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漫潇洒离开,装完就跑,但没跑远。

  她躲在校园旁道的小巷,转着手机犹疑了一会儿,打通了孔知晚的电话,这次对面接得有点慢,石漫的念头立刻向坏的地方狂奔,但下一秒对面就接通了。

  “怎么了?”

  电流令孔知晚本就平淡的声音更有些机械性的冷漠,但她说话就这个调调,反而石漫听出点她的困意和迟疑,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孔知晚上床睡觉的生物钟。

  她还是不放心地试探了一句:“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没有,你的同事人都很好,怕我无聊,还给我书打发时间。”

  石漫暂且放心嗯了一声,最近她已打扰了好几次孔知晚的作息,也没空矫情了,快点说完,好放她睡觉:“你回家了?”

  “刚回。”孔知晚微顿,“你呢,到家了吗?”

  “快了。”石漫靠着废铁门掉渣的墙皮,谎撒得熟练,“所以给你报个平安,你明天还去陪余婷婷吗?她一时半会出不来。”

  “明天上班,下班的时候去看看,我让郑警官有什么事联系我。”

  “好。”石漫犹豫了一会儿,舔了舔犯了烟瘾的唇腔,最后还是补了一句,“我最近恐怕有点事,没空回去,你有事就找郑康,他闲,不用怕麻烦他。”

  孔知晚听出些端倪,但她还不知道戒指里的新客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睡着,所以暂压下了疑问:“我知道了,万事小心。”

  她穿着白大褂,将蛇戒放进了浸满不知名液体的玻璃瓶里,显然准备通个宵,却对电话对面温柔地说:“晚安。”

  “你也是。”

  离咒令越近,咒的效果就越明显,石漫守在废弃的后门外,正好探查到向家的狗终于打包走人了,她抹过朱砂血,在墙边速起咒令,声音却一样温柔:“晚安。”

  各怀心事的两人挂了电话。

  打电话安了孔知晚的心,她也算安心了,在向家最后一个人离开时,石漫动用刚才新刻的阴阳鱼阵,进入了校园的非常一端。

  向子旭心里的小九九暂且不说,起码今日待她还算体面,如果是平常,石漫不建议收下他的善意,但两人在七中秘辛上的信息差,就决定了此事他们无法站在一起。

  向家盯上了昆仑蛇,才会需要沧海戒。事的确是这么个事,但动机和她所想有偏差。

  她一开始以为向家是为了将昆仑蛇占为己有,然而事实是为了除去昆仑蛇——昆仑蛇阻碍了向家的某个计划。

  而七中的怪谈流传已久,起码她回到乌城的这几年,昆仑蛇一直潜伏在校园之中,所以七中本身就是向家计划的一部分,石漫对于昆仑蛇的存在时间又有了新的推测。

  能一同吸引忙着争夺家主的向家大房一房,很可能和向家的祖先有关,甚至和那位神明有瓜葛,昆仑蛇应该存在很久了,但神鬼之道衰弱,一直无法现形,休养多年,最近才堪堪能时隐时现,而且还需要“媒介”。

  要么就是昆仑蛇隐藏在校园多年,向家要执行计划,赶蛇不成,灭蛇夺地;

  要么就是昆仑蛇和向家本就有勾连,如今特侦大队的介入令昆仑蛇可能暴露向家的秘密,于是被过河拆桥,斩草除根。

  向家还挺卖力,毕竟过段时间就是向善芳的大寿,露脸的绝佳时机,向子旭和杨梦玉把七中当成了“献礼”的一部分。

  像她和队里推测的那样,昆仑蛇只是招摇的幌子,七中本身才是重头戏。

  周末就要过去,明天就是周一,不论大房一房怎么盼着对方死绝,向家的秘密绝不会便宜给外人。

  向子旭既然敢放她明天回学校,说明他有自信,明天之后,她再也不会发现七中的秘密。

  她今晚必须行动。

  所以她才在拒绝向子旭后,又把心照不宣、只是威慑的“困”咒改成了“杀咒”,激怒向子旭,从他求才的潜在部下,成为了胆敢挑衅他的敌人。

  他会立刻检查一遍七中的咒令,然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会再孤身重返七中冒险,毕竟这次向子旭可不会再迁就她。

  于是她上次扫尾时藏起的阴阳鱼阵就派上用场了。

  美术社。

  一张刚刚被送回的画像静立在窗边,旁边还有一朵小花,这是七中校花的专属画像,但算起来已经是余婷婷画的第三幅石漫了。

  前两次都被昆仑蛇附着,这次终于是她自己了。

  画里的少女微微动了动,活了起来,她的手伸出画纸,把住画框,就这么从画里缓缓地钻了出来,堪称贞子爬电视机的恐怖场面。

  石漫拍了拍衣服,抹去了画像夹层里的阴阳鱼阵,她巡视了一遍熟悉的画室,突然发现多了几幅画。

  她站在王梓哲的画像前面,内向的男生面无表情地看向画纸外,色彩依旧艳丽至极,但是因为他空洞的眼神,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暗沉。

  “原来如此。”

  石漫垂着眼,这小子被余婷婷的影子诱惑了,可能还有威胁,不知真假的林河就是最好的诱饵。

  王梓哲是林河的发小,自然知道发小的妈妈为什么发疯,面对那样笃定的林美红,王梓哲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润无声的雨就能令它悄悄发芽,只等一个时机,疯涨敝天。

  那么向家和昆仑蛇有勾连的可能性就更大,因为向家知道她特侦大队的身份,只想把她赶走。

  而作为昆仑蛇在寻常世界的代行人,余婷婷对她的态度一直是“同化”,成为众多神降的媒介之一,她觉得她们是一类人,但这次却帮助向家将她赶出七中,这是向家和昆仑蛇“合作”的一部分。

  现在向家卸磨杀驴,合作破裂,为了封口,肯定会试图控制余婷婷,余婷婷本人在特侦大队,那么唯一危险的余婷婷影子应该躲回了本体,利用特侦大队的审押以作庇佑。

  多好的机会,向家和昆仑蛇这俩占据七中秘密的主要人物都不在。

  石漫再次来到柜子前,整面柜子只剩一个她没有看过,她撬开最后一个柜子,里面堆着一些普普通通的杂物,美术教参,艺术赏析,笔记,还有口红和发夹这类女性的日常用品。

  她打开整洁的教参,看到了第一页的“余雯”一字。

  这是余婷婷母亲的柜子。

  她随意地翻了翻,余雯虽只教美术这类小课,但仍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而且非常认真有条理,字也好看,在石漫认识的字里,能排第一。

  很高了,孔学神的字不可超越。

  她从余雯这些旧物的痕迹中看出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她在方静的痕迹看到过同样的东西,规整,细心,井井有条,善待生活也被生活善待。

  学生们肯定很喜欢她。

  余雯的旧物就这些,唯一一本笔记引起了她的特别关注。

  毕竟这本彩虹小马还贴廉价塑料钻的上锁日记本,实在和成年女性的风格不吻合。

  三位数字密码锁,那就不是生日什么的,余婷婷最重要的人就是她妈妈,余雯又是两个字,石漫将这对母女的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望向身后的画作。

  挂在整面墙的中间,无论从技术还是意境都为最佳的那副《山茶花》,是余雯的作品,也是余婷婷最喜欢的画。

  她输入了作品名的开头缩写,锁开了。

  还真是日记。

  “正经人谁写日记。”石漫有些嫌弃地打开第一页。

  【2021年10月xx日星期三阴

  语文老师说文章中的环境都是主人公心情的侧面体现,以前只觉得这样咬文嚼字、逐句分析的阅读理解麻烦至极,大多都是过度解读,破坏了文章整体展现的一种气质。

  现在我却理解了。

  人与世界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就像一根无形的线,平常无法注意到,但有时情感会冲破界限,世界在人的眼中就会改变形状,你哭的时候,你也会看到世界哭的一面。

  今天是阴天,但有阳光。

  而我只看到了黑色的云。】

  【2021年10月xx日星期六雨

  晴天实在没什么可写,阳光刺眼。

  空无一物的天空不再清澈,令我恐惧的空旷。

  以前最讨厌的雨天反而成了唯一能收留我的巢。

  因为我知道天也在哭。

  我卑劣又庆幸地想:它也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时间对得上,正是余雯去世后不久。

  石漫往后翻了翻,大多都是母亲刚去世后,余婷婷那段痛苦时光的心境,直到看了孔知晚的名字,她皱着眉看了起来。

  【2021年11月xx日星期一晴

  班主任找我谈话。

  不是谈话,她在和我聊天。

  别人和我聊起什么,总有种刻意忍耐的怜悯,生怕戳到我的痛处,其实反而是种折磨。

  孔老师却不一样,她很纯粹地在怜悯我,完全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怜爱的孩子来关照,意外的并不讨厌。

  我以前有点怕她,班里同学都是。

  现在我想,我开始喜欢她了。】

  【2021年11月xx日星期一晴

  孔老师是一个完美的人,美丽,优雅,博学,处变不惊,没有女生会不崇拜她。

  但完美产生距离感,她有时候给我一种没什么人气的感觉。

  世上到底存不存在令孔老师“不再完美”的人或事呢?】

  【2021年11月xx日星期三晴转阴

  ……孔老师的头像竟然是那种画风,好可爱。

  完全想象不到。

  纠结好久,实在太好奇了,所以去问了。

  第一次看到孔老师那样的笑,很淡,但很珍重,像是一旦想到了谁或者什么,冷硬的心就会变得柔软。

  那一刻的孔老师终于“活”了起来。

  她说:那是和爱人的情侣头像。

  爱人。

  这是继“母亲”后,第一个我感受到温暖的词。】

  石漫注视着那过于显眼的两个字,在一众没有生命的文字里,好像滚烫出了两颗心的温度,她指尖轻轻拂过,竟然一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五感失控一般,不知是没了声音,还是震耳欲聋了。

  她感到不可思议,但她命令自己不要深究。

  她有些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躁动,继续翻了下去,事情发生了转折。

  【2021年11月xx日星期四阴

  我不愿意去亲戚那里,我和他们不熟,去了也徒增尴尬。

  那里不是我的家。

  我是孤儿了。

  老师们建议我住校,可学校也不是我的家。

  但住校的话,大家都会放心,我不能再当大家的麻烦了。

  想找孔老师商量,但她最近在为我找心理医生,不好意思再打扰她。

  似乎看出我的犹豫,三班的李老师说我可以先申请,试住一两天,最后再决定是否住校,她会去和副校长说一声。

  那真是太好了!但又麻烦了别人。】

  【2021年11月x日星期五暴雨

  和孔老师约定好了时间,她抱着她最常用的活页本离开了,青色封皮,普通得随处可见,但我觉得那是她最喜欢的本子。

  她临走时摸了摸我的头。

  身体不太舒服,来了生理期,不可避免地淋了点雨,想喝妈妈熬的冬瓜汤,以前这种时候,她总是在的。

  但我答应了孔老师要向前看,于是停止了回忆,努力去想其他的事。

  于是推开宿舍门之前,我都在懊恼早晨忘记关窗,恐怕潲雨严重,今晚会又冷又潮。

  门后泄出了一点光。

  灯光明亮,门口多了一双拖鞋,窗户关好了。

  我闻到一阵冬瓜汤馋人的香,暖乎乎的,我望了过去。

  “欢迎回家。”我的妈妈笑着对我说。

  在她死后的第一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