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70章 前尘

  夜中寒风久肆,雪花满天飞扬。城中一片寂静,坊门皆闭,偶有巡城的队伍出没在坊外,不消多时火光远去,只余一地冷寂。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传来清脆的踢踏声,朦胧雪光之中,一点幽光忽明忽暗,在黑暗中随风晃动。它轻快地绕进一条巷子,在夜色的掩盖下向着西边越行越远,最后停在一座院子前。

  墨凐从石羊角上取下灯盏,盏中瞬间亮起明光,犹如清辉洒落,映亮她的面容。她提灯相照,门上描金绘彩,画着灵童天女,向每个站在门外的人含笑看来。不等她去叩门,那门上的青铜兽首便两眼乱转,惊惧一般飞快将门环吐出,乖乖衔在嘴上,好似两条小狗。

  门画上的天女神情灵动,眉眼间忽然有了神采,只见她水袖轻敛,繁花落了满身,继而怯怯地拔下发簪,双手捧着奉上。墨凐看着眼前这扇门,仿佛像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方道:“多年未见,倒还与从前一样。”

  她屈指在天女掌心的发簪上轻轻一叩,门随即开了。石羊脚步轻快,无声无息穿过假山树林,离开园子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那门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灯笼,墨凐看也不看,手中灯盏照在门上,那门便自然而然向两侧推去。

  门后花林覆雪,草木幽深,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她一路畅通无阻,在涛涛水声中踏过河上拱桥,不过须臾便到达对岸。此时天色微亮,风雪暂消,墨凐拂开迎面飘来的薄雾,喧哗之声渐近,转眼间便进到一条热闹的长街里。

  街上行人不多,在雾气里仿若游魂,脸上都覆着张空白的纸面。她驱羊前行,如一道虚影疾晃而过,街中无人能见,片刻后她在一家铺子前停下,店铺上的招牌不知挂了多少年,早已腐朽不堪,其上字迹更是模糊难辨。

  一个童子正低着头在店外扫雪,忽然看见淡淡银光自雪中漫来,心中纳罕:“这是什么?”

  他抬起头一看,一只大黑羊无声站在雪中,羊背上坐了一个少女,她手提一盏明亮的灯,薄衣赤足,乌发披散,神情冷漠地看着自己。

  童子愣了愣,复看了眼雪中,紧接着急退两步,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你……你为什么没有影子!你不会是鬼吧?!”

  “我曾在此店中寄存了一件东西,如今要将它取回。”墨凐说道:“店主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童子哇哇乱叫几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告诉你!我才不要和鬼说话!”

  他正要一头钻进门帘后躲起来,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扯向后拖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人已在羊边,墨凐居高临下看来:“去通报此店主人。”

  童子眼睛一转,佯装无辜道:“他今夜好像不在店里,客人您不如明日再来吧!”

  孰料他一说完便听见一人道:“叫你去扫雪,你怎么又惹事生非了?上回那咒师的教训还没让你长长记性?”

  童子一时忘了自己还在别人手上,怒道:“胡说八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次可不是我先惹的事!”

  门帘掀开,一个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见此情形微微一怔,向墨凐连声道歉,又对那童子戏谑道:“不然呢,难道是这事先找上的你?”

  墨凐手轻轻一挥,那童子摔进雪里,连滚带爬躲到书生身后,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墨凐道:“你这小童,废话未免有些太多了,不如把嘴缝上。”

  书生尴尬一笑,身后童子脸色煞白,两手紧捂着嘴,好像真被缝住了一般。

  书生忙道:“请阁下高抬贵手,他之前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先前有位咒师嫌他聒噪多嘴,让他一个多月都说不了话,这才刚好没几天。”

  墨凐把灯盏挂在石羊角上,道:“哦?那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书生猜不透她的来意,为防生事,先让童子回去。未等他开口,墨凐俯身问道:“你就是店主人?你叫什么?”

  书生疑惑地点了点头:“在下姓华名晟,不知阁下有何要事?”

  墨凐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我忘了是哪一年曾来到此处,那时此店的主人姓许,她与我之间有过约定,我将平生所见所闻都告诉她,作为交换,她会把这些事记录在册,封于店中,等有一天我来取回。”

  “姓许?”书生掐指一算,面露震惊:“这不是在说笑吧?那已是上上上……位店主,距今已过了四百年了!”

  寒雪中夜色将褪,天光隐现,远处街影古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飘渺的雾气随风而来,浮动在二人身旁。

  墨凐回头看向来时道路,眼前细雪飞扬,她垂下眼睑,面容在雪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原来已过了这么久。”

  收回思绪,墨凐的手指轻贴灯盏,一点光芒自罩中飞出,她道:“我依稀记得,东西放在天字一千七百七十三格。”

  石羊晃了晃头,驮着她缓步前行,跨过门槛向店里走去。书生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且慢!”

  墨凐回头看了他一眼,乌发间沾染的薄雪随风逸散,她平静道:“大梦浮生,四百年了,我忘了许多事,是时候该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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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光透过纸窗映出一片幽蓝,景澜蓦然睁开眼,下意识翻身坐起,却觉得肩头冰冷,转身一看,被子大半被一人卷裹而去,仅施舍般地给她留了个被角。

  她扶着额头,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是虚幻还是真实。然而梦中所发生的一切依然记忆犹新,仅是一夜的功夫,竟好似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轻轻掀开床帐,景澜望着窗边微光无声一叹,神思游移无故想到,常言道黄粱一梦,也许并非只是世人附会谣传。

  弯腰捡起滑落在地的衣袍,她赤脚站在床边迟疑了好一会,忍不住爬上床榻推了推拥被熟睡的人,问:“师姐,你醒了没有,我们不会还是在梦里吧?”

  洛元秋睡意正浓,本不愿理会。奈何景澜又推又搡,她迫不得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道:“不是梦……行行好,让我再睡一会吧。”

  她若是不答也就算了,景澜见她醒了,索性将冰冷的手伸到被子里,贴在她的后背上。洛元秋惊呼一声裹紧了自己,景澜笑道:“睡了一夜还不够?你这抢被子的恶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洛元秋忍气吞声,闭上眼只当作听不见,打算趁机再睡上一会。谁知贴在后背那双手却动作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摸来摸去,并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贴着脖颈缓缓向下,显然兴致颇足。

  她蹙眉忍了再忍,终是忍不下去了,无奈起身,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打了个哈欠怠倦道:“你是好好睡了一夜,我在梦里奔波劳累,还不如不睡来得强!”

  景澜笑道:“原来你在梦里奔走之时,还有余力抢被子?”

  洛元秋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止住,看她笑得十分可恶,恼怒道:“那就分床,以后你别和我睡了!”

  景澜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一本正经道:“这可不行,道侣嘛,都是要睡在一起的。”

  洛元秋斜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我师父还说道侣要一天三顿打呢。”

  景澜瞬间破功,笑着揉了揉洛元秋的脸颊,洛元秋不甘示弱,从被里抽出手去扯她的。两人嬉闹了会,景澜问:“你的影子呢,怎么一觉醒来便不见了?”

  “我们既然都醒了,那它也就去它该去的地方了。”洛元秋靠在她肩头懒洋洋道:“每次它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如果不是它睡在你我之间,我们的梦又怎么会被连在一起?这梦中梦再来几回,恐怕从此就不用再睡了,反正一梦地久天长,以后干脆在梦里过得了。”

  景澜拥着她轻声问:“昨夜梦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都记得。”洛元秋看她眼中恍惚,猜到她心中所想,答道:“你是不是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觉得那不像是一场梦?”

  天光破晓,屋中渐渐亮了起来,景澜道:“我还记得你说过,这是梦,也并非只是梦。喜怒哀乐,执念妄想,出于念而归于心。修行之人不会无故做梦,梦中所见,即是心中所想。”

  洛元秋把手覆在她的心口,道:“魔障幻象也是修行的一种,你还执着于那些过往吗?”

  “我不知道。”景澜神色迷惘,怅然一叹:“若能够轻易放下,那执念也就称不上是执念了。”

  洛元秋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想通的,安慰般拍了拍景澜的手背,她忽觉脖颈上刺痒,随手梳了梳头发,却摸到一截利落的发尾。

  她身体一僵,当即想起昨夜与墨凐打了一架,被她削去了头发。景澜亦有所察觉,眉梢一动:“你的头发呢?”

  一想到此处洛元秋便痛心不已,她多年身形未长,头发虽生的慢,倒还算争气。她心中已将墨凐这般那般地捶打了数千场,并暗想若有机会,定要将她削成个秃子。

  勉强笑了笑,洛元秋双手握拳,咬牙切齿道:“昨天碰上了一个疯子,我们打了一架。”

  景澜对她知之甚深,抬眼道:“看样子是输了。当年王宣烧了你的头发,若不是师父阻拦,你可是当时就要把他丢到深山里与猴做伴去了。”

  洛元秋悻悻道:“我倒是想把她也扔进山林里,这不是打不过么。”

  “头发迟早会长出来的。”景澜目光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是谁?”

  洛元秋此刻满心都是墨凐,闻言脱口道:“除了墨凐还能有谁?”

  景澜思索道:“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是那位在北冥看守白塔的女子?”

  她想起之前曾以梦归镜窥探洛元秋的心境,在过去的回忆里见到她与一位近乎于天人的少女交谈,给景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还记得最后墨凐说过,终有一日洛元秋必定会到北冥来。思及此处,景澜心中疑惑更甚,道:“世上人千千万万,她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北冥?”

  洛元秋比她更想不明白,要说除了昨夜的削发之仇,墨凐与她之间也无什么过结,也从未以武力相逼,强压洛元秋到北冥去。也正是她后来算的那一卦帮忙,才让洛元秋得以找到了景澜。

  思来想去,洛元秋不由坐起身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入阴山前,她在那条岔路口突然出现,拦住我说此次入阴山之人中,唯有我一人能穿过阴山腹地,其余人虽只到界碑前便回返,但依然难逃死劫。后来果然像她说的,一些人死在途中凶险之处,最后剩下的人到达界碑前,因为不愿踏入阴山腹地,于是原途折返。离开阴山后,我听闻他们有的死于斗法,有的死于修行走火入魔。也有人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将自己炼成了一具行尸。总而言之,如她先前所言,难逃一死。”

  洛元秋后知后觉想起墨凐为她算的那三卦,神情不由凝重起来:“她断言的事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也受她卦象指引来到长安,后来真就与你相遇了。”

  景澜道:“她为你算了三卦的事我已知晓,这卦的报酬是要你接替她守护白塔。但你原本就无去北冥之意,更何况你我相逢后,你便更不可能去了,她既然精通数术,算无遗漏,如何会算不到此处?”

  洛元秋短暂回忆了一番,倦意涌来,将下巴压在被角上昏沉沉道:“她是为我算了三卦不假,可我也只看了两卦,凭什么要付三卦的报酬?”

  景澜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不看第三卦?”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我都已经找到了你,那一卦看不看都无所谓。”

  眼看她歪着头又要睡去,景澜伸手推了推,皱眉道:“醒醒,再想一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是你未曾留心,却至关重要的。”

  洛元秋左摇右晃,强打起精神思考了起来,奈何思绪纷杂,一时毫无头绪,她摇摇头道:“想不起来……算了,不如再睡一会?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景澜隐约有些不安,按住洛元秋的肩不让她躺下:“继续想,你能不能猜一猜,那第三卦算的到底是什么?”

  “她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算三卦。”洛元秋困顿道:“天地人三法,容纳之物无穷无尽,推演之事变幻无穷,怎么可能被我随便一猜就猜中……”

  景澜沉声道:“因果皆由你而起,这三卦自然是围绕着你,哪怕是变数也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决意前往长安之前,她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努力睁开眼睛:“好像是说,此行我会寻到失去的东西,也能破除心中的执念。”

  “你找到了我,便等于是寻到了失去之物。”景澜说道。

  洛元秋点点头,景澜又说:“破除心中的执念?这句话又作何解?”

  洛元秋猜测道:“找到了你就等于破了执念?可如今你在我身边,这执念破与不破又有什么区别。”

  她见景澜神色沉郁,劝道:“别想了,反正你也想不出来。”

  景澜只得作罢,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只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洛元秋见状松了口气,正想再度睡去,余光瞥到景澜又想来推她,顿时一个激灵:“别再推我了,我还没问你那玉佩的事呢!”

  说完两人同时一怔,景澜手僵在原处,进退维谷。洛元秋霎时睡意全消,总算想起了这件在梦中屡次被打断的要事,推开被子盘腿坐在床榻上,她打量着景澜,扬了扬眉毛:“轮到我问了,玉佩的事呢,你还没说完。”

  景澜深吸了口气,洛元秋紧盯她的脸,竖起一根手指道:“我们说好了,不许再瞒着我。你要是觉得梦中说的话都是梦话,不能作数,那现在就当着我的面起誓,决不能对我再有欺瞒,否则……”

  洛元秋想了又想,最后道:“否则我那不动道侣一根手指头的誓言就此作罢,改换成道侣一天要挨三顿打,还要和师弟一起被吊在树上。你觉得如何?”

  景澜:“……”

  前一句也就算了,若是真与沈誉一同被吊在树上,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景澜真心实意道:“树上的位置还是留给沈誉吧,我就不和他抢了。”

  洛元秋轻轻踢了她一下,微笑道:“不必谦让,还是快如实交代了吧,不然那树上保证有你的位置。”

  景澜拖过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屈膝坐起,注视着洛元秋道:“前往黎川的路途中我们交换了信物,我把你给我的玉佩贴身藏放,许多年后我每每忆起此事,便觉或许从那时起,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

  她话中似乎别有深意,洛元秋仿佛窥见了其中某种联系,疑惑道:“你不是为了探查山神娶新娘一事,才贸然入山的吗?”

  “不,我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安心。”景澜低声道,修长的手指交握着:“祭拜你父母坟墓时,我发现那乱草间压了一张纸钱,仿佛有人来祭拜过。起初我以为是师父,或是你父母生前的知交好友,后来便刻意留心,向镇上的人打听了一番。有人说曾见过一名男子到此祭拜,自称是墓主的弟弟,前几年他想把坟茔迁回祖籍另行安葬,说是不愿见到兄嫂克死异乡……”

  洛元秋呼吸微促,难以置信道:“什么?我爹娘的坟被人挖了?!”

  景澜略有迟疑,半晌才道:“是,他找人挖开了你父母的坟茔,那日原本要移棺返乡,不料却下起了暴雨,他便将棺木带回家中安放。后来他又找到当地那位替山神择选新娘的神婆算了算,说是不易迁土归乡,便挑了个好日子,将那棺木又葬了回去。”

  洛元秋沉默良久,不断揉捏着指节,哑声道:“所以你那时说是去打听山神的事,其实是为了……”

  “我想去找那神婆问一问,再去坟茔附近看一眼。”景澜轻声答道,“要是真像镇上所说的,或许查看坟边的土,还能辨别一二。”

  这整件事都荒诞诡异到令人无法全然相信,洛元秋将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拨向耳侧,两手抵住额头,一时间难以接受此事。诸多念头陈杂,她却没有追问下去,低声道:“可是你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景澜看出她的不安,慢慢握住她的手腕道:“因为我遇上了那个人,他没有说谎,他确实是你父亲的亲兄弟。”

  洛元秋首先想到的便是二叔顾凊。她对顾凊知之甚少,仅限于两人曾经交手过。观此人言行,绝不像那种会掘人坟茔之辈,她缓缓道:“那不会是我二叔,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景澜道:“当然不是他,是你的三叔顾况。他不知犯了何事,早早便被顾天师逐出家门,有传闻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仍在浪迹天涯,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他。”

  无来由又冒出来一个三叔,洛元秋知道景澜没有必要对自己说谎,但仍有些难以相信:“他们既然是亲兄弟,那为何他要去挖我父母的坟?”

  景澜眉头深蹙起,仿佛一言难尽:“他……他从未将你父亲当作是兄长,你就当他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好了。”

  洛元秋心中乱成一团,随意点了点头,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间,她蓦然看向景澜,抓住她的手臂道:“等等,你说你遇见了他?他又是个疯子,他对你做了什么?”

  “那块玉佩,”景澜低声道:“因为你的那块玉佩,他将我误当做是顾凊与云和公主的私生女。我被他带进山中,见到一群被关着的新娘,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洛元秋不禁攥紧手指,喃喃道:“居然是这样,后来我寻迹去山中寻你,有个刚被送上山不久的新娘告诉我,她曾见过你被一名黑衣男人带到此处,把她带上山的神婆称此人为长老。可是后来,我翻遍了整座山都没有找到你……”

  她望着窗前那一片微弱的雪光出神,有那么一瞬间光明退去,她仿佛又回到当年昏暗的旧屋中,两手沾满血腥。听见有人发出痛苦的,她将一张张面容看去,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

  洛元秋无比自责,愧疚难言,垂下头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离开我身边的。”

  景澜无声一叹,揽过洛元秋的肩把她一同裹进被子里,道:“这怎么能怪你,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般巧合的事?那些修士原本是百绝教余孽,逃到此处后,假借山神之名,夺人家产妻女,掠至山中,用活人躯体来养育一种丹虫,这丹虫能用来制作一种能让活人化傀的丹药,百绝教蛊惑信众,称此药为万灵丹,能引神附体,祛除一切病害。顾况与百绝教牵扯甚深,率领一批修士藏在山中炼制丹药,教中人称其为长老。我被他带到此地,停留几日之后,他便动身带着我离开了。”

  洛元秋额头抵在她的颈窝,闭上眼道:“此人连兄长的坟都敢挖,我不信他对你毫无图谋。”

  景澜从被子下握着她的手说:“这就要问你了。”

  洛元秋抬起头:“问我?”

  “顾家所传的秘术,唯有接任天师之位的人才能修习。”景澜顿了顿说道,“相传天师府就是凭借此法,才能习得奥妙高深的咒术,立于众教之首,统率道门。”

  洛元秋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符师,自从学符以来就与咒术无缘,别说什么奥妙高深的咒术了,稍稍难些的咒术我都看不明白。”

  景澜静静道:“修行咒术,最怕被咒力侵蚀。效力越强的咒术,侵蚀的力量自然也就越强。你虽然学不了咒术,但咒术也对你无效。”

  洛元秋仔细想了想,她确实不惧咒术影响,但也因此无法感应到咒力,从而不得修习咒术:“听师父说我小时候中咒病的快死了,我爹为了救我才决定施法。这秘法唯有血亲之间方能施行,辅以血咒以命换命。”

  她说完当即一愣,后背生出一股寒意,心骤然冷了下来:“他带你走,是为了……”

  景澜拉着洛元秋的手摸向自己的手腕,道:“他不敢,因为我是先帝的玄质,身上留有一道印记。他怕这印记会扰乱法术,到时候反噬到自己身上,是以犹豫不决,想先把我身上这道印记解开。”

  洛元秋手指一勾,摩挲到一条细细的银链,她还记得梦中玄清子与洛鸿渐为景澜解除法术那一幕,知晓这道印记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迟疑道:“那你的印记……”

  “若是解开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景澜自嘲一笑,又道“他想尽了办法,始终无法解开这道印记。我本应该随着先帝逝世一同殒命,但阴差阳错之下却被他救回了性命,只是伤了眼睛。最后他只能将我放了,让我回到长安去。适时陛下登基,我听闻你已经不在人世,万念俱灰之下,一心只想求死。我将来龙去脉告知母亲,望她莫要阻拦,她得知顾况仍活着,惊怒之余却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洛元秋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景澜侧过头看向她的眼睛道:“顾况与你父亲之死难逃干系,他假借顾凛之名送来玉佩取信于你父亲,赠予他一枚丹药用以疗伤,原本就是为了天师府所传的秘术。没想到那时你体虚气衰,你父亲忧心之下不顾自身,先把丹药给你服下了,这才有了后来的变故,让他不得不违背誓言,将秘术传予你。”

  “我知晓此事后,索性将计就计,照我母亲的安排,为报答陛下照拂外祖一族的恩情,就此留在长安,成为陛下的玄质,以十年为期。”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猛然站了起来,却忘了还在床榻上,头咣当一声撞上了床板。景澜连忙拉她坐好,洛元秋一阵头晕目眩,把脸埋进被中久久不语。

  她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竟无缘无故多了个害死亲爹、还在他死后挖坟的三叔。而平生际遇如此颠沛流离,多半也是拜此人所赐,想想便如做梦一般。

  洛元秋甚至怀疑自己还被困在梦中,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拍了拍自己的脸迷惑道:“我不会是还没醒过来罢?”

  景澜在自己脖颈边比了比,提醒她道:“你现在个头刚到我的下巴。”

  “那就不是梦了,毕竟梦里是我比你高。”洛元秋冷静了一会,两指按着额角平复思绪,道:“很好,我那位……三叔,如今还活着吗?”

  景澜抬起手腕晃了晃,银链微微闪光,道:“他仍在百绝教中做他的长老。”

  她刚说完,便觉眼睛被人盖住了。洛元秋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景澜将她的手拉下,在掌心吻了吻,轻声说道:“见到强光时会有些难受,平常并不碍事。放心,我还没到那种地步。”

  洛元秋看着她微勾起的淡红嘴角,手指动了动,目光无凭依般在半空游离:“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景澜道:“你想问什么?”

  洛元秋慢慢抬起手,指尖微微一拢,距景澜眼瞳不过毫厘。她的手极稳,但声音却有些发抖:“我没有看错,你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一道咒。”

  随着她指尖轻动,景澜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深蓝,形如扭曲的咒纹。洛元秋一看便知那是什么,倏然停手,维持着姿势怔愣在原处。

  景澜无半点不自在,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神情平静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放我回来,自然少不了一些手段,好让我能任由他摆布……”

  话还未说完便觉肩上一沉,人向后仰去,被重重按进锦被间。洛元秋一手压着她的手腕,本有一肚子火想发,想质问她为何要答应,可话到嘴边,又将嘴唇紧紧咬住。但见她长发散乱,薄衣下轮廓若隐若现,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笑盈盈的模样,不禁奇道:“笑什么?”

  景澜微微一笑,抬腿压上她的肩道:“师姐,现在可是白天。”

  “白天又怎么了?”洛元秋莫名其妙:“我教训你还要分白天黑夜吗?”

  两人对视片刻,景澜小腿轻蹭过洛元秋的脸,洛元秋手触到一片光洁温暖的肌肤,把她的腿从自己肩上推下去,面无表情道:“用得着这样?已经知道你比我高,腿自然也比我长……”

  景澜已经不想听她废话了,腿在她腰上用力一勾。洛元秋反应倒快,转身以手格开,再回头时眼前一暗,景澜已扑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她压在身下。

  攻守之势逆转,景澜长发垂落在洛元秋脸颊两侧,眼中仿佛藏了一团火。她极慢地俯下身,在洛元秋的唇上轻轻一碰,说道:“教训我的办法多的是,师姐不妨换一个新的,如何?”

  洛元秋在她迫近的气息中缓缓开口:“我和你说正事,是你偏要打岔,先把你眼睛里那道咒的事说清楚了”

  剩下的话音含混在喉中,就此中断。那湿软的舌尖侵入口中,极暧昧地在上颚一划而过,带来一股令头皮发麻的战栗感。洛元秋微微皱眉,伸手去推景澜,却被她按住手腕,唇舌交缠的更深。她纵然无意于此,仍不免被带起了几分欲念,好似火星一般在心底溅开,随着身上人的动作呼吸渐渐滚烫起来。

  那床帐一晃一摇,隐约可见两个纠缠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呵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我说的教训不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看到天都亮了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不去看它不就行了?当是晚上也是一样的……”

  只见床帐剧烈地抖了抖,随即猛然被掀开来。洛元秋红着脸迅速把衣服穿好,瞥了眼身后,景澜斜倚在枕上,眼中盈满笑意,脸颊有如红染。一件薄衣胡乱盖在她身上,却掩不住胸口绯色。

  她随手把一缕长发缠在指间,眉眼间透出几分餍足。洛元秋一见她脖上那个清晰的牙印,全身血液顿时涌上脑袋,耳畔嗡鸣阵阵,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就突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说是鬼迷心窍也不为过,竟然做出那种事来……

  帐中自有种暗昧难言的气氛,洛元秋拢了拢外袍,一面懊恼一面羞怒,倒也没有忘了要问的事,故作硬声道:“咒的事呢?”

  景澜松开手中圈绕的发尾,漫不经心道:“只要施咒的人死了,咒自然就会解除。”

  洛元秋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一顿道:“知道了。”

  她再没有多问,景澜也不多做解释,两人之间自有种奇特的默契。洛元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向外看了看,依旧是遍地雪白。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散心上旖旎,雪又无声无息地落下,她望着这番景象,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静下心放空了一会,洛元秋慢慢回过神来,由景澜先前所牵起的那一问不知不觉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那第三卦究竟是什么?

  洛元秋低头一看,窗边的积雪已被她画的乱七八糟,她只得另寻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又胡乱画了起来。可惜她对卦了解不多,数术更是一窍不通,任是如何去回忆,都想不起来当初墨凐在水镜上所画的那三卦。

  百般思索皆是无果,洛元秋展开手将雪按平,心道不如去请教玉映,总好过自己盲人摸象般胡乱猜测。她自觉心绪已平复,合上窗转身看见景澜正在挽发穿衣,两人目光相对,景澜将衣带系好,穿上外袍,袍领将脖颈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敛襟肃容,不复清晨帐中的风流仪态。

  景澜见她赤脚站着,便道:“雪有什么好看的,让你连鞋也顾不得穿了?过来先把衣服穿好了,想看多久看多久。”

  说着她在屋里翻出洛元秋的衣袍,拎起抖开丢到床上。洛元秋坐在床边一件件穿上,忽觉右边袖子似乎有些不对,抬手一看,袖上好长一道割口,里头的棉絮都翻了出来,在腿上落了一小片雪白。

  景澜看了眼说:“等着。”转头取来针线,把袍子从洛元秋身上扒了下来,穿针引线开始缝衣。

  洛元秋两手按膝,见她手上动作有条不紊,比看见咒师改行画符还要震惊,呆呆看了一会忙道:“你还会这个?!”

  景澜听她语声惊奇,咬断线头换了根新线,答道:“缝个衣服罢了,小事。”

  “我就不会!”洛元秋震惊地伸出十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道:“针总刺我的手。”

  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景澜忍着笑说:“早就领教过了,你做的那个七夕娃娃大半都两个师弟帮忙缝,靠你自己,怕是这双手都要废了。”

  洛元秋讪讪道:“我也缝了一些,就是不太好看。”但她心知肚明,岂止是不太好看,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景澜笑着不说话,只摇了摇头,意思是就不戳破你了。洛元秋红着脸看她缝衣,不觉凑得有点近,景澜侧了侧身道:“当心针。”

  洛元秋靠在她手臂边,看得十分入迷,好一会才道:“你真好。”

  景澜捻着针笑个不停:“巧了,我也觉得我好。”

  洛元秋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说:“你会做枕头吗?”

  景澜补完袖子,把袍子扔在她身上道:“缝东西不成问题,绣花可就不会了。”

  洛元秋迫不及待翻过袖子,见完好如初,再也不会漏出棉絮,心头一阵喜悦,珍宝般捧着看了又看。

  她光着脚坐在床沿一脸满足,景澜支着手看着她,笑道:“想学吗?”

  洛元秋道:“不想,我是学不会的。”

  把衣服穿上,她又找来鞋袜,穿戴好后刚要将头发绑起来,一拂肩头空空。景澜在一旁道:“罢了,扎不起来的,就这么放着,也好看的。”

  景澜拿了把梳子认认真真帮洛元秋梳了一遍,最后拨开她额前的头发,突然沉默了下来。

  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景澜很轻地叹了口气,微笑道:“方才忽然觉得,你好像还是十几岁的样子。”

  她放下梳子,再度理了理洛元秋的发尾:“这样很好。”

  洛元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无意识抓住景澜衣角道:“你也说了,我的头发会长长的。”

  景澜点头,洛元秋直起腰盯着她的双眼道:“我会追上你的,迟早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高。”

  景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垂眼道:“嗯,我信。”

  “我不会一直是这样。”洛元秋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对景澜说,但长久盘踞在她心中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会像你们一样,会”

  她倏然住口,回头向窗户看去,几片雪花在尚未合拢的窗扉间飘飘荡荡。

  那仿佛一个无声的预兆,墨凐的话在她耳畔响起:“所失之物,必将再得……”

  洛元秋已经有了预感,此时竟极为自然的在心中补完了这句话。

  “……所得之物,后必再失。”

  她顿时如遭雷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缓慢地放开了景澜的衣角,怔怔地看着她。

  景澜静默片刻,仿佛有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我要走了。”她为洛元秋整了整领子,说道:“这几日公务多,或许都要在司天台呆着。你去找玉映,要不然就回我府上歇着,等这事情完了,我自会去找你的。”

  她说完不等洛元秋回答就要离开,手却被牵了一下。洛元秋先一步绕过她来到她面前,神情出乎意料的郑重:“我好像知道,那第三卦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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