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没有媒介,像偷窃了一部分人的灵魂,融入,直接在人的内里开口,却完全不会和自己混淆。

  祂似乎很久没有说话,刚开口时沙哑得像从荒漠千尺之下发出的闷响,难听又沉重,但到“向小姐”时,就已经变得清朗,甚至听起来像少年人。

  但这年轻的嗓音并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放松和舒适,哪怕轻缓得像风,那也是世间最恶的风,比起如沐的春意,更像是葬礼后虚假的叹息。

  孔知晚摩挲着沧海戒的雕刻,海浪的气息不绝,戒指里包容着一片广袤,也埋葬着一方鬼神的尸体。

  昆仑蛇虽然看着骇人,但不能自如显现,就连在寻常世界冒头也要靠画像作为“媒介”,说明它早已行将就木。

  又被石漫用朱砂血斩成两段,拖着残躯躲进了沧海戒,被孕育它的温床包容着,暗自调息,好不容易才重新长出尾巴。

  她翻转戒指,察觉到花纹间微妙的变化,海浪扭动伸长,变成了一条环绕的蛇戒,原本代表咒令的“沧海”二字已经被这条没头没尾的细蛇吞吃干净了。

  沧海戒的因果被“打穿”了,所以戒指逐渐瓦解,藏匿其中调息的昆仑蛇没了洞穴,被迫显现,然后无缝连接进了向家早就设好的咒字,被生生传到七中校园,除去。

  然而在整条蛇都要被拖走时,本来只被打穿一个缝隙的法戒,忽然完全碎裂,不知承着哪里的新因果,成了一个新的法戒,狠绝地留下了昆仑蛇的头。

  戒指里本就藏着另一个“非常的存在”。

  “昆仑蛇只是障眼法,为了隐藏你的存在。”孔知晚将这枚新的法戒摸了一遍,没找到新的咒令,“你是寄给我戒指的人。”

  “聪明。”祂低声,“看来我的运气不错。”

  “‘运气’不错,不是‘眼光’不错。”孔知晚说,“你不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才选中了我,而是拿到这枚戒指的人,只会是向家的人——沧海戒里承的因果与向家有关,所以向子旭能隔空击碎法戒里的一部分因果,但他手里的因果并不完全,所以我才会拿到这枚戒指。”

  “蛇……”孔知晚轻轻抛了抛这枚造型怪异的戒指,忽然笑了一下,“你不会就是向家供奉的‘神明’吧?”

  她眼前的咒字狼藉,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另有其事,特侦大队的地下室可不那么好糊弄。”

  她话音刚落,黑匣子原本的咒字慢慢恢复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圣兽被缝补到一起,依旧威严。

  直到现在,这满布监视咒令的地下室,也没传出任何“被入侵”的信号,8号那些人恐怕还以为她在院里闲逛吹风。

  特侦大队不是花架子,不至于这么久都没有反应,现在都没发现,她心里对这怪东西的实力有了新的估测。

  可怕的估测。

  祂有了点笑意:“神明无处不在。”

  孔知晚原路返回,柳树丛还在沉寂着,戒指里自称“神明”的怪物也没了声响,但她知道祂还在。

  她将原本想要带走的漫画奉还,与特侦大队告别,乘着夜色离开,祂果然饶有兴趣地再次出现。

  “你害怕我对他们做什么?”

  孔知晚:“作为制衡向家而存在的地方,却被向家随意地侵入,里面的人也没多可信。”

  “向家小孩儿刚才的那封请召之书,还算漂亮,但只能召走昆仑蛇,却无法知道它在哪。”祂说,“他们还没有这样的能耐,你无需过度谨慎。”

  “你不是向家的神明?”孔知晚意味不明地说,“这话可一点也不向着他们,反而像要坑他们一笔。”

  “神明被供奉,却并不属于任何人。”祂意外得好说话,有问必答,“我会给侍奉我的子民以福泽,但也会在他们犯错时降下神威。”

  孔知晚思索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笑了:“我本来以为你是亲选侍神者,要我夺走向家的家主之位,现在看来,你不是要我夺魁,是要我掀了牌桌。”

  “据我所知,向家一直奉其神明为族运,金银诚念,焚香祷告,上下无不敬,摆在老祖宗和世间一切的前面,怎么好像做了无用功?”

  “就是因为他们做得太好了,或许我说的不够清晰。”祂轻缓地说,却阴冷得能唤起人所有的恶念,“世间只有一个神。”

  神明也相轧。

  这东西和向家供奉的神明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敌对关系。

  “你要我除了向家的神、伪神。”孔知晚低笑,有些嘲弄,“我一个平淡了二十多年的寻常人,你可真敢想……神明大人。”

  她指尖搭着太阳穴:“若是我不同意呢?我还是喜欢寻常的生活。”

  “那你就不会进入那条暗道,因果轮回,冥冥中自有天定。”祂的声音充满诱惑,像深渊里传来的呼唤,“……想想你的心上人。”

  孔知晚微顿,很快就恢复如常,但祂特意如此话,自然捕捉到她微乎其微的破绽,笑了一声,又假模假样地好像只是开玩笑,补了一句:“如果你有心上人的话。”

  祂知道什么,这句不是玩笑,是威胁。

  孔知晚沉了沉眼,像极地冰层表面流过的冷光,双方存在信息差距,她答是或否都可能暴露一些信息。

  于是她换了一个说法:“我能得到什么?如果只是向家家主,我并不需要你。”

  “六年前死过一个人,叫石咏志,你认识吗?”

  祂并不需要孔知晚回答,他知道这句话对于孔知晚的价值:“他死得很惨,尸体都拼不出来,你不会想看见的……不过我想你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祂的确知道什么。

  石咏志的死和她没有关系,但对孔知晚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这消息对石漫有莫大的价值。

  她说:“向家在七中藏了一个秘密,本以为他们和昆仑蛇狼狈为奸,如今向家拿它开刃,便不是一条心,向家想独享这个秘密。”

  祂笑得赞许:“昆仑蛇隐藏在七中多年,那蠢货的确和向家有约,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可惜都嫌对方蠢,要把对方踹下船。”

  “和那伪神有关?”孔知晚似乎接受了祂称自己才是真神的说法。

  这句是一个信号,她暂时同意了这份合作的邀约。

  “他们想唤醒祂。”祂说,“所以圈定了一个祭坛,多年来孕育温养着祂,你要做的事很简单——毁掉这场愚蠢的、亵渎的祭祀。”

  祂温柔又阴冷地说:“我会帮你。”·

  夜晚,被封咒隔开的校园里,一条奇长无比的黑蛇尸体横沉在操场,无力地堆叠出层峦和起伏,蛇鳞像一块块光斑,怪异又美丽,最后在向子旭的咒令之下,化为灰烬。

  灰烬不断,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狼烟。

  这么大一只鬼神,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不过也是,向家那神经病都亲自出马了,好歹是下任家主的热门人选。

  她撇撇嘴,若不是上次昆仑蛇莫名其妙消失,早就挂进特侦大队当蛇皮标本了,还用得到他?

  “你们知道沧海戒的一部分因果。”石漫抱着手臂,百无聊赖地说,“怪不得杨梦玉当初那么理直气壮,好像本来就是你们家的东西。”

  “有因果是向家的能耐,不是那蠢女人技不如人的借口。”向子旭客套地笑了笑,“石副队不必给我下套,能杀昆仑蛇也是我的本事,可不是你将昆仑蛇的存在嫁祸给向家的理由哦?”

  “我可什么都没说。”石漫指了指自己,“人民好警察,从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她又露出尖牙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不想被我找麻烦,你最好把八荣八耻、宪法刑法都背一遍,举头三尺有没有神明我不知道,但你犯事三尺内说不定就有我。”

  “你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我可是特意来送嘲讽杨梦玉的机会,只需要借你一点名头,好警察小姐。”向子旭说,“还请石副队将今日的事如实上报,好好在道里宣扬一番,务必要她们母子脸面丢尽,皆大欢喜。”

  “我对你们世家的恩怨不感兴趣。”石漫打了个哈欠,“我的工作我自然会好好完成,这出灭鬼的好戏,我代表我们大队也算看完了,能走了吧?”

  “自然,而且明天若是石副队还有闲情逸致,可以回来上课。”向子旭接过助理递上的画像,特意给石漫展示了一眼她自己如花的漂亮脸蛋,“毕竟成了校花,以你的自恋程度,不来显摆一把是不可能的。”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七中那副校长虽然巴结上向家,但巴结的人太蠢,我代向家给石副队赔不是,若你还是不爽,就找杨梦玉那罪魁祸首撒气去,我支持。”

  这是暗示她可以回校园检查是否恢复如初,向家大大方方,行得正坐得直,不怕特侦大队监督,而且还把赶走她的锅甩给了他们共同讨厌的敌人,卖了她一个好。

  向子旭还没放弃拉拢她。

  “校花,遥远的词,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倒是有不少男生追过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男人吗?”石漫离开前轻描淡写地指了他一下,“就是你这种死缠烂打的,祝你早日孔雀成群,开成动物园。”

  旁边的助理脸吓得有点白,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不存在。

  向子旭却没有生气,他一动未动,笑意都不变:“特侦大队只会成为你本性的枷锁,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说的才是对的,古有三顾茅庐请卧龙,今我请过你三次,你都拒绝了,便没有下一次了,石漫。”

  石漫随意地摆了摆手,孤身大摇大摆地来,又毫无所惧地走,撤下咒阵的向家人齐齐目送她踏过昆仑蛇尸体消散的地方。

  向子旭站在二楼,俯视她无所谓的背影,悠悠叹了一口气:“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缘起性空。”石漫懒洋洋地搭腔,“金刚经还不用你教我,而且我也不成佛,我就是个妄人。”

  她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露出的半只眼睛锐成浓夜里唯一的亮色,像一刹那出鞘的刀光,却比黑暗更惊心动魄,暗红凝血的朱砂缠绕在她骨感的手腕,坠下妖冶的佛莲。

  “你要小心,妄人可有杀念。”

  身后忽然爬起阴冷的气息,窸窸窣窣像千万只虫蚁在互相践踏前涌,向子旭猛地睁开双眼,袖子里的金锁一瞬勾连到地面自己人怀里的咒具,直接从二楼荡了下去。

  他刚脱离二楼的边界,血光的杀咒倏地凝成尖锐,阴狠地一击刺破空气,没有打到目标,又遗憾地消散。

  石漫将他埋伏在高三楼的“困”字咒令改成了“杀”!

  她明明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

  石漫能发现埋伏,向子旭不奇怪,以她的本事,这藏着的罗网本就主要是震慑的作用,结果现在反而震慑到他的脸上了!

  向子旭阴沉着脸,盯着已经走远的人影,她似乎知道他在看着她,高高地摆了摆手。

  “不用送了,下次再高明点,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