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00章 未果

  “这不是好好的吗?”涂山越疑惑道。

  “都让开让开……让我来看看!”柳缘歌挤开沈誉上前一步托起洛元秋的脸,无视景澜冰冷的目光,手法熟稔地托起洛元秋的脸颊揉了揉道:“这不是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变化啊?”

  洛元秋被她揉得说不出话来,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唔。”

  林宛月也凑近看了看,见她雪白的脸上好大一块土灰,便趁着柳缘歌揉脸的间隙用手指揩了几下,关切问:“感觉如何,眼睛疼不疼?”

  洛元秋含糊道:“不疼。”

  柳缘歌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斜了景澜一眼,笑道:“年纪大了看花眼也是时常有的事,改天吃两帖明目清火的药治一治就好了。”

  景澜轻飘飘道:“说的也是,人上了年纪就该学会服软,何必与十来岁的小姑娘们争这口气?若是跳舞跳到一半又崴着了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台子,那就不大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柳缘歌脸色一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澜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柳缘歌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景澜走到洛元秋身边,面无表情斜身一靠。洛元秋感觉到她把大半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疑惑道:“做什么?”

  景澜语声轻缓道:“洛元秋,你看你师妹又欺负我,我问你,你站哪一边?”

  洛元秋看看她又看看柳缘歌,茫然地张了张嘴:“啊?”

  柳缘歌顿时怒了,挽起袖子气势汹汹道:“你竟然还敢向师姐告状?!”

  景澜扫了她一眼,目光微垂,懒洋洋道:“我就是告了,你要如何?”

  涂山越与沈誉默契地后退几步,想避开这场争执,柳缘歌余光一瞥,道:“沈誉你过来!”

  对于此情此景,沈誉早就见惯,甚至早已猜到了后续,有种果然如此之感,闻言面不改色道:“我去看看王宣如何了,师姐你们继续说,不必在意我。”

  他说完拔腿就跑,涂山越当即傻了眼,见柳缘歌目光转向自己,后背一凉,忙道:“我想起来有些事还未去办,呵呵,几位官正不说定正等着我,我这就先行一步!小师妹,等得空了咱们再聚聚!”

  不等答复,他就慌不择路跑没影了。

  洛元秋:“……”

  偏偏这时柳缘歌与景澜一同看向她,似乎谁也不肯轻易罢休,洛元秋顿时觉得头大,两指按了按眉心,略一思索,诚恳道:“这样吧,你们去那边打一架,我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听谁的,怎么样?”

  柳缘歌两眼放光,当即抚掌道:“好!既然有师姐这句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

  “不好。”景澜果断否决。

  洛元秋问:“为什么?”

  景澜淡淡道:“我受伤了,后背疼。”

  柳缘歌:“……”

  洛元秋忙扶着她问:“伤得重不重?你快坐下,让我看看!”

  景澜嘴唇发白,眉心微蹙,闻言眼睫轻一颤,目光转落在洛元秋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洛元秋关心完道侣,这才想起还有师妹们在,回头一脸歉意道:“她受伤了,师妹,不如你们改日再比试吧?”

  柳缘歌:“……”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费尽心思在身上找了又找,最后只在手臂上找到一道不甚明显的红痕。

  景澜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柳缘歌一眼,挑衅一笑,柳缘歌肩膀颤抖,咬牙切齿怒道:“无耻!”

  林宛月看着这一幕,大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同情地拍了拍柳缘歌的肩,她安慰道:“算了吧,你们从山上争到下山,这么多年都没能争过她,可见师姐确实是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你这又是何苦呢?”

  此时天光微明,四野昏黑,雪中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柳缘歌顾不得与景澜斗气,登时警觉起来,喝道:“是谁!”

  那人肩头扛着柄长矛,在距离众人不远处停下脚步。

  洛元秋回头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怎么是你?”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庞,迟疑半晌方开口:“……她死了吗?”

  一只黑鸦穿过破晓时分朦胧的天光落在废墟上,无声注视着众人。

  景澜敏锐地觉察到了,若无其事按住洛元秋的手答道:“不错,她已经死了。”

  姜思怔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

  洛元秋诧异道:“难道你也和她有仇?”

  “无仇无怨,只是受人之托罢了。”姜思朝洛元秋合掌一拜,神色郑重道:“过些日子我便要回北冥了,吾兄之事还未向你道过谢,先前是我听信谣言,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洛元秋一脸茫然,姜思顿了顿道:“看来你已经忘了。”

  洛元秋努力思索了一番,依然什么也没回想起来,道:“是记不清了。”

  姜思又看了眼景澜,低头道:“那两盏灯已经坏了,就算你们拿着它也没有别的用处。依照我们先前的约定,它们现在归我了。”

  景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姜思答道:“那就有缘再见吧。”

  景澜冷漠道:“再会就不必了,请转告阁主,手别再伸的那么长。”

  谁也没有发现一条蠕动的黑影从砖瓦缝隙间爬了出来,它在姜思的影子里停了一会儿,最后出现在长矛顶端,如一片烟灰般紧紧依附在边缘,慢慢消失。

  姜思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雪中。

  洛元秋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高处黑鸦化作一根黑羽飘落而下,随风远去。

  景澜沉默地望着黑羽飞走的方向,心渐渐沉了下去,暗道顾况又要做什么?

  林宛月见状道:“怎么了师姐?”

  洛元秋张开五指让风从指缝间吹过,疑惑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周遭一览无余,若真有人靠近也无处躲藏。此时废墟之上只有团团寒雾在飘荡游移,柳缘歌诧异地在附近走了一圈,回来说道:“我看你是太累了,还是回去睡上一觉,先好好歇几天再说。”

  洛元秋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问:“对了师妹,那个影子呢?最后怎么样了?”

  柳缘歌指了指林宛月,道:“这要问她了。”

  “影子么?”林宛月道:“它被涂山越的法术困住之后,我趁机给了它一刀,它就灰飞烟灭了。”

  洛元秋听完沉默不语,柳缘歌问:“师姐,莫非你认为它还活着?”

  未曾亲眼所见,洛元秋一时也无法定论,这时景澜说道:“一道残魂而已,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等沈誉将法阵修补完毕,把镜心放回法阵中,它便不能再在城中作乱了。”

  不等柳缘歌再问,景澜起身看了眼天色,道:“该走了,涂山越快要重开结界了。”

  林宛月道:“这时候开结界做什么?”

  “你看这片地方。”景澜示意她看周围。

  林宛月举目四望,不解道:“这地方又怎么了?”

  洛元秋当即领会到了景澜的意思,倒抽了口冷气,道:“这里是皇宫,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

  天光渐亮,穿过寒雾落在残砖废瓦之上,四周殿宇早在先前就被被移平成了平地,与远处的几座侥幸留存的宫殿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一时间无人开口,过了片刻,洛元秋颤声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这得要赔多少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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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十三,朝觐前一日,六皇子赵奉以帝为巫人妖术蛊惑之名,未经传召率领三千死士攻入皇宫,联合城中世族聚兵谋反,矫旨调离北郊大营驻军,下令封锁城门。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段武灵起先假意迎合,私下却命人传讯给在通州检阅军队的皇后,幸得皇后率兵回援及时,一夜鏖战之后,追随六皇子谋反的世族被围困于明河坊,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随后宫中死士也尽数伏诛,六皇子见事败,而后于兴庆殿自裁。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不过一夕之间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着实令人措手不及。正当人心浮动之时,原本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却在次日急召大臣前来朝会,朝会之上,皇帝并未如众臣所想的那般虚弱不堪,而是如寻常一般端坐高位。负责监国的太子适时退居下位,这对天家父子以高深莫测的姿态俯瞰朝堂,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正当众臣尚处于震惊之际,太子颁布诏令,以逆谋之罪将六皇子一系从皇室宗谱除名,毁玉牒收封地,其府中属官一并处死。鉴于其罪行恶劣至极不可饶恕,凡跟随他一同兴兵作乱的世族皆抄家下狱,连诛三族,流放西南。

  皇帝一脸沉痛地道:“以吾兄之贤德,竟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后人,打着他的名头行谋反之事,险些撼动国本,料想其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

  诸臣不敢言语,曾经为了六皇子在礼法上应归属隐太子一系而争执的大臣们更是噤若寒蝉,冷汗涔涔。

  太子恰到好处的开口劝慰:“父皇仁慈,罪首既然已经伏诛,不如从宗室旁支中另择一人,归入隐太子之后,如此一来也能告慰先人,使其免失香火祭祀。”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此事便由你亲自来办,不可再出差池。”

  景澜与涂山越静立朝臣之中,听完这番对话,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明白皇帝这是深恨六皇子及其身后支持的世族。既然六皇子心心念念归宗于隐太子,妄图在成事后在礼法压皇帝一头,那皇帝便在他死后,另从宗室选一人入继,让他彻底从宗谱上消失。

  就算是先前满口家法规矩的老臣也对此无话可说,朝堂上众臣兢兢战战,唯恐皇帝骤然发怒波及己身。

  还好皇帝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将此事闹大,问罪于诸臣。

  正所谓奖罚分明,罚既过,那便该论功行赏了。

  朝会之后,几名尚书被留了下来商讨奖赏有功之臣一事,皇帝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场,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子主持。

  回到宫中,皇帝摒退内侍宫女独自入殿,一人站在殿中,似乎已等待许久。

  虽然两人交谈为数不多,但都给皇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与其绕弯还不如有话直说,不然受累的还是自己。想了想开口问:“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吗?”

  洛元秋正为宫殿被毁的事而忐忑,虽然后来涂山越开启结界后复原了大半,但仍有不少毁坏的太过彻底,无法依靠阵法修复,她闻言下意识道:“是要赔钱吗?”

  “赔什么钱?”皇帝一脸莫名其妙,旋即反应过来,啼笑皆非道:“哦,你说那几座宫殿啊,那不用你赔。”

  见她明显松了口气,皇帝只觉得好笑;“朕看你昨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本事这般大,居然还会操心这个?”

  洛元秋十分诧异道:“可我又不能变出钱来啊。”

  皇帝一噎,点点头道:“你不是还有道侣吗,让她来赔不就行了?”

  洛元秋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要她赔?”

  “好一个敢作敢当!若人人都能如此,这天下岂有不安生的道理?”皇帝戏谑一笑,道:“你昨夜立下大功,这点小过错就算了。朕与景澜早先曾有过约定,此役中你若立下功劳,便再赐寒山门一道玉清宝诰,好成全你的心愿。不过如今人心惶惶,为安抚百姓,不可公之于众。但司天台与太史局皆会录入,不必担心。”

  洛元秋面无喜色,反倒有几分犹豫不决,皇帝道:“怎么,你不是正为了此物而来?如今朕赐给你,你便能回去振兴山门了,这还不好吗?”

  洛元秋思量片刻,答道:“我改变主意了。”

  皇帝略有些意外:“你不要它了?那你想要什么?”打量了她一番后道:“你如今还是掣令官罢,莫非是想留在太史局继续效命,或是入司天台授官?”

  洛元秋缓缓道:“我想要陛下解开景澜身上的咒术,让她不再继续受困于此。”

  良久皇帝才道:“这是她让你向朕提的?”

  “不,”洛元秋答道:“这是我自己想的,她不知道。”

  皇帝道:“此事重大,可不是凭一道玉清宝诰就能换的。”

  洛元秋料到如此,毫不犹豫道:“陛下要怎样才肯答应?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一试。”

  皇帝注视着她,不知为何笑了起来:“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洛元秋答道:“自当尽我所能。”

  皇帝负手于身后,道:“做玄质有什么不好?有几个人能生于荣华之中,安享富贵,一生高枕无忧?若不是受术之人要求极为苛刻,世人早就趋之若鹜了。你要朕为她解开此咒,万一……她心中不愿呢?”

  洛元秋微怔,细想一番后道:“如果她真这么想,当年她就应该回长安成为先帝的玄质,而不是陪我去黎川。”

  皇帝道:“先帝为咒术所惑,一心追寻长生不老,以至于神志皆丧,虐杀宫人大臣,最后化为活尸。朕与他相比可不知好了多少,做朕的玄质定然要比做先帝的强上百倍。何况朕如此信任她,予她权势,更将司天台交到她手中。但此咒一旦解开,这些便再也不复存在,你是否有想过,她随你离开后若是心生悔意,又当如何?”

  洛元秋神色平静,迎上皇帝锐利的目光,回想起与景澜相伴的种种过往,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讲经堂外,透过窗看着独自坐在里头的人。她背对自己而坐,阳光落在她身侧,却再也不肯向前半步。她仿佛与人世分隔开来,就此被留在了往事的阴影当中。

  她如同藏在山岚后的一道模糊剪影,唯有从溪畔路过时才能偶然在水中得见。洛元秋忘了她的相貌,却记得她的眼睛,时而冰冷时而炽热,如四时间不断变化的山峦,其中暗藏的情愫让人动魄心惊。

  心都动了,更遑论其他呢?

  洛元秋许久才道:“她不想再受制于人,只想过寻常的日子。”

  皇帝道:“人心善变,初时所想却未必是今日所念,你何以能这般笃定?”

  洛元秋答道:“因为她的心愿即是我的,仅此而已。就算有日她真的后悔了,我也希望她能够自由自在,不再受此束缚。”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道:“你们两人说的话倒是如出一辙,景澜也向朕提过此事,解除咒术后她只想陪在你身边,同游河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朕问她,台阁之位她不要了吗,偌大一个侯府也说抛下就抛下了?”皇帝说道:“可她说,她只有这么一位师姐,一切自当如她所愿。”

  洛元秋心中轰然一声,满面通红,下意识看向门,想寻找景澜的身影,可惜什么也没看到。

  皇帝有心想打趣几句,但怕把人逼走了,外甥女找上门来就麻烦了,道:“别看了,外头没人。”

  洛元秋思绪仿佛乱成了一团浆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那个……陛下,解咒的事……啊对了!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皇帝道:“答应什么?没有的事要朕怎么答应你?”

  洛元秋:“啊?”

  “她身上没有咒术,”皇帝说道:“谈何‘解咒’一说?”

  洛元秋一震,不可思议道:“难道玄质其实……”

  皇帝转头看向门外,微微出神道:“人生老病死,本是在所难免,皇帝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岂能幸免于外。朕与先帝不同,对此并无执念,不想追寻什么长生不老。再说,择一人替己分担病痛,还是至亲之人,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折磨。更何况那人是阿澜,朕亲眼看着她长大,又如何能忍得下心?”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先帝有玄质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到那种地步,生不如死,又有何意义?一开始朕便说了,自此朝起,往后再也不必有什么玄质,但阿姐有一日却来求我,她说……”

  “她说阿澜去寻师门未果之后好似毫无生志,只怕自己不在人世后,她也会随之离去,便假借报恩之名,命她留在朕身边做玄质,为期十年。十年之后,任由她或去或留,说不定这期间她便能想开了,不再郁结于心,执著于一念,总该有旁的牵挂才是。是以朕一直催促她成婚,实因阿姐所托;至于为何不告诉她此事,也是出自朕的一点私心,做长辈的总希望能把孩子留在身边照看,不愿他们远游在外。”

  他望着洛元秋,眼中似乎有万千感慨,说道:“自你来以后,她就像换了个人。朕才知道她对你……嗯,总归是一片情深,早有前因。”

  洛元秋怔愣良久,想起景澜手腕上的银链,一丝苦涩渐渐从心底泛起,低头道:“原来是这样。”

  皇帝说道:“朕听说你以为她死了,也找了她许多年?”

  “嗯,”洛元秋心口一阵隐痛,道:“她也以为我不在人世了,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皇帝笑道:“兜兜转转,到底还是相见了,可见老天也愿成全有情人。回去告诉景澜,走的时候使人知会一声便是,就不必再入宫了,免得徒增感伤。”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洛元秋道:“好,我记下来了,陛下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吗?”

  皇帝脚刚踏出殿门,闻言想了想说:“人各有志,想来朕叮嘱再多也没什么用,就随心去吧,以后若是想起来,偶尔回来看看就好。”

  洛元秋点头:“陛下也可以来寒山走一走,记得带只火腿就好。”

  皇帝奇道:“为何要带火腿?”

  “要想打开山门法阵,需在山下一块大石头上放一只火腿。”洛元秋道:“要完整的一只,半只或是切成块都是不行的。”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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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破庙前荒草被雪压倒了大片,那残破的庙宇在厚重积雪中变得岌岌可危。此地罕有人至,四周荒凉一片,只剩檐上铁片在寒风里叮当作响。

  景澜从小径穿过,来到庙门前,只见一片黑羽悠然飘入庙中,仿佛在引领着她进去。

  庙里与上次来并无两样,地上灰尘遍布,昏昏暗暗,几尊无头神像被推倒在地,放眼狼藉一片。唯独供奉香案上清清静静,放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瓷碗,一条绿莹莹的柳枝浸在水中。

  黑羽慢悠悠落下,从黑暗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接住了它,霎那间羽毛化作齑粉,散落在瓷碗上。

  一人从黑暗中一步踏出,在香案前现身,景澜道:“叔父。”

  顾况摊开手,一簇赤红火焰出现在掌心中,如水流般在指缝间流转,他微笑道:“你做的不错,看来教主是真的身陨道消了。”

  景澜视线从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掠过,恭敬中带着几分欣喜,试探道:“那他下在叔父身上的禁咒岂不是能解开了?”

  顾况把玩着火焰,随意道:“一时之间也没那么快,还需费上些时日,不过只要施咒之人死了,咒术自然会慢慢解开,这教中上上下下,总算是不用再听命于他了。”

  说完他似笑非笑看向景澜,景澜心中一突,佯装不知,垂首道:“这便恭喜叔父脱困了。”

  “只是,我先前答应你的事倒变得有些棘手了。”顾况叹道。

  景澜思索片刻,道:“叔父的意思是那招魂返生之术出了什么差错吗?”

  顾况道:“我受这禁咒所限,灵力不能像从前那般运转自如,始终有几分涩滞,偏偏招魂的法术不容丝毫有误,我只怕到时稍有不慎,就白费了你多年心血。”

  景澜心中冷笑,面上却忧心忡忡,道:“这该怎么办,叔父可要什么滋养灵力的丹药?我回宫中找一找,看看能不能寻到好些的丹药。”

  顾况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火焰从他指尖蹿出,照亮了景澜的侧脸。两人隔着这冰冷的火光对视,仿佛都在试探着什么。

  半晌后顾况道:“你有心了,只可惜这不是靠服丹药就能补回来的。”

  景澜果断道:“叔父对我恩重如山,就算是上天入地,我都要为叔父找来。”

  “上天入地就算了,倒也不必。”顾况笑道:“不过这件事还真与你有几分关系,不如说……”

  他眼中闪过一抹算计,温和道:“此事非你不成,叔父只能仰仗你了。”

  景澜不解:“依仗我?”

  顾况轻巧道:“没错,就是你。天师府有一世代相传的秘术,即便经脉尽断亦可重续,传闻有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效,只是无从验证,不知真假。有此术在,想来恢复灵力也不在话下。”

  景澜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知道他还有下文,果然顾况又说:“不过此术唯有血脉相连之人方可施展,你父对我恨之入骨,想求他出手相助,恐怕比登天还难。所以我想了又想,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景澜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某天晚上洛元秋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了一番民间传闻云和公主与顾二的情史,其中不乏月下结缘、庙前相会、暗约私期等一系列话本常见剧情,也不知道洛元秋是从何处得知。

  景澜私下猜测,十有八九是玄清子带洛元秋去乡间看野戏看来的。接连听了几天自己母亲与自己道侣二叔的风流韵事之后,景澜可谓是心如止水,就算是九天雷劫从她眼前落下,她觉得自己都能淡然处之。

  洛元秋荒腔走板的歌声犹在耳边,景澜强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免得当着顾况的面绷不住笑。不过这么一来,她面色就显得有几分古怪,顾况见状道:“看来我不该提二哥,让你为难了。”

  景澜收敛心神,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挣扎,低声道:“叔父与他之间只怕是有什么误会,何不找个机会说个明白?”

  顾况长叹一声:“我与他是说不清了,他一见到我便要打要杀,何曾有心听我解释半句?我将他视作二哥,他却把我当作仇人,我猜只有等我们死后黄泉相见,说不定还能坐下来聊两句,现在是不可能了。”

  景澜揣摩他话中的深意,答道:“他对我只有生恩,远不及叔父对我的恩情。他若是想对叔父出手,我定然不会答应。”

  顾况淡然一笑:“不枉叔父对你一番栽培与教导,但你们到底是父女,怎能因我而反目成仇?”

  说完拈起瓷碗中的柳枝甩了甩,柳叶上新露明净,如同从树上刚折下来,顾况合手握住柳枝祷祝了一番,对景澜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皇帝也时候该兑现承诺了——你身上这道禁咒,他准备何时为你解开?”

  景澜顿时警觉起来:“叔父说的是,过两日我自当进宫去问问。”

  她目光微闪,仿佛有几分犹豫,顾况放下柳枝道:“你想说什么?”

  “只是想起这玄质的禁咒一旦解开了,我的眼睛会不会又……”

  顾况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道:“放心吧,你就算是瞎了,我也有办法能让你继续看见。当年我是怎么救你的,如今依旧,”

  听出他话中的警告之意,景澜低头应是,又道:“叔父方才说要恢复灵力,需要我来做什么?”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你身上的这道禁咒解开。”

  顾况端起瓷碗,蘸水一弹,轻声道:“因为我需要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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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景澜骑马回家,因昨夜世族兴兵作乱,今日城中仍在禁严,坊门皆闭。因城郊驻军换防,巡视的人手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如今五城兵马司正挨家挨户搜查趁私逃的乱党,即便景澜身上带着令牌,一路也没少遭盘问。

  她心中有几分可惜,本打算带洛元秋去看花灯,看来明日的灯会怕是不能如约举行了。

  途经明河坊外天色已黑,坊外却是火光冲天,许是设了重兵把守。城中乱象未定,她避开巡逻的人向偏僻小巷行去,此时一人从拐角处纵马入巷,险险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路过她身旁时放慢了些,道:“你去见了他?”

  两人并驾而行,仿佛只是路人偶遇,景澜道:“他要我去解开身上禁咒,好回去帮他恢复灵力,待恢复灵力之后,他才能施展招魂的法术。”

  顾凊握紧手中的剑道:“他要你如何帮他恢复灵力?”

  景澜抬手道:“他说此术非血亲不能成,所以要用我的血。”

  顾凊压低斗笠,眉峰紧锁,冷笑道:“天师府都不在了,他却还是老样子,依然对这天师之位念念不忘。”

  “我当然知道他在骗我,”景澜说道:“无论符咒,大凡以血为引,不是禁术便是邪法,少有列外。我猜他是第一种。”

  顾凊道:“这是一道血咒,需以血为祭,将灵力灌注于咒中,乃是天师府代代相传的秘术,本由天师对继任之人施展。承术之人不再有咒术反噬之忧,境界自然能更进一步,因此而受益,修习更为高深的咒法。而施咒之人则会灵力耗尽,失血而亡。”

  景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凊按耐不住道:“告诉我他在何处,不如让我一剑捅死他,一切自当迎刃而解!”

  “论东躲西藏逃命的本事,我猜这天下没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景澜道:“难道你能在他身后追他一辈子吗?”

  巷口火光掠过,两人驻马于道旁,景澜勒住缰绳,等巡夜的人过去以后才问道:“如果施咒之人与承术之人并非血亲呢?”

  顾凊冷冷道:“一人一生中只能承咒一次,如果施术途中有误,那承咒之人必遭咒力反噬。还记得先帝的下场吗,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当即反应过来,沉声道:“难道你是想——”

  “顺其自然即可,”景澜注视着火光远去,截断了他要说的话,轻描淡写道:“就按照他所想的来。”

  顾凊沉思半晌:“这是一步险棋。”

  景澜道:“哪怕事到如今,他依然对我防备重重。不剑走偏锋,他又如何会卸下戒心?”

  顾凊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方开口道:“你准备如何行事?”

  景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道:“他深谙心计,但这一次,我偏要让他心甘情愿入瓮。到了那时候,就算是插翅他也难逃一死。”

  顾凊道:“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

  景澜随口道:“我身上既然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便无需什么万全之策,只消前辈出面激上一激,他自会忍不住先出手。”

  顾凊忽道:“此事你与元秋商量过没有?”

  景澜顿了顿,道:“事出突然,仓促之间还未曾告诉她。”

  顾凊反问:“是忘了说还是不想说?”

  景澜看了他一眼:“我不明白,二叔这话是何意?”

  顾凊听到这一称呼神情微微扭曲,很快又恢复如初,道:“我以为你们之间无话不说,无需隐瞒什么。”

  景澜听出他话中的调侃,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听到顾况要抽干我的血,就会马上开始找顾况,最后杀上门干脆利落捅死他了事。”

  自己这位侄女确实不太像能沉得住气的人,顾凊不由赞同地点点头。

  景澜低低一笑:“不过依我看来,以顾况做下的那些恶事,这种死法还是太便宜他了。”

  两人对望片刻,顾凊道:“我明白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我虽不如你了解元秋,但有些事仅凭你觉得好是没什么用的,还是应该提前和她商量,不然我怕你事后被她揍出家门。”

  景澜唇角略翘,看来顾凊是实实在在和洛元秋打过一架了,亲身得出的教训:“哦,是吗,可她还从未对我动过手。”

  她语气虽平淡,却另有一层深意。顾凊听了呵了声,意味深长道:“凡事总有第一次。”

  语毕他一夹马腹,把景澜留在了黑暗中,先一步离开了巷子。

  两人就此分别,景澜策马回府。夜中雪如鹅毛,寒风迎面扑来,马上就要到达家门外时,她似有所感应般,向着路旁看去。

  风雪中朦胧灯光仿佛梦境,延伸向回忆深处。那人站在路的尽头,她们彼此相望,好像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景澜翻身下马,怔愣了一瞬,不由自主向前一步,道:“师姐!”

  于是那人如往常一样笑了起来,迎着满天飞雪快步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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