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住在市医院。
晚上, 江闻在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想让纪砚清过去休息。
纪砚清的情况简单,就一点皮外伤,醒了观察观察, 没什么异常就能出院。但她吸了浓度很高的乙.醚, 精神还很差, 江闻不可能让她整晚守在医院。这里温度低, 又不能躺, 她受不了。
小邱说:“这儿有我和江律师,你尽快把精神养好再来换我们。”
纪砚清知道自己现在逞能是添乱,但就在刚刚, 护士通知她们晚上留个人在医院,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需要及时告知家属。这个通知从侧面传达给纪砚清一个信息:翟忍冬的情况可能会恶化。
那她还怎么走?
可是不走, 不过是多留一份担心给那位老板。
那位老板的心思多重的,全用在她身上。
纪砚清沉默了一会儿, 转头看着小邱,说:“你再用第三方的口吻跟我说一说她的态度。”
纪砚清这话没头没尾, 小邱一时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纪砚清说:“她会让我留,还是让我走, 就用你给我垫围巾时的句式。”
小邱一顿, 说:“冬姐在的话, 肯定希望你先照顾好自己。”
纪砚清:“好, 我去休息,今晚麻烦你和江闻了。”
纪砚清不假思索的回答让小邱心口发涩。
谁都知道这个晚上可能惊险, 纪砚清理智地离开比执拗地守着更需要勇气。
冬姐给她的细致,她在做对等地回应。
换成她, 一点也做不到。
她们只是这样看着,就很般配。
小邱抿了一下嘴唇,说:“没事,我本来就瞌睡少。”
纪砚清:“你妹呢?扔下她一个人可以?”
小邱:“黎婧带去客栈了,那儿人多,都能陪她。”
纪砚清“嗯”了声,说:“谢谢。”
小邱:“不客气。”
江闻临时买了日用品和换洗衣物,送纪砚清到酒店。
纪砚清洗漱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说:“江闻,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弄半片安眠药?我想听她的好好照顾自己,但是一想到她心里就疼。我睡不着。”
江闻认识纪砚清二十几年,不是没见过她崩溃无助的模样,但像今天这样平静地,主动地向一个人说自己“不行”,她是第一次见。
比激烈地爆发更让她难受。
江闻立刻拿起手机说:“好。”
江闻跑了两家药店,没有意外,都不卖安眠药。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江闻折回到第一家说:“给我一瓶维生素,白色药片。”
就像翟忍冬留给纪砚清的那片“流星雨”,她也许很容易哄。
容易到只需要挂一个翟忍冬的名头就行。
江闻拿着维生素回来。
纪砚清吃下去之后果然睡着了。
江闻在沙发上草草对付几个小时就过来医院换小邱,次日一早,小邱再和纪砚清一起过来医院。
纪砚清步子很急:“她怎么样?”
江闻:“没事了,再观察两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纪砚清悬着心骤然放下来,一时之间竟做不出反应。
江闻说:“那可是你看上的人,你知道她有厉害。”
纪砚清一愣,笑出声来:“嗯,我知道,她无所不能。”
纪砚清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常闭玻璃门,说:“晚上醒过没有?”
江闻:“醒过,护士说她问了你。”
纪砚清:“问我什么?”
江闻:“有没有在外面。”
纪砚清目光猛地晃了一瞬:“她要我在?”
江闻停下吃早餐的动作,摇了摇头:“不是要你在,是怕你在。”
护士当时告诉江闻说,翟忍冬知道纪砚清没在外面守着才安心睡着的时候,江闻的反应其实不是很大,毕竟那是她不要命也要救的人,真耗这儿,耗得也是她的心头血,是得好好睡下才能放心。
后来一个人坐着,江闻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翟忍冬的脾气太硬了,杀人她不怕,死她也不怕,偏偏心又太软,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想的还是纪砚清有没有好好睡觉。
睡觉啊,这么简单细节的事她都要惦记。
横竖她脾气硬才能护住纪砚清,心软也是为了她。而纪砚清呢,向来脾气坏,现在却是从第三个人嘴里说出的一句“冬姐在的话”,她都肯听,一片维生素,她就能睡。
这么爱的两个人,以后……
“纪远林在哪儿?”纪砚清忽然说。
江闻思绪被打断,立刻冷了脸:“病房里躺着。”
纪砚清:“带我去见他。”
江闻:“见他干什么?”
纪砚清:“看他还剩几口气。”
确定了,她才知道该怎么让他后半辈子生不如死。
江闻不知道纪砚清怎么想的,但见她态度坚决,只能草草收拾剩下的早饭,带她去找纪远林。
纪远林的病房是骆绪安排的,单人间。
江闻站在床边说:“他本来只是左半边身体活动困难,翟老板一冰镐砸下去,他右膝不可能完全恢复,加上上一次中风没有恢复好,就情绪激动、剧烈运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运气好,以后再想站起来是痴人说梦。”
江闻说着,忽然想起骆绪那句“这段时间纪远林一直在复健,我让人不要拦”。
这里的医生明确说过,中风之后不能马上剧烈运动,会加重病情。
骆绪是故意的?
江闻蹙眉,没等继续往下想,病房里忽然传出来纪远林痛苦的声音。
江闻立刻收拢视线往过看。
纪砚清笔直地站着,眼皮垂下,手机怼在纪远林右膝上,面无表情地往下碾。
纪远林说不了话,嘴里只有磕磕绊绊几个音,听着很瘆人。
纪砚清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碾着他粉碎性骨折的膝盖说:“你该庆幸她没事,不然我手里现在拿的会是剪刀,哦——”
纪砚清抬起眼皮看着从床头垂下来的氧气管说:“拔氧气管好像不用剪刀。”
纪砚清嘴角挂着笑,手机一点点离开纪远林的膝盖,在他的神色肉眼可见放松下来那秒,骤然砸下。
纪远林浑身抖动,目眦欲裂。
纪砚清只是挑了挑眉,像是闲聊一样一下一下用手机磕着他只剩生理性抖动的膝盖说:“既然她没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往后我会好好赡养你,让你后半辈子孤苦无依,但能长命百岁。”
话落,纪砚清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她将手机扔回口袋里,转身看着江闻说:“当时报警了?”
江闻:“报了,但以他现在的情况,即使最后判刑,也是监外执行,没什么意义。”
纪砚清:“那就不必费这个心了,我会给他找一个最合适的去处。”
江闻:“哪儿?”
纪砚清:“精神病院。”
每天躺在床上做一个清醒的疯子,还有比这更有趣的晚年吗?
纪砚清想不到。
江闻也想不到,可她毕竟和纪元远林有血缘,这么做……
低头看到纪远林满目的憎恨,江闻觉得纪砚清这么做刚刚好。
人善被人欺。
想从夹缝里找到出路,有时候伦理道德感就不能太强,三观价值不能太完美。
她们又不是圣人,不必心中时常敞亮。
江闻和纪砚清出来,接了个电话——律所的,让她回去一趟。
纪砚清说:“你去忙。我没什么事了,能照顾她。”
江闻:“行,有事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一忙完就会过来,还有小邱的事。”
纪砚清:“谢谢。”
江闻:“跟我客气什么。”
两人一起下楼。
纪砚清原本想直接去找小邱,记起翟忍冬放在酒店里充电的手机,她步子一转,进入电梯。
她想在“流星雨”下再许几个愿,求那位老板往后半生只有开心快乐,再无波折坎坷。
昨天她太紧绷了,许愿的时候只想到自己,今天给那位老板补上。
出来看到江闻从一辆车上下来,温杳紧随其后,纪砚清步子顿住。
江闻沉声说:“你们也该庆幸翟忍冬没事,不然不止你们要给她陪葬,纪砚清也会。”
温杳惊愕失色,慢慢攥紧了提在手里的保温桶:“对不起……”
江闻没接话,打着电话大步离开。
纪砚清看了眼,顺着台阶往下走。
江闻的话好像没错。
之前她只顾担心那位老板,没往深了想,现在回忆回忆,她能那么平静地问出“死了”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可能已经有了打算。
那是她给自己的后路。
有路可退,她还有什么好慌的?
纪砚清摩挲着口袋里的项链和戒指——她之前送给翟忍冬的,笑得从容不迫。
骆绪的助理送完东西下来,往路边看了眼,说:“那个是不是纪老师?”
已经走到门口的温杳迅速回头,只看到纪砚清衣服一角。
温杳攥了攥保温桶,走进医院。
病房里,骆绪正在打工作电话。打了足足半个小时,温杳忍无可忍的时候,才看到她终于挂断。
温杳立刻走到床边质问:“高原肺水肿,可能出现肺部感染、心力衰竭、脑水肿等并发症,要避免熬夜,避免劳累,医生说的这些话你都忘了?也忘了上次咳了多长时间才好?”
骆绪偏头戴上眼镜,滑动着笔记本触摸板说:“我有分寸。”
温杳:“你有分寸,那个姐姐就不会到现在还在重症躺着!”
温杳的话脱口而出。
说完一顿,看到向来泰山崩于顶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骆绪停住了动作。
温杳心头一紧,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留一半提一半,说:“我去给纪老师送饭。”
温杳从病房里出来,在门口站了很久,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更不用说是吃饭。
一瞬间,温杳又后悔了。
恨不得把时间拨回到两个月前,她和骆绪只是纪砚清捡回来的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翟忍冬只是西北边陲一个自由自在的客栈老板。她们会在命运的安排里自生自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寝食难安。
温杳抓紧保温桶去找纪砚清,她已经拿完手机回来了,就在重症外面的椅子上坐着,一眼就能看到。
温杳犹豫了一会儿,提着保温桶往过走。
小邱出去买饭了,温杳在她之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把保温桶放在中间空着的座位上,说:“纪老师,这里面都是你平时爱吃的,你……”
纪砚清:“滚。”
温杳拧盖子的动作顿住,片刻,继续说:“你多少吃一点,才有力气继续等。”
“咔。”
纪砚清息屏翟忍冬的手机,抬头看向温杳:“我说滚,听不懂?”
纪砚清的声音没收着,周围又静,她不留情面的话一出口,立刻有好奇的目光投向温杳。
温杳没觉得尴尬,她很清楚纪砚清的脾气,早几年没少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她已经习惯了,甚至喜欢她这么管自己,因为知道那里面没有一点恶意,相反的,她在意的,才会费口舌去训斥,可今天,不一样了……
纪老师真的不想看见她。
温杳手发抖,放下刚刚拧开的盖子起身。
纪砚清:“把你的东西带走。”
温杳一怔,看着纪砚清透出病气的脸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弯腰把保温桶盖上,提着离开。
走到半路,两个女孩儿认出温杳,激动地说:“我们可以和您合张影吗??”
温杳婉拒:“这里是医院,不合适。”
两人虽然失望,但没坚持,其中一人担心地问:“您怎么会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吗?”
温杳:“没有。”
“那是纪老师不舒服???”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对方如释重负,转念想到什么,又立刻绷紧了神经:“纪老师会继续跳舞的,对吗?网上的传闻都是假的,对不对?”
这个话题开始得突然,温杳下意识朝眼尾方向看了眼,放低声音:“不管纪老师做什么决定都一定是深思熟虑了的,你们既然喜欢她就该支持她所有的决定。”
对方:“那是当然!”
说完,神情忽然变得低落:“可是我们真的好喜欢纪老师啊,希望她能一直跳下去。”
谁会不希望。
温杳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她几乎是跟着纪砚清长大的,比任何人都知道她舞蹈的价值。她走,会是很多人的遗憾;不走,一辈子都只是跳舞的机器。
那还不如走。
温杳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两人连声点头:“好的好的!”
很快,温杳离开,两个女孩儿也上了电梯,周围恢复安静。
纪砚清握着翟忍冬的手机很久,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登录微博发布了一条更新。
【我想过离开,是她一步一步把我带回来的。
现在她需要我,我需要一点时间。
等我们都准备好,我就会回来。
晚点见。
一定。】
纪砚清的微博一发出去,就收到了评论。
【她是谁???骆???】
纪砚清看了两秒,点开回复:我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常绿缠绕藤本植物,适应性强,不择土质,耐旱耐涝根深,因凌冬不凋谢而得名,她叫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