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是, 耶尔坐在休息室的沙发正中间,左右前后都立着铁塔一样的军雌,将整个不大的地方几乎塞满。

  不像是友好地和恩虫会面, 反倒像是监狱里一呼百应的老大, 将新进监狱的青涩蛋子捉过来, 要给一个下马威一样。

  而且因为军雌基本都在暗戳戳地看他,那种微妙的感觉更强烈了。

  “……”

  耶尔将视线从那些军雌骚动的背影, 转到面前的阿尔文脸上,沉默一瞬,将这种强烈的既视感委婉告知。

  诺亚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 斜睨了神情尴尬地摸鼻子的阿尔文一眼, 挥挥手让那些愣头愣脑又爱凑热闹的家伙都散开。

  “去去去, 都出去, 别跟这仵着了。”

  等房间里的无关军雌都离开,就只剩下耶尔和阿尔文等三个军雌。

  “初次见面……不对,应该是第三次见面了。”

  耶尔抬眼看向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军雌。

  他们确实已经见过三次面了, 而不管哪一次,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都是一以贯之的沉静,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为之变色。

  “这次来, 首要是向阁下正式表达感谢。”

  阿尔文有些费力地站起来,和旁边的诺亚一起, 郑重无比地给耶尔敬了一个军礼,语气严肃。

  “这个医院现在住着的, 基本都是我的兵, 我仅代表他们, 还有我自己, 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如果当时没有阁下出手相助, 医院里可能会有数以千计的军雌,会因为信息素极度缺乏而死去。”

  耶尔同样站起来向他致意,语气仍然平淡,没有多少自矜自傲的意味。

  “举手之劳,且最终达成交易是于双方都有利,上校不必如此。”

  阿尔文笑笑,没接他的话茬。

  虽然说是交易,但雄虫愿意按照法律价格交易信息素,根本就是他们捡了大便宜。

  市面上的信息素不知溢价了多少倍,已经到达病态的地步,不是医院能负担得起的。

  从伊莱恩讲述交易的过程中,雄虫明显是知道市场高价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慷慨让利,给出信息素去救更多的军雌。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来感谢这个雄虫。

  “这次来不仅是表达感谢,最重要的还是有一件谢礼要送给您。”

  阿尔文向身后的诺亚挥挥手,军雌就从军装外套里掏出一个盒子,放到桌面中间。

  花纹低奢精细的特质盒子被小心地打开,流泻出一抹温润而清透的光——

  黑色的海绵内垫上放着一块稀有矿石,只有拇指那么大,却像收敛了整一片浩瀚繁胜的银蓝色星辰,微芒闪烁,美不胜收。

  西西里矿石。

  耶尔曾在课本上见过这种稀有材料,矿脉稀少,价值高昂,生长在条件极其恶劣的星球。

  除了专业的采集队伍,就只有军雌会在任务之余涉险寻找。

  很小一块西西里矿石,就能保证军雌退伍后几十乃至上百年的生活质量。

  “……希望您能喜欢。”

  阿尔文笑了笑,将盒子推到雄虫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想起什么,他又低声补充道,“您也知道,当时情况非常紧急,诺亚有些地方也许冒犯到了您,为此我已经教训过他了,还请您不要生他的气。”

  耶尔注视着那块矿石许久,却没有伸手接过,只抬眼回望阿尔文,“抱歉,我不收。”

  和伊莱恩交易是他的底线,而如果收了这种价值高昂的谢礼,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而且在医院免去医疗费,和得到了学院那边的补助后,他已经不用为这些事发愁,而这所医院和这些军雌显然比他更需要资金兜底。

  “信息素本来就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我是自愿捐献,没有用自己的举手之劳换取别虫贵重之物的道理。”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还是从一个雄虫口中说出,其炸裂程度堪比星球爆炸。

  但从之前那个举动就能知道眼前雄虫的特殊之处,阿尔文神色不变,再开口时语气却严肃许多。

  “阁下,虽然那对于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挽救了我和无数士兵的生命是事实。”

  “救命之恩本不该用昂贵的礼物来衡量,但这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他再次将盒子往雄虫那边推了推,“虽然话比较粗糙,但有怨报怨有恩报恩是我的原则。”

  “那是你的原则。”

  耶尔的身体往椅背上倒了倒,加重了中间的两个字。

  言外之意,你执行你的原则送礼,我坚持我的原则拒收,谁也别想强迫谁。

  但他也没把话说死,想了想道,“我和医院已经签了合同,确定了长期信息素交易,你可以直接按照价格付星币。”

  真是油盐不进。

  阿尔文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眸底的笑意却十分柔和。

  这么僵持不下也不是办法,他叹了口气,“我和您直说吧,这个矿石有一定几率能促进骨翼再生。”

  耶尔倏地抬眼看向他,神情有些惊愕。

  “不能保证一定可行,但应该还算靠谱。”

  他从军二十余年,战后顺便去挖掘过这个东西的次数不少,虽然都没什么很大的收获,但曾经有过一次非常特别的经历。

  当时军队中有军雌的骨翼也是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不得已取下了一边骨翼。

  但是在接触了这条矿脉后不久,他背部残缺的翅鞘居然开始逐渐复原,并从中长出了新生的翼芽。

  不过很快,这个军雌就因为承受不了星球的恶劣环境死去,虽然不能确定骨翼再生的具体原因,但应该和这种矿物质脱不了干系。

  “所以阁下不妨试试看,说不定会有效,如果没有效果的话也没关系,矿石本身的药物价值就很高,是用来治疗伤势最顶级的原料,总之,希望能帮到您。”

  “能促进骨翼重生……?”

  耶尔凝视着那块西西里矿石许久,终于有所意动。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逐渐点亮,唇角笑意克制地抿紧。

  他抬起眼,笑着道,“谢谢。”

  那平淡的神情骤然鲜活起来,像是漫天冰雪中猝然绽放的秾丽桃李,夺目到让虫移不开眼睛。

  直到大腿被狠掐了一把,阿尔文才猛地回过神。

  诺亚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操,昏头了你!”

  打开他的手,阿尔文神情难得有些窘迫,低声训斥了一句。

  “……胡说八道什么!”

  后来又调整了一下交易条例,直到最后双方都很满意,才宣布结束这次会面。

  伊莱恩已经提前一步出去,耶尔正要离开休息室去接雌虫,却被阿尔文喊住了,“阁下稍等。”

  “最近这段时候艾塔尔星有点不太平,最好尽量少出门,如果有必须要出去的时候,就带上您的雌虫一起吧。”

  身后的军雌神色温和,仿佛这只是一句随口的嘱咐。

  耶尔有些疑惑,但是没有追问,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为什么要专门提醒雄虫这个?”

  诺亚看了阿尔文一眼,语气有些困惑。

  “近几年星盗团一直在各处流窜,不久前我接到一个消息说,斐山星盗团被军队驱逐往这边星系来了,不知道又会对哪个星球下手。”

  阿尔文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军雌来来往往,眉间增添了一丝忧虑。

  “近几年这种星盗团越来越多了,帝国想要的和平……还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诺亚皱眉,“我记得是五年前那位上将牺牲后,大大小小的星盗团才逐渐繁荣兴盛起来的,而且几年间多次躲过军队的抓捕,巧合得有些奇怪了。”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以防隔墙有耳。”

  阿尔文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出神半晌,又垂下眸,声音很轻地道。

  “真是怀念五年前的帝国啊,如果那位上将没死就好了……”

  “帝国总在宣扬绝境之中会有奇迹发生,我偶尔也会祈祷……”

  祈祷一切苦难终有尽头。

  祈祷绝处逢生的希望,能降临到没有阳光的地方。

  *

  “结束了?”

  耶尔坐在正对着谢昭办公室的椅子上,听到开门的动静,抬眼看过去。

  雌虫脸上并无异色,但跟随在后面出来的谢昭却愈发憔悴,周身的怨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耶尔迷惑了一瞬间。

  移魂大法……不会是真的吧?

  可能是治疗室里的暖气开得有点大,西泽将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解了下来,随意缠在了手腕上,看见雄虫的瞬间唇角微扬,“雄主等很久了吗?”

  “没,刚来。”

  耶尔照例询问道,抬手将雌虫一丝凌乱翘起的头发压平,“今天的治疗怎么样?”

  “还好。”

  西泽低声道,顺着雄虫的动作略低下头,任由那只手和他的头发较劲,屏息感受着那指尖偶尔擦过耳朵的细微触感。

  这画面看得谢昭一阵牙酸,对军雌滴水不漏的表现几乎叹为观止。

  真不愧是能骑在谢家最大的家主头上,虽然隐瞒着身份但明显身处绝对高位的雌虫,算计密谋一样不少,演技也天衣无缝。

  就算本质冷硬得跟石头似的,也能装出这样的姿态讨雄虫的欢心。

  忍了一下,耶尔还是忍不住侧过头,询问那一脸菜色的雌虫,“谢医生,你还好吗?”

  谢昭干巴巴地假笑一声,十分上道地开始胡诌帮雌虫粉饰和平。

  “阁下,治愈创后应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完全不能着急的,我在尽力治疗了,患者也有在努、力、配、合,不过这涉及到……”

  耳朵钻进一套又一套高深晦涩的专业词汇,耶尔显然陷入了沉思。

  压在头发上的手不动了,雌虫半阖着眼低下头,鼻尖轻蹭过雄虫的手,幅度很小,像是什么动物幼崽无意识展露的依赖亲昵。

  啧。谢昭再次感叹一声。

  真牛啊,装得跟真的似的,他这个心理学博士都看不出来丝毫表演痕迹。

  “总而言之呢,患上创后应激障碍的话,其实医生和药物都还是其次,最关键还是最亲近的虫的关爱和陪伴,不让病情继续加重。”

  秉持着医生的职业道德,谢昭继续建议道。

  “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采取多抚摸多鼓励的方法,合理运用信息素和精神力,尽量减少患者的失眠和焦躁情况……”

  他的本意是希望耶尔对这个军雌好一点,免得将来被报复,也希望西泽能少受折磨,过得舒服一点,未来决裂时不至于那么惨烈。

  耶尔若有所思地点头,长长地唔了一声后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

  送他们返程的悬浮车路过一处地方,耶尔眸光微动,直接喊停司机。

  “前面有个地方可以停,在那里放我们下来吧。”

  悬浮车停泊的地方是一片有些热闹的集市,隐约能听见喧嚣的声音。

  西泽下意识往阴影处退了一步,看向一旁兴致勃勃的耶尔,“雄主?”

  “这里是无监管区的边缘,居民自发组成了一片野生市场,离家也很近,我们在这里买点吃的,然后再走几分钟路回去吧。”

  耶尔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西泽,“喏,戴上。”

  “……好。”西泽眼睫一颤,接过那个黑色口罩。

  可能是因为临近新年,集市上采购的虫格外多,单是行走都会摩擦到旁边虫的肩膀,道路被挤得满满当当。

  “进去里面跟紧我。”

  西泽手指按了按口罩,有些僵硬地跟着耶尔走进去,就被这非凡的热闹扑了个满头满脸。

  他已经五年没有像这样在大街上正大光明地行走,说不上有多畏惧,就是很陌生,是一种不知道路在何方,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的无措。

  西泽渐渐停下脚步,面前雄虫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汹涌虫潮。

  他抿了抿唇,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彻底找不到方向了。

  “……雄主?”

  西泽张了张嘴,却没注意嗓子喑哑到根本没能发出声音。

  他有些茫然地原地站了一会,后知后觉想起来可以拨打通讯,正犹豫间,面前挨挨挤挤的虫潮被强力分开一道缝隙——

  雄虫从里面探出半身来,头发被挤得凌乱翘起,瞪了他一眼。

  “不是叫你跟紧我吗?”

  没等西泽解释什么,耶尔直接拉起他的手腕,防止他又走丢,继续挤进了面前汹涌的虫潮中。

  雄虫的手攥得很紧,关节因为寒冷泛起浅粉色,握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袖子时,更衬得那手像是精雕细琢的羊脂玉,却远比玉石强韧有力。

  西泽眼睫一颤,视线凝聚在雄虫的背影上,几乎舍不得移开分秒。

  “好像是这家店。”

  耶尔费劲巴拉地把雌虫拽到一处空地上,抬头望着面前的招牌,“听说这里的煎饼果子很好吃。”

  西泽已经缓过神来了,闻言转头看他,“那雄主先去找地方坐,我去排队买,好吗?”

  耶尔思索了一下,最优方案本来应该是雌虫买吃的他买喝的,最后再一合计,非常省时间,但……现在他们也并不赶时间,所以慢慢排队也没关系。

  原先是忙于工作,后来又加上了一个雌虫,他很久都没有走在图书馆、家和医院三点一线之外的道路上了。

  突然来这么一下还挺开心的。

  他们在长长的队伍中等待,偶尔说几句话,讨论一下旁边有什么好吃的,等到了就挑选要放什么食材,最终拿到了两份热腾腾的煎饼果子,而且同一个店家就有卖果蔬汁的,干脆就一起买了,不用再排队一次。

  集市背后就是一片公园,环境安静舒适,不少买了东西的虫会找到一张椅子,直接坐在上面吃。

  两份豪华版的煎饼果子里面的料多到几乎溢出来,滚烫又香气扑鼻。

  一口咬下去,焦香的饼皮会发出咔嚓的脆响,接着舌尖接触到浓郁香甜的食物,组合成无比美妙的滋味强势侵占味蕾。

  耶尔专注无比地吃午饭,一口接一口,吃完后将袋子系好,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啪”一声戳开果汁,抿着吸管慢慢地吸。

  耶尔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西泽,“喏,送给你。”

  “是什么?”

  西泽早就吃完了午饭,正靠在椅背上等雄虫喝完果汁,闻言伸手接过盒子。

  他将手里的盒子打开一条缝,在瞥见那一抹银蓝色亮光的瞬间瞳孔微缩,啪的一下合上盖子。

  西西里矿石。

  珍贵稀少,价值高昂,能……促使骨翼再生。

  雄虫就这么轻易将西西里矿石给他了,和把口罩、把煎饼果子递给他时一样轻描淡写,仿佛这几样东西根本没什么不同。

  西泽的声音微哑,拿着盒子的手指不断收紧,“这是……”

  耶尔余光瞥见他的反应,将嘴里含着的果汁咽下去。

  “西西里矿石,阿尔文说这个可以促使骨翼再生,不过具体用法和效果他也不知道,可以拿回去试验一下,死马当活马医吧。”

  猜想被验证,西泽喉结滚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想问为什么要给他,明明是这么珍贵的东西。

  但眼前的雄虫似乎一向都是这样的,不问来处,不问缘由,不求回报,行事随心所欲,又自有一套奇奇怪怪的原则。

  如果他这个时候问,雄虫肯定又会说什么“生命至上”理论,所以将西西里矿石送给他也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

  熟悉又陌生的低语倏地响起,明明语调温柔,字里行间却都是冰冷的算计,他坚信了那么多年,却原来并不是残酷的真理——

  【任何东西都是明标价码的,你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以等价甚至更高价的东西来交换。】

  【爱和关心也是标注好交易条件的,你想要雌父爱你,就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来,不能被别的雌虫幼崽比下去,知道了吗?】

  西泽呼吸重了几分,下意识攥紧手里的东西,手心被坚硬的尖角硌得生疼,却始终舍不得松开。

  无条件的恨他见得太多,无条件的爱却是头一回这样真切地感受到。

  恍然间紧勒住颈脖的绳索好像松开了一个结,涌进来的是从未汲取过的甘甜空气,几乎让他上瘾。

  “这么感动啊?”

  耶尔兴味地看着雌虫泛红的眼圈,但又想起他的隐瞒,一时恶向胆边生,指尖捏住雌虫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面对自己——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不说话就是真心话了,我问你答,不准说谎,不能说就直接说不能说,知道了吗?”

  他没等雌虫说话就自顾自说定了,但在第一个问题上就卡住了,深思许久后道,“你……应该不是通缉犯也不是星盗头子吧?”

  耶尔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身份高低他倒是不在意,至少屁股不能太歪吧。

  虽然按照西泽行为的根正苗红程度,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很小。

  西泽闭了闭眼,将脸上的情绪都收拾妥当,闻言轻笑一声,“您别担心,我不是罪犯,公民记录上的信誉点很高的。”

  不只是高而已。

  耶尔又想起面前雌虫似乎招惹了众多不知名仇敌,迟钝地担忧起来了。

  “之前你说的仇敌多吗?我会被那些虫盯上暗杀吗?听说星际杀手都很疯,不会顾忌身份和性别什么的,抓到目标就是一枪爆头。”

  “不会的,您放心。”

  西泽垂下眼睛看他,声音平静又笃定,抚平了耶尔心底冒头的一丝危机感。

  “只要我还活着一刻,就不会让您受到伤害。”

  本该显得轻狂的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却并非什么海誓山盟的情话,平淡到仿佛天生如此的事实。

  “口气不小。”

  耶尔眉梢微扬,放开了手指,转而在雌虫的头发上胡乱抓了一顿,把他一本正经的神情搅乱,染上些许生动至极的窘迫。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但雄虫好像还是有点不爽,似真似假地抱怨道,“不过你瞒着我的事也太多了吧。”

  西泽眼睫一颤,“对不起,我……”

  “暂且原谅你。”

  耶尔轻声打断他的话音,看着前方的景色,静了一瞬,慢慢道,“等时机到了记得全部告诉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