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我和谢驰去重几山。
重几山在远郊,山下有村庄,山上有供庙。我们年年都要去一趟,今年也不例外。
马车走在林间小道,灌木丛也很高,阴住刺目的阳光和炽热。林木间各色错落,有些枫红胜火,有些垂朽凋落。
重几山的枫叶一向红得晚些,眼下正是时候。
“谢驰,来猜字谜。”我懒懒倚在他身上,窗开着,慢慢的微风灌进来,几分惬意。
我玩着他的头发:“我先给你出。”
“嗯。”
“阳春尚未尽,鸣蝉始双飞。”我摸着下巴,又问他,“已双飞好还是始双飞好啊?”
“好像不影响。”我自顾自地说,“你猜吧。”
“可有奖惩?”谢驰问。
“你猜出来就让你亲一下。”我狡黠地笑着,冲他眨眨眼。话音刚落,他已俯下身来稳住我。这个位置失尽先机,我很快就溃不成军,只能扯着他的衣领求饶。
“你耍赖。”我一被放开就立刻离他远远坐着,好不狼狈,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眼睛和脸红着是怎样光景。
“我猜出来了。”谢驰说。
“我才不信你。”我气鼓鼓瞪着他,转头向着窗外。其实我知道他肯定猜出来了。
我心不服气,又转回来:“现在你来出,我答出来你就跟着马车一路走过去。”
谢驰手指点膝,好一会儿才笑着点点头:“满枝成木,木长于山……”
我一听就知道他要说说什么,心莫名开始慌乱地跳,想也没想就打断他:“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没意思。”
谢驰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我,我不敢看他,趴在车窗上,目光盯着沿途后逝的草木。谢驰没说话,我感觉得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我下意识扶住窗沿,和谢驰对视一眼。临渊拉开帘子,低声说:“前面有一点状况。”
我和谢驰下车,才发现状况是前面有一辆马车横卡在路中央。
旁边站着一个两个年轻女子。瞧着装束打扮,应该是官家女子和近身丫鬟。
白衣管家女子瞧见我们,眼睛立刻睁大了惊喜地走过来,朝谢驰迤迤然施了一礼,巾帕半掩轻声道:“轻笙见过安王殿下。”
好家伙,原来是杜轻笙,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想来有几年没见了。
谢驰背手立着,面容声音一俱冷淡:“杜姑娘,可是有什么麻烦?”
杜轻笙轻掩了面,娇羞道:“小女子与阿碧正欲往宁安寺,不料半途马车出了状况,现下正是为难。”
这儿正是一半一半的地方,往前去重几山下的村庄和往后回城里,都是一大段路。两个姑娘家,只怕是会有不少麻烦了。
“那倒是正好。”我笑道,“我与谢驰正好要去宁安寺,杜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如同行半程?”
杜轻笙把目光投向谢驰。
谢驰微微颔首:“若是杜姑娘不介意……”
“此乃小女子之幸。”杜轻笙又施一礼。
她一个姑娘家都不介意,我和谢驰两个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谢驰和临渊把那辆坏了的马车合力推到一边去,又把另外一匹马牵过来并作一驾,这才重新上路。
杜轻笙独坐一侧,我与谢驰另坐一侧,两相沉默。
她似乎这才想起我这么一号人物:“这位是……”
“在下舒清之。”我笑道。
我是不信她不认识我的,就算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这个名字绝对听说过。
果不然,她眼中并没有惊讶,反而有一丝了然:“原来是舒二公子,久仰大名。”
这话我就惭愧了。我这人从来就没什么好名声,这种客套的恭维,实在让我,还挺受用。
我客气笑笑:“哪里哪里,倒是杜姑娘才动京城,今日终得一见,实乃在下之幸。”
她颜面低笑:“公子过赞了。”
我继续说:“倒……”
“咳。”谢驰面色如常地轻咳一声,眼睛都没有斜我一下。
杜轻笙转而看向谢驰:“王爷也是前去宁安寺吗?”
……这不废话?我刚刚才说了啊。
谢驰:“嗯。”
杜轻笙倒也并未在意谢驰冷淡,继续说:“那日荷亭一别,及今之见,已是数月。”
等等,荷亭一别?你俩还去荷亭了?我探究的目光扫向谢驰,他并未回应,对着杜轻笙“嗯”了一声。
“王爷棋艺过人,轻笙时常惦念,就盼着再有一日可以一试。”
谢驰这次没有冷淡嗯声,难得点点头:“你技艺也是同辈翘楚。”
“那这次宁安寺,不知有没有机会得以见教?”
我闷声抢答:“自然是行的,反正王爷去那儿除了逮野鸭子烤着吃也没什么别的事。”虽然野鸭子最后都是进了我的嘴里。
杜轻笙笑起来:“没想到王爷还是性情中人?”
喂,这是性情中人?分明是有失体统。
谢驰轻笑未做答,杜轻笙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那我这一次就摆好棋局恭候殿下,殿下可愿赏脸?”
姑娘家说到了这份上,想来谢驰也不会驳了她面子。谢驰点点头。
杜轻笙高兴地笑起来:“多谢殿下。”眼看她还要说话,我推了谢驰一把,碰撞声有些大,杜轻笙吃惊哑言地看着我和谢驰。
谢驰半躺在横座上,我随即靠在他身上闭眼,一言不发,才不管顾他们什么眼神。
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
马蹄“踏踏”在土上,车轮“呀呀”滚过一轮又一轮。我倚靠在谢驰怀里,被他稳稳搂着,就着满面秋风的清凉,一路飘进梦中去。
山下村庄没变,上山的路也没有变。
马车停在原先说好的一户农舍,老农见了我们也很是高兴,叫我们进去喝茶。
我这人儿,一身毛病,但就一点儿好的,该招人喜欢的时侯,绝不含糊。譬如先时在世的皇帝陛下,或是那位宫里的老祖宗,又或是脾气不好性格古怪的老农,都对我存了一分青睐和偏爱。
“这次待得几日?”他泡了一壶清茶,方才坐下问我。
“暂未可知。”我说,“现在山上住几日,秋收过了不是?”
“可不是,第一茬新米。”他挺高兴,想来今年收成应该很是不错。
我也很高兴:“那我在这儿多吃几顿饭?”
“给你备着呢。”他没有丝毫不悦。
杜轻笙喝了一口茶就放下了,眉头微微皱着。这茶粗淡苦涩,京中少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能喝下这些。谢驰一如既往喝完一碗,然后也放下了。
我随意抿了两口,跟着老农去院子里烤红薯。
他是老手,也是个中好手,不一会儿香味儿就飘着出来了。我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眼睛都直直的。
“那两姑娘是谁?”老农一边拨红薯一边问我,“往年没见过。”
“一个是杜丞相的外孙女儿,还有一个是她丫鬟。”
“嗯。”老农看着我,“我虽然对谢驰没那么待见,但是对这个后生却也赏识,是个好男儿。”
“……谢谢啊。”
“我说他,你谢什么?”老农瞪我一眼,“我前些日子去医馆开了几副新药。”
“你怎么又去医馆开了?我不是说了有事儿去王府找我,我给你找太医瞧瞧。”
“一把老硬骨头瞧什么太医。”老农摆摆手,“比不得你这种身子娇贵的少爷。”
“大夫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还那样。”他面色看起来几分不合面容的怅然,“这一把岁数了,不知道几年好活。”
按理来说这时候都应该说一句“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或者说“您一定长命百岁”,可是我嗓子哑堵了,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心里早就没什么盼头了。他是个很苦的人。比我苦多了。我还有谢驰。可他只有几块田,一个小院栏,和一方土榻。
“年轻人好好过舒坦日子。你是个心气儿犟的,看得开是一回,还要敢去做才是正经。”他劝我。
“我知道。”
“你去年这么应的。”他毫不客气,“今年还是一样的光景。”
我笑了:“那您说我怎么做妥当?”
“我哪儿知道?”小老头嘟嘟囔囔扒出最先好的烤红薯给我,“你老大不小的,自己有点儿数。”
我剥开红薯,张牙咬了一大口。红薯滚烫,冲淡了秋日的凉,让人浑身都是一层暖薄的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