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71章 月白

  一个时辰之后,景澜站在官邸外,稍作思索后再度问道:“你真要跟着我?”

  洛元秋双手环抱在胸前,警惕地向四周一瞥,微微颔首道:“是,我必须要看着你。”

  “你当真要跟我进来?”景澜一指门上牌匾,司天台三字清晰入目:“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就敢说要跟着我?”

  洛元秋道:“其他人与我不相干,我只管跟着你,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景澜听她语气果决,毫无动摇之意,便知此事难以回转,今日洛元秋是非跟着自己不可了。

  她心中亦存疑惑,但此时司天台中门大开,有许多话不便说。洛元秋察觉到她的迟疑,道:“我有太史局的掣令令牌,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景澜示意她跟上,洛元秋落后她一步,两人一同从中门而入,景澜这才说道:“那令牌带不带都无所谓,不出几日就要换新了,被人看见你的长相也没什么。”

  洛元秋上一次来司天台还是被那匹黑马带着从墙穿入,这次居然能从正门进来,不禁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此处有阵法遮掩,在外头人看来不过是一处小小官邸,墙内栽着几株半枯不枯的老树,一副清冷无人过问的样子,只有入得此门后,才知内里另有乾坤。

  果然穿过门后景象大变,庭前开阔,参天古树碧叶盈盈,树后那座古朴气派的官邸才是司天台所在。不同于洛元秋初次所见,今日庭中人来人往,既有着官服的,也有那等形容落拓的修士,往来之人皆步履匆忙,无人留意到她们二人,唯有经过树下时有几名蓝袍官员纷纷行礼,口称台阁大人。

  景澜朝那几人点了点头,向其中一人问道:“沈誉呢,他人现下在何处?”

  那人答道:“星历与灵台两位大人皆未至官署,眼下依旧是司文使大人在处置事务。”

  景澜道:“人若是到了,就请他们先来见我,吴用就让他晚些过来。”

  那人自是应了,躬身离去。

  洛元秋静立在一旁默默听完,待树下那群官员各自散了,才上前与景澜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路后,景澜道:“你笑什么?”

  洛元秋惊讶道:“我笑了么?”

  眼前出现一片碧绿湖水,湖畔花林如云似雪,不见人影。景澜见四下无人,方牵起她的手,瞥向岸边道:“不然你去水边看一眼?”

  洛元秋这才抬起头,忍俊不禁道:“一听他们叫你台阁大人,我就想起之前听过那些传言,这真是……”

  景澜见她笑得一脸灿烂,抬手敲了敲她的头,不悦道:“看来你在太史局确实没有白呆,要知道这长安大半的流言蜚语,几乎都从那群掣令口中传出去的。不妨说说看,你都听到了些什么传言。”

  洛元秋扳着手指,一本正经道:“众所周知,司天台里都不是什么好人,个个心怀鬼胎,城府极深。尤其是台阁景大人,深得陛下宠信,手握生杀大权,但凡得罪了她的人都难逃一劫。且好权喜势,目下无尘,傲慢至极。虽平日深居简出,言行收敛,不常见到,但自然是不如太史令大人平易近人、温和可亲……”

  她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太多了,还有传闻说你是皇帝私生女,不然怎么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也有说其实你原本是个男人,修行时出了差错变成了女人……当然,你与太史令的传言就更多了,有人说你们之间曾有一段姻缘,不过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太史令另有所爱,令你由爱生恨,因此与太史局处处作对。至于其他几位大人,我只听了一点,多数记不清了,不说也罢。”

  景澜牵着洛元秋走上一条小径,沿路湖水平如新镜,水面薄雾轻笼,冬阳之下流雾淌向四方,金光隐动。洛元秋还记得那日见到的巨鱼,好奇地向湖水张望,可惜都快走到湖岸尽头了,依然什么也没看见。

  正当她惋惜之时,听景澜说道:“太史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再放任那群掣令胡说八道,迟早有一天要给涂山越惹出麻烦来。”

  洛元秋笑道:“那这么多传言,就没一两句是真的吗?”

  景澜转过身看她,见不远处花林中隐约立着一道人影,忽地一笑:“这么想知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洛元秋本无深究之意,此时也被她勾起了几分兴致,便靠近了几步侧耳倾听。

  景澜眼睫微动,低头捏着她的耳垂轻呵了一口热气:“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洛元秋顿时睁大眼睛,还未开口脸却红了一半。景澜趁机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洛元秋吃痛打开她的手道:“你是狗吗?为什么咬我!”

  景澜捏着她的耳朵道:“自然是因为你有时十分可恶,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洛元秋捂着脖子,不出意料摸到一圈清晰的齿痕,气极反笑:“我怎么就可恶了?”

  景澜道:“你说你知道那第三卦是什么了,却始终不肯告诉我。让我从晨起平白担心受怕到现在,是不是很可恶?”

  洛元秋后退半步争辩道:“还不是你先说,星象卜卦泰半都是人定,凭解卦之人随意拆读解释,侥幸有一二事应验,前路也未必尽如卦象所言,信与不信只在于己……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那时候我还没信,现在我信了。”景澜眉梢一扬,催促道:“快说,那第三卦到底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脸上笑意渐消,侧过头道:“不,我不说。”

  景澜端详着她的神色,道:“究竟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洛元秋被她一语道中要害,回望她道:“二者兼有,尚且不知卦意是否如我所猜想的那般,若有机会,我会找墨凐详询此事。”

  说话间湖畔已被二人抛在身后,眼看院落将近,景澜轻声道:“你不是说不想见她了,如何为了这一卦还要特地去问她?这一卦与我大有关系,是不是?”

  洛元秋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她不欲说破此事,正是因为察觉心中已生怯意。一想到景澜会有什么意外,她便感到阵阵恐慌不安。停下脚步,她沉默以对,只反复摩挲着景澜的指节,想以此来抚平内心的烦躁。

  景澜看出她的焦虑,反握住她的手说:“别怕,会没事的,待我了结这些事之后,便随你前往寒山……”

  洛元秋一时难言心绪,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认真说:“只要你好好的,能不能去寒山也都无所谓了。”

  她说完无故想起那日在五帝庙同众人拜神像时的情景,当时许下的心愿依然清晰无比。不知不觉松开手,她喃喃道:“我要你此生平安喜乐,再无风波,哪怕是……”

  景澜若有所思,抚摸着她的脸庞道:“怎么,你现在后悔与我在一起了?”

  洛元秋见她神情不对,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没忍住捏住景澜的脸扯了扯,她恼怒道:“想什么呢,我是说哪怕哪儿也不去,从今往后我就在这城里陪着你也无妨!”

  景澜雪白的脸上立刻多了两个淡红的指印,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她此刻神情极为专注,定定地看着洛元秋道:“那就好。师姐,我情愿死在你身旁,也不愿再与你分开一次。”

  她拉着洛元秋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洛元秋却挣脱开,带着几分迷茫道:“有时候我想,若是没有遇上我,你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见这些事了?”

  景澜闻言面色一沉,洛元秋想了想将她额头一拍,又道:“不过还是能遇见的好,所以你就不要再疑心胡乱猜测了。你眼中那道咒,我自会去找……玉映打听解咒之法,你不要成日想着把我撇开,然后孤身一人去解决此事。不许瞒着我,知道吗?”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玉映家产万贯,但解咒一事却不是靠有钱便能行的。洛元秋心知此事要结仍落在墨凐头上,必要再去找她一回,可她不愿让景澜知晓,说完不由心中一虚,不敢与景澜对视。

  景澜亦偏过头去,只手负在身后,攥紧又放开,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洛元秋哄完难缠的师妹,觉得身心俱惫,倒未曾留意到景澜的异样之处,推了推她道:“走吧台阁大人,你不是要忙吗,还不快走?”

  两人拉拉扯扯一路前行,沿途收获无数惊异的目光,碍于景澜平日威压甚重,无人胆敢当面议论。至于洛元秋,她向来不在意旁人如何,自是不放在心上。到得院门前,景澜想起一事,唇角一翘道:“若说起传言,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刺金师也不遑多让。我早就听闻你得罪了不少人,仇家甚多,此地人来人往,要是一不留神碰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洛元秋昔日为追猎一事确实得罪过不少同道,闻言答道:“打的过就打。”

  景澜佯作虚心请教:“若是打不过呢?”

  洛元秋看她一眼,促狭一笑:“打不过就赶快跑,可千万别逞什么英雄。须知古往今来,英雄大多都死的早。”

  景澜笑着摇了摇头:“你如果真懂这个道理,也不至于连头发都被人削去了。”说着推开院门,“说笑而已,有我在此,没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门一开便即有属官上前行礼,正要呈上文书,景澜抬手道:“将事情往后暂且推上一推,让人都先下去。叫等的人不必着急,最迟午后,定有答复。若是看到星历灵台两位大人来此,无需通禀,请他们直接进来。”

  那人躬身退下,景澜领着洛元秋进了自己平常休息用的屋子,道:“我去换件衣裳。”

  这屋中东西摆放的十分随意,但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像是有人常住于此。洛元秋看到几本书叠放在烛台后,桌上也未积灰,杯中茶水尚有余,便低头看了几眼那桌上放的东西,问:“你不回家住吗?”

  景澜从柜里翻了一套深色的袍服出来,在屏风后更换,随口答道:“反正是一个人,住哪里都一样。快进来帮我。”

  洛元秋绕进屏风后,景澜已换了一身玄色外袍,正在收紧内袖的系带,见她进来便将束腰用的腰带递给她。洛元秋接过腰带为她束上,余光瞥见景澜的衣袖上以红线密密麻麻绣了什么东西,捧近一看,红光随线流动,像是某种咒语。

  “这是昭衣。”景澜在洛元秋额头一点,把袖子卷起又抖开,漫不经心道:“我一般不穿它,但今日不同,还是换上罢。”

  她不过换了身衣裳,气势却骤然一变,与先前判若两人。洛元秋看得有趣,揽住她的腰身道:“很好看。”

  景澜任她抱着,嘲道:“你连脸都认不清,居然还知道什么叫好看?”

  洛元秋道:“美丑我还是能辨出来的,你穿什么都好看。”

  景澜笑道:“还敢狡辩?你虽当面能辨美丑,转头就能忘光。那国色天香的美人在你眼中,想必还不如包子上的褶儿。”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洛元秋嘴角一撇:“那你不是包子,你是馒头,一个褶子都没有我能也认得出。”

  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人在门外道:“大人,星历大人已经到了。”

  洛元秋放开景澜说:“你要去见谁?”

  景澜淡淡道:“除了你的那些个好同门之外,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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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客的厅堂中那一位景澜口中的好同门来回踱步,眉头紧皱,神色似有几分踌躇,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多时便有人声传来,随之门被推开,沈誉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去,来人收伞入门,看见他在也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你?景澜人呢?”

  沈誉无端有些失落,冷漠道:“待会就到。”

  柳缘歌随手把伞放在墙边,林宛月在她身后紧随而入,依旧是怀抱长刀沉默不语,见到沈誉对他微一颔首。

  三人各自落座,一时只听见屋外隐隐传来的风声。柳缘歌率先开口打破僵局,笑着说道:“有意思,回头再来个王宣,咱们也算是同门重聚了。自下山以来,大伙也有好些年头不曾聚在一处,想来都是托了师姐的福,还真是不容易啊。”

  沈誉岂能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在心中默念君子不与女斗,转过头对林宛月道:“你之前追查的事如何?”

  林宛月道:“大致已有了眉目,不过个中详情,仍需待我见了太史令后再行定论。”

  沈誉了然道:“看来我们都一样,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柳缘歌捧起茶盏吹了吹,道:“自太子监国,宫中流传出陛下重病的消息以来,城中乱象丛生,不复安宁。再不赶紧把事情探明了,恐怕这局只会越摊越大,恐怕到时候难以收场。”

  “这些事自有朝中大臣们操心,不归我们管。”沈誉道。

  柳缘歌道:“也对。”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合上盏盖道:“也只有师姐的事能管一管了。”

  沈誉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过了一会才说:“师姐自有她的主意,你不如多管管自己吧。”

  柳缘歌打量了他一番,新奇道:“沈大人,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沈誉不答,屋中又陷入沉默,没过多久门又开了,三人一同看去,皆是一惊。

  柳缘歌险些杯子都没捧住,惊讶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洛元秋拍了拍头上的雪,被她这么一说,不自在地拂了拂发尾,含混道:“也没什么,只是和人打了一架。”

  柳缘歌连忙起身,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错愕道:“现在人动手不算,还要动头发的吗?”

  门帘还未放下景澜便跟着进来了,随口道:“狗咬狗都这样,少不得咬一嘴毛。”

  柳缘歌心细,一眼扫见洛元秋脖颈边尚未褪去的牙印,责怪般瞥了景澜一眼,冷笑道:“有时候人是不如狗。”

  景澜受了她一记眼刀,泰然自若道:“人与牲畜之间,有时是难分伯仲。还差一位,我猜应该就快到了。”

  洛元秋见林宛月的刀斜倚在手边,突然想起她还是一位炼器师,忙道:“师妹,你做一张弓要花多长时间?”

  林宛月探过身道:“弓有许多样式,你说的是哪一种?”

  洛元秋不知要如何形容,索性召出青光道:“我想把它当箭用,需要一张适配的弓。”

  林宛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那团光,闭目静待了一会,再度睁开后眼瞳中流转着一团金芒,低声道:“不要动,让我看看。”

  片刻后她将洛元秋的手翻了过来,两指在手背上轻轻勾画,抬眼一笑:“就在此处?”

  洛元秋没想到林宛月竟能看见,好奇地盯着她的双眼道:“你看到了?”

  林宛月眼中金芒渐渐消失,放开洛元秋的手赞叹道,“以符锻剑,竟有如此巧思,果然是一件神物。”

  她沉思道:“让我想想看,寻常的弓只怕承受不住你这一箭的威力,还未射出去便毁了……”

  洛元秋见状任她去想,一旁的沈誉突然问道:“师姐,你要弓做什么?”

  早在遇见那位有三个影子的老者之后,洛元秋就有了这个念头,又因为昨夜梦中一行,令她觉得要对付此人,单凭剑定然不够。但她这番遭遇却不能对沈誉明言,只道:“因为箭射快,能先发制人。”

  沈誉看着她微笑道:“擅长用剑的人,未必能习惯用弓箭。倘若射不中,那再快的箭也无济于事。”

  洛元秋从未想过这一层,愣了愣道:“弓我用的少,不过还算称手……但你说的对,如果射不中怎么办?”

  柳缘歌随口道:“射不中就多射几箭,世间岂有射无虚发的弓,难不成还能每箭必中?”

  景澜静静听完,仿若不经意般朝沈誉瞥去,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沈誉不动声色道:“如果有呢?”

  柳缘歌道:“在哪儿?快让我开开眼界。”

  这时门帘又被掀开,来人身披大氅,满头都是雪粉,柳缘歌一见他便笑道:“来了,这下总算是人齐了。”

  王宣自顾自在沈誉身旁坐下:“催得这么急,究竟所为何事?”

  沈誉向景澜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宣也不去看,反而对洛元秋道:“师姐,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除景澜外的三人纷纷向他看来,柳缘歌放下茶盏道:“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王宣一脸莫名:“你们看我做什么?”

  沈誉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让师兄为你提个醒,你好好想一想,火符、头发、猴子。怎么样,想起什么来了吗?”

  王宣面色不悦,皱眉道:“都说了那是我无心而为,你们怎么到现在还记得这件事?”他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慢着,你们不会以为这次又是我干的吧?”

  柳缘歌但笑不语,她身旁的林宛月说道:“毕竟在此事上,当属你的嫌疑最大。”

  有理有据,王宣竟无言以对,只好扭头瞪着沈誉道:“昨夜你我分开已是后半夜,你明明……”

  沈誉摇头道:“我虽是你师兄,却也不能罔顾事实就此包庇你,我怎么知道分别之后你去做了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能不能有骨气点?”

  王宣冷笑道:“你可真是有事师弟,无事师兄啊!”

  沈誉呵呵几声:“谁让我比你早入门,排在你前头呢?”

  若不是眼下情形不对,洛元秋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寒山上,听他们越扯越远,尽耍嘴皮子,她下意识将袖子一挽。沈誉王宣一见她这举动便不约而同地向后仰了仰,齐齐噤声。

  洛元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抬起手向门外一指,道:“光吵是没用的,出去打一架吧。”

  那师兄弟二人神色尴尬,斗鸡般互瞪着对方,悻悻坐正。

  柳缘歌捧着茶盏看完热闹,埋头闷笑不已。景澜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照旧对这出闹剧视而不见。唯有林宛月出声圆场,给两位同门留了几分薄面:“既然人都已经齐了,不如先说正事吧。”

  洛元秋疑惑道:“什么正事?”

  景澜这才收回视线,手支着下巴了懒洋洋道:“看来此事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林宛月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托在手中,示意众人来看:“想必之前发生的事,诸位都有所耳闻。几月前有修士暗售丹药给秋闱入试的举子们,称只要服下此药,便可有过目不忘之能,凭此牟利。后来有位备考的举子服药后在家中无故暴毙,引起太史局三位巡夜的掣令追查,发觉此事竟与百绝教有关。”

  洛元秋本就是那巡夜掣令中的一位,对此事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正是她当时出主意装鬼恫吓那姓贺的书生,诱他说出实情,才与陈文莺白玢寻到了那炼丹道人的住处。事后陈文莺问起,洛元秋说这套装神弄鬼的小把戏是与两位师弟学的,那时她还暗自觉得惋惜。两位师弟归家去种田,日后对着几亩土地不能施以所擅之事,该是何等的不幸?

  依洛元秋对两位师弟的了解,这世上最能展现他们才华的地方必然是杂耍团戏班子一类。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端坐在自己对座那两位仪表堂堂的大人,深感造化之奇。

  沈誉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惊胆战,扯了扯王宣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说等我们出了这个门,师姐会不会就对我们动手了?”

  王宣冷笑一声,用力拽回袖子,小声道:“树向来是师兄你的位置,放心,我绝不会和你抢。”

  洛元秋自然不知他们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转头去看林宛月手中的木盒,那木盒里放着一枚丹药,其上印记格外引人注目,她一见便知这是什么。

  林宛月道:“此案本该深究,但怕扰乱明年秋闱,弄得人心惶惶,经朝中几位尚书大人商议后,认定不宜再追查下去,便由太史令亲手封案,到此为止。虽然案卷早已上交司天台与刑部审阅过,但太史令始终认为此案疑点重重。如此药从何而来?出自何人之手?服用后即会有过目不忘之能是真是假?太史令认定绝非是邪教生事那么简单,而案子的关键,依然要从这枚丹药入手。”

  洛元秋夹起盒中那枚丹药,任它在掌心滚动,片刻后道:“是它没错,和我那时候见到的一样。”

  林宛月将木盒随手放在桌上,又道:“早在一年之前,太史令便委托我调查百绝教一事,此案既涉及所查之事,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照余下线索沿坡讨源,终于发现他们潜伏在京中的藏身处。这群人另拥一神君,广纳信众,结交贵人,以重金贿赂大臣及权贵,得其庇护之后,就此避开太史局与司天台的排查,教中人也另换身份,光明正大入得城来。”

  柳缘歌适时笑道:“不说都忘了,师姐就是掣令官,亦参与过此案。要是我没记错,案卷上应该也有她与另外两位掣令的署名。怎么,送到司天台来你们都没有看到吗?”

  沈誉轻咳了几声,目光微闪:“当时忙着其他事,案卷送来都交由司文使吴大人了,一时未留意到。”

  柳缘歌朝景澜看去:“哦?这么说,台阁大人当时也在忙?”

  景澜对她这番挑衅毫不在意,饶有深意地看着王沈二人道:“忙归忙,但最后还是看到了,毕竟师姐的字我不可能认错。”

  王宣心知她所指的是何事,他与沈誉接到案卷后自然也看见了洛元秋的署名,更是联手哄骗司文使吴用,想赶在景澜出关之前将案卷发还太史局,以免被她瞧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功亏一篑,也不知景澜是从何处看到的案卷。

  他坐着不动,只当不曾听见景澜这番话。而沈誉经过多年历练,脸皮更是厚比城墙,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要说丹药,我也发现了一枚,与你那枚似乎有所不同。”

  他摊开手中软布,一枚雪白的丹药赫然在其上,洛元秋脱口道:“你去过白玢六叔家了?”

  “我见到了白息遗体,得知他生前便已化作活尸,险些伤及家人。幸而被人斩下首级,免除了一场灾祸。”沈誉顿了顿道:“此物是白息之子亲手交于我的,他还告诉我……刺金师曾来过此处。”

  洛元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口道:“没错,白息的头就是我砍的,他说的刺金师就是我。”

  柳缘歌笑意僵在嘴边,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什么?师姐怎么会是刺金师,那不是”

  她及时住嘴,总算没把话说出去。林宛月却不像她这么惊慌,温声道:“我听人说起过,刺金师出自阴山,任者多为咒师。师姐是修习的是符术,也能做刺金师吗?”

  洛元秋把手中那枚丹药放回木盒,摇头道:“那些都是世人谣传,刺金师只不过是个名号,自阴山腹地穿行而出的人都可担此名。至今仍有不少刺金师在世间游历,因不愿彰显其名惹来麻烦,所以名声不显,隐踪匿迹。”

  柳缘歌喃喃道:“昨日在庙里我就觉得不对,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有几个,原来……原来是这样!”

  王宣早就从沈誉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如今听洛元秋亲口承认,心中仍不免感到震惊。他不知洛元秋是如何穿过阴山腹地成为刺金师的,但这其中艰难险阻自不多言。一股愧疚覆上心头,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往事,低声道:“你这一路……一定异常辛苦。”

  余下三人各自沉默,洛元秋诧异地朝景澜看去,意思是你竟然没告诉他们?

  景澜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问,开口道:“查到丹药是谁炼制的了吗?”

  林宛月回过神来,道:“尚未查出,恐怕还需几日。那炼丹的道士是前年才入的京城,之前一直在几处道观为人看护丹炉。他手中的丹方是他从玄妙观中偷抄来的。在玄妙观丹房炼丹的共有六人,如今都被召到太史局审讯”

  沈誉打断她的话道:“不用再浪费时间查下去了,那人便是白息,他在玄妙观中任供奉一职多年,潜心钻研丹术。今年年初,他偶然得到一份古丹方,因在家中炼丹的药材石精等物不如道观全备,他时常在观中炼丹。我从他夫人的妆匣里搜寻到几张藏在夹层的丹方……别看我,丹方上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读不懂,不过已经请人看过了,这丹方上所记载之物,与太史局留里做证物的那张都能对上。”

  他拈出一张纸抖开,又道:“或许是那道士时抄录时惊惶失措,因而漏了不少东西,丹方残缺不全,远不如白息手中这份详备,回头我就将它送到涂山越手里。”

  沈誉说完托起手里的白色丹药道:“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个,你们看。”

  王宣从他手中接过:“絮阳草所制的元丹,能令服用者在睡梦之中死去。此药曾为前朝宫廷所用,到如今制药之法早已失传。”

  这些事洛元秋再清楚不过,撑着头在一边听完,她疑惑道:“原来你们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但百绝教与前朝叛党有关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景澜道:“人尽皆知也不能说明什么,凡事还是要拿的出证据才能令人信服。”她眼眸轻动,看着洛元秋道:“比如说,白息所炼制的是什么丹药?你是最早到他府上的人,你有见到他炼制的丹药吗?”

  洛元秋一怔,回想起那日种种,她与白玢陈文莺二人都踏进了白息的丹房了,居然忘了查看有没有丹药留下!

  “我在他夫人那里见到过这枚白色的,但这不是丹药。”洛元秋越想越觉得难以安坐:“他的丹炉里似乎……什么也没有。”

  沈誉道:“因为早在他炼完那炉丹药后便有人来取走了,你当然什么也找不到。”

  洛元秋追问:“是谁取走了丹药?”

  沈誉却没有回答,低头静默地看着手中那张纸。

  屋中忽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柳缘歌才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排查来排查去,什么丹药百绝教前朝叛党,原来还是为了这个?!”

  景澜十指交握,淡淡道:“古丹方有市无价,白息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丹方既然到他手里,他定是与人做了交易,只要能炼制出这丹方中的丹药,这丹方便归他所有了。为保险起见,在炼制丹药期间,派人来到白息身边,表面上是看护丹炉,实际则是为了监视白息,以防半途生变。”

  洛元秋闻言点了点头,觉得这番推测很有道理,但她仍有疑惑:“道士是百绝教派来的?可他最后为什么偷抄了白息的丹方,自己在家中炼丹,还明目张胆地丹药卖给读书人?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王宣道:“这就是他们行事中最大的破绽了,丹方被盗,阴差阳错还被那道士炼成了丹药,卖给了参加科试的举子。这丹药功效恐怕不是什么让人过目不忘,若是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查出原本的作用。但他们也算聪明,知道祸水东移,把事情尽量都往秋闱上引,到时候朝中怕生出变故,必定力压此案,届时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还能借此掩盖原本的目的。”

  他说完看了沈誉一眼:“取走丹药之人,与交给白息丹方本是同一批人。他既然取走了那炉丹,说明白息已经按照丹方炼成。”

  洛元秋听到此处,顺口说道:“当然炼成了,不然白息是如何化为活尸的?”

  几人纷纷向她看来,沈誉道:“师姐你怎么知道,他化成活尸是因为服下了丹药?”

  洛元秋将他们一一扫视过,淡淡道:“因为年幼时,我也曾有幸服过此丹,险些成了活尸。”

  她神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即便侥幸捡回一命,但丹毒浸入心脉,迟早都会再化作活尸。所以我活不过十六岁本是命中注定,与你们所作所为没有关系。”

  生死无常,本就不是人能决定的,洛元秋说这话本意是开解师弟师妹们,免得他们总因为自己的死而感到愧疚。但众人面色却愈发难看,王宣脸色发白,摁紧了扶手道:“你是说你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

  洛元秋轻快一点头:“天衢看相时我就在他身旁,师傅师伯也从未有所隐瞒,这些事我本就知道。”

  王宣听罢一言不发,起身快步冲出房门。

  洛元秋望着来回摆动的门帘疑惑道:“他是怎么了?”

  沈誉如身在热油中,一举一动皆是煎熬。勉强笑笑道:“他或许……另外有事要去做。”

  洛元秋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对着景澜努了努嘴,指望她给自己一点提示。

  景澜捧着茶盏,好像看不懂她的示意:“唔,那丹药竟能让人化为活尸,当真是神奇。”

  洛元秋见她避而不答王宣离去之事,颇有些恼怒。景澜没给她发作的机会,放下茶盏道:“还未向刺金师请教,人化作活尸之后,是只知一味杀戮,还是另有什么办法能号令他们,让他们听从命令?”

  洛元秋回忆片刻:“是有人这么做过,但如何做到的,我就不知道了。”

  柳缘歌在她们之间来回看了看,一脸真诚道:“你们能不能不绕圈子了,把话说得明白些行吗?”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丹药让活人化尸,然后让他们听从自己指令行事?可活尸未经开目,还不是”

  她倏然停住。

  景澜道:“若开目后如何?”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慢慢转向她道:“开目之后,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你猜会如何?”

  柳缘歌呵呵一笑:“一只已经够难缠的了,要是来一群……我猜我们都要滚回山里种田了。”

  林宛月道:“也未必。”

  洛元秋忽道:“炼制这丹药必要用上一种叫赤光的虫子,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景澜端起茶喝了口道:“既然前朝遗族都藏在城中,这种东西也算不得什么。”

  “这些人是不是想造反?”洛元秋索性问:“不然何必要弄出这么多事来?你们查来查去,是不是就是为了此事?”

  景澜竟然笑了笑:“哦,你怎么突然就变得聪明起来了?是有人想要造反,我们聚在此处,正是为了抓住他的马脚。”

  柳缘歌已经大致明白了:“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收网?”

  景澜道:“师出无名,眼下谁先动谁就输一步,还需要再等等。”

  沈誉却开口说:“陛下抱恙后久不上朝,有传闻说陛下已召重臣商议,上元节过后便要颁下诏书由太子监国,六皇子必定不会等到那时候,他等不起。”

  柳缘歌拍了拍手感慨道:“藏着掖着这般久,终于肯说是谁了,真不容易。也就是说这位六殿下觊觎皇位,想试一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上那个位置?要我没记错,他虽担了皇子之名,但与陛下本是叔侄,还从来没有听过做叔叔的放着儿子不管,把家产送给侄子的。他何以如此笃定这皇位归他所有,就不怕被朝臣用唾沫淹死?”格格党

  沈誉垂下眼帘道:“我还是那句话,朝廷里的事自有大臣们操心,他们要怎么斗是他们的事,不归我们管。”

  洛元秋听得一知半解,身旁柳缘歌哈地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洛元秋道:“我就不明白,六皇子他怎么了?”

  柳缘歌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简而言之,有一批人不服陛下,站到了他那一派,所以他行事才敢如此嚣张。”

  洛元秋哦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向来就对这些没多少兴趣,支着下巴侧头一瞥地砖,她独自出了会儿神,在想要到何处去找墨凐。无意中听见一个熟悉的词,顿时回神:“玉清宝诰怎么了?”

  林宛月道:“在说那教派的事,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寒山派丢失的玉清宝诰,以此为凭,伪装成避世多年的道派。”

  沈誉脱口道:“寒山派真有这东西?!”

  “当然有了。”

  洛元秋袖中扯出一小卷东西展开,两手拎着展示给众人看。沈誉见那上头乱七八糟画了一堆东西,中间竟还有只大王八,不禁怀疑道:“这竟然是玉清宝诰?怎么被画得……”

  景澜道:“中间画的是什么?”

  洛元秋一指那王八,景澜点了点头,洛元秋捧着递给她道:“看不出来吗?这是一道符。”

  林宛月与柳缘歌早就看过了,是以处变不惊,淡然对之,留沈誉一人望着那王八目瞪口呆。

  景澜认真看了两眼:“看不出是符,不过你说是就是吧。”

  洛元秋瞥她一眼说:“我就是凭它才看出这是寒山丢失的玉清宝诰。”

  景澜道:“都画成这副模样了,被寒山弄丢了也不奇怪,难为百绝教还能认出这是玉清宝诰。”又道:“玉轴金衬这等值钱东西都没了,别是被哪位前辈拿去卖钱了吧?”

  林宛月柳缘歌心道你还真猜对了,沈誉犹有不信:“御赐之物,一派立身所存之证,怎么会被卖了?!”

  “是卖了。”洛元秋自然而然道:“不知道被谁卖了下山去换酒喝了。”

  景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沈誉闭紧嘴巴,决定再不掺合此事。

  林宛月委婉道:“玉清宝诰被画成这样,拿到司天台还有用吗?”

  洛元秋睁大双眼:“为什么会没用?”

  景澜把那卷轴展开又看了看,道:“没用了。丢了吧,回头给你换张新的。”

  洛元秋正想问她如何换新,门帘唰地一声被掀开了,进来的居然是王宣。他两眼微红,一身雪粉,仿佛刚从雪地爬出来,侧过身道:“吴用来了。”

  一位腰悬笔袋的年轻男子踏进屋里,见此情景神色未变,先向景澜施了一礼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几位怎么也在?大人是在与人商量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告退片刻,随后再来。”

  景澜却道:“不必,有什么事直说吧。”

  她这举动让沈誉微有疑惑,只听吴用道:“大人之前让人查的事已有进展,那群人确实曾出入过六殿下府中。盯梢的人另回禀一事,这群人佯装商贾暂居城中,似乎是在找一个人。”

  景澜把那卷轴放回桌上:“找谁?”

  “一名姓洛的男子,数十年前曾与其师弟到过京城,太史局留有这二人的名字。”

  洛元秋闻言抬起头来,心中如有所感。

  吴用道:“洛鸿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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