢驰那里我会说。”我想了一下,对他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他摇摇头。

  “你不回去,谢驰找到我们,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我恐怕难以保下你。”

  “就算您保下了我。”他抬头看着我,“日后也一定不会让我伺候了,是吗?”

  我咽了一下,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是该婉转的时候还是不必敞开了直说。我看着火光跃动,伸手去握了一束:“你若是现在回去,日后还如从前。莫要走回头路。”

  “我不信。”他撇开脸,有几分同我那时闹脾气的天真。

  我拿他没办法,他现在是铁了心一根死筋。我说什么都没用。我有些烦,没再说话。

  他沉默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我:“安王殿下能做的,我也能为公子做。”

  我心头突突跳,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做什么?”

  他倾身凑过来,手伸向我腰带。我一身鸡皮疙瘩,先前吃的干粮都要吐出来了,往后蹭蹭,警戒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奴的能服侍公子。”

  “滚开!”我这下是一点淡定都装不出来了。若说是之前,我还能当是少年懵懂,未曾放在心上,眼下他这样,我心头先起的是气。他才十三岁,怎么会有这种心思?我教错了什么?

  他并没有因为这一声斥责而有所停顿。

  “你若是敢做什么!”我鼓动身上每一点力推他,“我日后定然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公子。”他看着我,眼神哀戚,“殿下能给的,我也能给,日后我一定能给。”

  “滚!”我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疼,每一寸皮肉都像是被撕开,然后在药效之下重新变成无可奈何的颓倒。

  我抽出他腰上的剑,逼退他几步:“你要是敢过来,我未必杀得了你,但是我必然会自绝于此处。”

  “公子……”

  “别叫我公子。”我咬着牙撑住那种晕眩感觉,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一点松懈。一定要等到谢驰找过来。

  我撑着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跑回来了。还是要是真的死在了这里,连谢驰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谢驰会不会很难过?还是很生气?他会不会把我大卸八块炖了熬汤喝?还是要年年把我挖一回出来晒晒太阳?

  这药效真的是太强了,我真是佩服我自己还有心思想这个。小亭隔着几步过来夺了我手上的剑,我毫无还手能力。剑被远远扔开。

  说出去要笑掉人的大牙,我,舒清之,被自己养的小孩儿强迫了。场面极其狼狈,舒二公子极其狼狈,我们两个毫无章法的扭打在一起。

  破庙就是破木板多,以至于我被按倒的时候,背后一下子有什么被刺穿的感觉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小亭声音有些发颤,他探向我后背,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殷红的血液一点一点滴下来,沾到了我胸前的衣服上,晕染开一片片。

  真是,有点疼啊,我都不敢动。不知道有没有刺穿肺腑,我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耳边有些幻听,目光有些涣散,我好像真的有点后悔了,我有点想谢驰。

  我有点想和他在一块儿,我想和他挖红薯,想和他不顾天仪厮混,想和他,叩首天地,合卺交杯。

  人为什么总到了死生一瞬,才敢自我承认?谢驰啊,谢驰。

  时间仿佛静着,雨声一瞬一瞬,好像夹了马蹄声。有红衣踏入,鞋上占了泥尘,红色的锦缎纹,是我前些日挑的。

  “清清。”

  我好像不遗憾了,死之前能再看他一眼。谢驰哥哥,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他有些茫然,他伸着手,不敢抱我。

  “清清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我好疼,可能要死了。

  “清清我错了,我错了。”

  你有什么错?错的是我,固执地伤人伤己。

  “我谁也不要了,清清,你别这样。”

  “谢驰……”我勉强伸出手,手被他紧紧握住。

  小白在我耳边,舔我的脸,有点儿痒,可是我躲不得,也笑不得。

  我后悔了,谢驰。后悔没有跟你好好说话。

  “满枝……成木,木,长于……山。”

  “君心所……悦,一如,一如我心。”

  谢驰偶尔会被我气得要哭,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他眼泪落得比我还凶,哪里有凶神恶煞京中恶霸安王的样子。

  好丑啊,谢驰,你别哭了。怎么会有人鼻子眼睛都皱一块儿的。贺听,你们劝劝他呀……

  “谢驰哥哥……,背……”

  我觉得真是,好累啊,人是真的,会有这种,无可逆转的时候……我就睡一会儿吧……


后记:

  景安五年,前逆相之子舒清之,死,年二十三。安王以正妃礼葬于皇陵。次年,边境有犯,安王请征。西北平定,安王战死,后与谢舒氏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