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层锦>第10章 小白

  我虽没干过什么好事,但上天还算偏爱,第二日烧热就退下去了。谢驰还是不许我洗澡,拿热水帮我擦干净,看着我吃了早餐才急匆匆上朝去。

  我一下子又无聊了。烧虽然退了,但整个人还乏得厉害,有些恹恹的。

  床一直没修,我好透了也没修。是夜,谢驰又被我气得回了自己的房间。

  是了,他在我这儿睡久了,都忘了自己是有主院的人。

  隔一日吃饭的时候,我与谢驰各坐一端,他手里抱着一直白绒儿的小狗,细细逗弄喂餐。我在这头看得实在手痒得厉害,眼都红了,他望过来的时候还要装不在意地吃饭。

  没想到谢驰居然主动开了口:“这狗是给你寻的。”

  我有些意外,这厮居然没同我记仇?我心里顿时有些羞愧。

  然后他故作遗憾继续说:“可惜你房间床太小了,怕是不够养的。”

  谁家养狗在床上?

  我还当他真的好心,原来搁这儿等着呢。

  我还是忍不住自己想要抱狗的欲望,立刻点头,一脸坚决:“马上修!”

  “能睡人?”

  我视死如归:“当然!”

  他这才满意地把狗送我怀里。

  我是真的打算修的。可是前脚谢驰一走,后脚我就被贺听拉出去厮混了一整日,回府的时候已经天都黑了。谢驰在等我吃饭,两巴掌大的小狗儿蹭蹭往我怀里钻。

  我就是莫名心虚,坐在他旁边,笑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并未同我计较这个,给我夹了菜:“没什么可说的,不就回来了。”

  “哦。”我确实有些饿了,嘴里大口塞着,含糊不清地问:“百里年那事儿,怎么样了?”

  眼看这人就要用那种你为什么又问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旧情难忘意欲死灰复燃的那种表情看着我,我就立刻先行辩解:“贺听今日同我说起,我这才想起的。”

  然后他的眼神就变成了你为什么要和贺听说这个你是不是对他念念不忘意欲得到回想。

  大爷的?等等……我为什么要读得懂他的表情?

  “别说了。”我心累的继续扒饭。

  然后这人真的就是贱,我一问他就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不问了他又开始说了。

  “没有。”谢驰说,“百里年没再提,但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还要回边疆的。只是陛下那边若是不放人,他这厢出去了,马上就是逆罪论处。”

  我愣了一下,皱眉说:“那他……”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谢驰又问。

  好家伙,又来了。

  我再问一次,我就是狗。跟……等等,跟什么一样,我才想我还不知道这只狗的名字。

  “这狗取名儿了吗?”我问谢驰。

  “不就叫狗吗?”谢驰揪了一下狗耳朵,小狗吓得嗷嗷往我怀里缩。

  我毫不客气给了他一巴掌,轻轻摸了摸狗脑袋:“得取个名儿,叫什么好?”

  谢驰一脸不客气地瞪着小狗:“瞧它白惨惨的样儿,就叫小黑吧,协调……你还敢瞪我。”谢驰手指戳过来,被我毫不留情地拍回去:“你干什么?吓着它。”

  “吓着它?它瞪我刚刚。”谢驰伸手掏狗,“你不信?你让它出来你看看。”

  我信了就有鬼了。

  我抱紧小狗,瞪了谢驰一眼,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好,一脸委屈地看我。

  我真是哭笑不得,当年是得有多瞎才把这人当成神仙哥哥,这分明就是披了人皮的大狗子。

  “那还是叫小白吧。”我伸手摸了摸小狗脑袋,它立刻往我掌心拱,我乐得不行,亲了它一口,举起来:“那就这么定了,小白。”

  谢驰郁郁扒饭,不时用幽怨的眼神对我进行无声控诉。我吃得半饱,没空搭理他,专心逗弄小白,不时喂它吃点儿东西。

  饭菜一撤,谢驰从我手里拿了狗儿要给小厮,我死活不撒手,他干脆连人带狗一起抱着回房去。

  他抱我回房,没越过帘就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我:“你没修?”

  我被他抱着,视线与他相对,脑子里霎时是有些空白的,看着他不大高兴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修什么?”

  待随他视线望过去,这个水平和角度,什么也没有啊,我脑子一闪才想起之前那一半床板该塌的还是塌着。我忘记叫人修了。

  我之前说过任何人不许给我修,所以哪怕是谢驰说也没用。

  然后就真的没人敢给我修。但是我给忘了要修床板这件事儿。就快要到了睡觉的时辰,现在修也是来不及了的。

  没办法,只能老实认错。我歉然一笑:“我给忘了。”

  “那你去我那睡。”谢驰说着就要转身,我攥住他胸前的衣服,想也没想:“不行。”

  谢驰定定地盯着我,然后把我摁在那半张床板上。他用力过了,小白还在我胸前,被压得叫都叫不出来。我一着急就踹了他一脚,没收住力,谢驰毫无防备,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半圈。

  “舒清之!”谢驰爬起来咬牙切齿地瞪我一眼,转身就走,我伸出手去,连他衣袖也不及抓住。

  我又躺回床上,小心摸着手里的小白,安抚它。

  谢驰被我气走了。

  冷风一阵阵灌进来,我才发现他把我门板拆了。

  我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抚着手里的小白。小崽子贪睡,很快闭上眼睛缩成一团,蜷在我的掌心。我随手扯了两件旧衣物给他临时搭了个窝,安在榻边。然后走去主院。

  主院静悄悄的,书房和卧房都点着灯,但我知道谢驰一定是在书房。临渊在书房门前候着,见了我行礼,我小声示意他不用告诉谢驰。他眼中一瞬诧异,最终还是恭敬应声,重新垂立在书房门口。

  我径直去了卧房。有些陌生。谢驰几乎都住在我那儿。这卧房也快成了摆设。

  只是我迟迟不允他的意,不肯搬进主院来,也不肯他搬到我那儿去。个中微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我在这儿住过几次。摆设依旧。我濯面解衣,然后躺到床上。

  翻身几个来回,我睡不着。我认床,认生得厉害。

  一直等到谢驰回房,我都没能睡着。他看见床上的我,有些微愣。我想过他看到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可能讽我,可能逗我。

  眼下这般安静的对视,我反而生出几分尴尬来。我笑了一下:“小白太吵了,我睡不着。”

  他没说话,眼睛紧盯着我,像是把我戳穿了,每一根脉络都看清楚。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指一直在揪裤腿。谢驰说过我的,一紧张一撒谎就老是揪东西,逮什么揪什么。我总不信,眼下看来,真是不得不信。

  仿佛过去了盘古开完天女娲造完人那数万年的古寂之后,谢驰终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我一下子感觉吊着的那口气下去了,整个人放松的软软摊开在床上。

  谢驰很快脱了衣服躺到床上来。我一下子手脚收了半边。我们不是第一次睡觉,比睡觉更羞耻百倍的事情都做过了,这种干净的相眠反而让我束手束脚。

  谢驰大约没料到我今天这种反应。他试探着伸手过来搂我,我最后还是一点一点顺着他收回的手滚进他怀里。他轻轻拍了我的背,低声说:“睡吧。”

  奇怪。我原先在这床上酝酿那么久,原本打算了彻夜不眠,可是他这话一说完了,我竟然就打了一个哈欠,困意慢慢就涌上来,和谢驰一起拥住我。一夜安眠。

  我院子里的床没再修。我一连几天都是在主院睡的。谢驰可能看出来他要是不在,我就睡不着,每日到点了就准时上床哄我睡觉。我有天半夜醒了,身侧空着,书房的灯亮着。后半夜我未眠,谢驰未归。床榻另一侧一直空着。

  我的东西依旧还在我的院子。谢驰对于现状什么也不说。我也不说。

  仿佛某种隐秘的心照不宣,彼此小心试探。

  又好像某种柔软脆弱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得以窥见微弱天光。

  靖州水患的事情终于告了一段落,谢驰随即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有时候被皇帝逮着上完朝就溜回来骚扰我,有时候白天夜里都欺负我,有时候带我去贺听楼蹭吃蹭喝,再有时候趁我不注意就抢小白的零食。

  我笑他像条大狗,他就扑我身上又亲又啃的。糊我一脖子口水,恶心死了。我表示十分的嫌弃,然后他就抱起我扔进白玉温池。

  得,大好白日又没了。我就从中午摊到晚上。

  这一日谢驰不知道又抽了什么风,王府数百口人,除了他和我,还有那位侧妃娘娘,打扫的,煮饭的,修枝儿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他偏偏让我跟他一起整理书房旧籍。

  我懒得理他。这人又死不要脸。我睡觉,他捏我鼻子,我吃饭,他抢我菜,我下棋,他给我捣乱……

  舒二公子气上来了。不就是书吗?不就整吗?爷陪你弄。弄完了你给爷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俩弄了两天,也才理了不到十一。

  实在是没法子。理书就理书,我辛辛苦苦分门别类,这家伙坐在一堆书上乐呵:“清清你看,你快看这本书上,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奇闻,你看啊,清清……”我气得抄起掸子就扔过去,被他轻巧避开。

  我干脆翻了书,也席坐着。谢驰又开始整书了。

  恰逢一个一直对谢驰有意思的小丫鬟给我们送了饭来,看见我二人的时候,眼神微妙,细看之下,竟还有对我的一点点谴责。她把饭置在案上,对谢驰说:“王爷,小云和您一同整理吧。”

  “不用。”谢驰说,“清清会和我一起整理的。”

  小丫鬟看我一眼,没有放弃:“可是,我看公子……”

  “你下去吧。”谢驰一脸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清清即使坐在这里,我也十分满意。”

  不好意思,给爷整吐了。

  小丫鬟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又偷偷摸摸地瞪我,这才出去了。

  我拎起旁边地抹布朝谢驰扔过去,他抓在手里,往旁边一放,说:“洗手吃饭。”

  好吧,我即使对他一万个不满意,也没必要跟我的卤鸭腿过不去。乖乖洗手吃饭。

  吃完饭,我俩都积极多了。气氛一时十分和谐。

  我翻着翻着翻出来一个长条盒子。盒子精致,用的是上好的存籍良木,我好奇得很,拿出来,是一幅卷画。

  画的是一幅春图,少年人戏游,桃花春水,正是三月风光烂漫。

  右上角两句题诗,写得有些潦草。

  花飞鸟不语,鱼戏游人惊。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这是我题的。

  那是早时出去玩儿的事了。我们一群人结伴春行,谢驰画了一幅画,我当时兴致上来,非要在上面题诗。事后觉得自己那两句实在是毁了一幅画,干脆嘱了谢驰,若是不能替了,便干脆烧掉。

  没想到他不仅没烧,反而好好存留至今。

  谢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我把画举给他看:“你怎么没烧?”

  “烧了做什么?”谢驰拿过画,重新卷好放进匣子里。

  “写得不好啊。”我说。

  谢驰没说话,只是把匣子重新放回架子上。

  “有了瑕疵,必非良瑜。”我趴在桌边上看他,“你不是向来都是力求完美,一错而否百篇?”

  “瑕不掩瑜。”谢驰淡然自若把一摞书放到架子上。

  好家伙,真是有够不要脸的。我当他要夸我,没成想这家伙是把自己拔高了一个度。

  “况且……”他有些犹犹豫豫的,“你写得,也没那么差。”

  算了,不管是有心还是哄我好听,既是谢驰嘴里说出来的赞赏,也是千金难求了。我高兴,整个人都趴在宽大的桌子上,翘着腿研墨。

  我无心,偏偏某人有意,正题就不是整书了。

  他不多时倾身覆过来,拿起毛笔沾上墨,沿我根骨作画。

  墨汁冰冰凉凉的,狼毫并不那么软,有些糙刺,我随着笔迹分分寸寸的战栗。

  窗户开着,深秋的阳光已经不晒人了,但是打眼,明晃晃的。

  窗前的早早枝开得甚好,细细的蕊红色随着风一小瓣一小瓣落进来,落到书案上,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殷红,混着散落的墨汁,像某种致命又妖娆的吸引。

  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大约是我这几日喂的肉奏效了,对我十分维护。它张着嘴,用还不怎么锋利的乳牙去咬谢驰的裤腿。我怕谢驰不耐烦踹他,拉住谢驰:“别打他。”

  “父代子过。”谢驰咬开宽明袍结,堵住我的呜咽。

  我在一片狼藉里哭泣,小白不知道我哭什么,它跟着声声叫。我心里耻意攀上来,几乎要无地自容。

  “谢驰,你把它赶出去。”我抓着案沿。

  大约我今日实在是太狼狈了,他对我有求必应。他拎住小白后颈从窗户扔出去了。

  我自顾不暇,都没来得及揪他是否会伤了小白。

  小白隔窗叫着,要从门重新跑进来,谢驰一挥手把门掩了,它挠着门孜孜不懈地继续叫。

  我有些不放心:“会不会有人过来啊?”

  “不会。”

  我倒悬在窗沿,目光所及,云天涣散。耳畔大约还有一点点鸟鸣和几声微弱的蝉息。

  秋天要结束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