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成功发出去的那秒, 纪砚清心里有些涩。
刚确定关系那会儿,那位老板说起“女朋友”三个字,血气一下子就从脖子爬到了耳朵根,纯情得不得了, 但还是向很多人这么介绍过她。
她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的。
而她呢?
今天才是正儿八经第一次, 一步到位。
这么大的步子应该会引起很多非议。
有什么关系?
她的人, 她继续跳舞的决心, 全是那位老板救回来的, 那位老板还是她未来舞台上的主角,迟早要由她正式介绍。
那不如就今天——她正式决定继续跳舞。
这应该算是她舞蹈生涯的一个分水岭,往前, 她被禁锢在别人的期望里,只是一个会跳舞的机器, 往后, 她为自己。
这么重要的一个日子,必须要有那位老板的参与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纪砚清嘴角上扬, 果决坚定地收起了手机。
楼下,小邱正看到群消息。
藏冬的员工群, 因为小邱妹妹最近在藏冬住,黎婧要随时向小邱汇报她的情况, 就把小邱也拉了进来。
黎婧:【啊?啊?啊?纪老师之前竟然想过不跳舞??我到底错过了什么???@小丁】
小丁:【欲言又止, 不想和傻子】
小丁:【欢迎纪老师携女友归来, 她叫忍冬】
陈格:【欢迎纪老师携女友归来, 她叫忍冬】
……
下面的队形异常整齐。
小邱顿了顿,点开键盘:【欢迎纪老师携女友归来, 她叫忍冬】
网上正在迅速发酵的非议并没有影响到大家私下的狂欢。
包括温杳。
看到微博那秒,她高兴得几乎叫出来。
蓦地听到一声“啪”, 抬头看见骆绪手指间的笔掉在桌上,温杳如梦初醒似的心里一沉,握紧手机说:“你是不想让纪老师继续跳舞,还是在嫉妒那个姐姐能让纪老师继续跳舞?”
骆绪转手拿起笔不语。
温杳:“纪老师那么讨厌跳舞,现在爱上了一个人,就愿意为她继续,你心里不难受?”
骆绪依旧沉默。
温杳:“骆绪,你真的不爱纪老师?”
说话的温杳一动不动看着骆绪,某个瞬间,她似乎看到骆绪捏紧了手里的笔。
可等她想去细看的时候,还是只有满身的冷漠。
骆绪凉薄的嘴唇动了动,说:“不爱。”
温杳一瞬间怒上心头:“不爱为什么浪费她那么多年?!”
骆绪说:“天生坏种。”
温杳一愣,表情跌入冰点,她从墙边的沙发上站起来,咬着牙说:“我是疯了才会答应跟你在一起!”
————
市医院的重症只有每天下午三点可以探视。探视的时候,外走廊不超过三个人,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入室的只能有一个,最多十五分钟。
这个唯一的机会自然是纪砚清的,她在医护的指导下穿了隔离服和鞋套,戴上口罩、帽子去见翟忍冬。
进去之前,纪砚清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步子除了有一点急切,不见半分沉重。
可等真的看到翟忍冬身上的伤疤青紫、管线仪器,她站在离病床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再难挪动一步。
她始终想象不到那天画面。
因为见过,切身感受过绝壁悬崖的恐怖,她始终无法想象翟忍冬是怎么把她截断在黄泉路口的。
沿途那些可怕的东西,常人根本没有办法理性面对,更遑论去那里找生路。
看到翟忍冬的这一秒,她隐隐约约懂了。
这位老板……
呵。
她不是常人。
她比常人擅长说到做到——“你是我在交往的女朋友,所以你遇到危险,我只有一个选择,为你不要命。”
纪砚清低下头呼吸,胸口一起一伏。
其他来探视的家属早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正在和他们小声说话。
她那个还是一个人。
纪砚清动作艰涩地吞咽了一口,再抬起头时眼眶红得厉害。她走到床边,看着双目紧闭,身上贴着电极贴的翟忍冬,轻声叫她,“大老板?”
护士从旁边经过,好心提醒纪砚清:“她刚用了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纪砚清克制着心里坠崖似的的失落,说:“谢谢。”
护士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复纪砚清。
纪砚清在床旁边站着,想拉一拉翟忍冬的手,或者摸一摸她脸。目光扫过一处处伤后,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心脏被强烈的疼痛一次次翻搅,一直到探视时间到的提示音响,才恍然回神似得攥了一下手,俯身在翟忍冬脸旁说:“这次你虽然又害我担心了,但我不骂你,也不打你,唯一一个要求:你乖一点,听医生的话,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快点好起来见我,知道了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女朋友叫忍冬,你不能让我下次出现是一个人。”
回应纪砚清的只有翟忍冬平稳的呼吸和仪器规律的“滴”,猝不及防响在纪砚清耳边,尖锐得她心脏紧缩,眼泪难以控制地涌出来,落在翟忍冬脸上,她被病气浸染,失去光泽的睫毛动了动,在纪砚清直起身体那秒,勾住了她的小指。
纪砚清离开的步子猝然停驻,脑中一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真实的体温一点点传过来时,纪砚清迅速回头去看。
病床上,翟忍冬艰难地半睁开眼睛看着她,说:“知,道,了……”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足够将纪砚清醒来之后,一时愤怒,一时恐惧,一时又被深深的爱意折服的跌撞的情绪震碎。她的脊背依旧笔直,姿态依旧骄傲,眼泪却是顺流的河,汹涌激荡,不受控制。
翟忍冬手上没有力气,越想用力勾住纪砚清的手指越勾不住,将要跌下去的时候,有人紧紧握住了她。
纪砚清放任自己的体面和狼狈混在一起,命令翟忍冬:“知道了就把眼睛闭上!谁让你强行醒过来的!”
探视的人已经走完了,周围没有交谈声,纪砚清这一声就显得大。
翟忍冬很慢地闭上眼睛,在纪砚清以为她不会有力气再睁开的时候,她的目光又一次看过来,断续地说:“出去了……不要哭……”
声音依旧轻得气若游丝,说完那秒就彻底陷入了昏睡。
纪砚清收到护士的催促,放开翟忍冬的手,一路冷静地出来,脱隔离服、鞋套、口罩……然后侧身靠着墙壁,慢慢弯下腰,抓着胸口的衣服,延迟回味着那里感受到的轰轰烈烈的爱意。
小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提着纪砚清的包过来说:“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纪砚清“嗯”了声接住包,没有抬头。
小邱转身离开。
纪砚清又靠了一会儿才从包里拿出镜子、纸巾整理自己,随后取出又一次响起来的手机。
没什么重要的电话,是她半年多前就设定的备忘到了:立春之后去医院。
明天就立春了。
纪砚清点开日历,在一个月后的惊蛰重新添加备忘。
一个月后,那位老板的身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到时和她一起去。
她是家属,要替她签字。
纪砚清把手机扔回包里,顺手拿出翟忍冬的。
有两通未接,一通来自金珠,一通是未知号码,归属地是纪砚清的家乡。
纪砚清微顿,点开那个号码看了眼,按下回拨。
没有人接。
纪砚清只好切回来打给金珠。
金珠很快接通:“忍冬姐姐,新年好。”
纪砚清:“是我。她身体不舒服,不方便接电话。”
金珠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电话都接不了,是很严重吗?”
纪砚清:“嗯。”
金珠:“在哪儿?我去看!”
纪砚清:“很远,你不用过来。”
“你打电话给她,是不是因为快开学了?”纪砚清问。
金珠没否认,说:“我坐大巴去枣林。”
纪砚清:“不用,你想办法到山脚就行,我不会骑马,在山脚接你。”
金珠想拒绝。
翟忍冬接送她只是人情,不是义务。
现在她不舒服,就不能再劳烦她,更不能劳烦她的女朋友。
结果金珠话没出口就被纪砚清打断了:“几号的车?具体时间。”
纪砚清问话的时候,语气会有一点强势,和翟忍冬总是平平静静的感觉不一样。
金珠胆子小,一听到她的话,下意识说:“21号晚上九点。奶奶最近有点感冒,我和辅导员请了一周假,晚点过去。”
纪砚清:“行,21号中午十二点,在山脚下等我。”
金珠:“谢谢姐姐。”
纪砚清:“不客气。”
纪砚清含糊其辞,和金珠聊了几句翟忍冬的情况,收起手机往出走。
之后几天,她每天定时定点去重症看翟忍冬,其他时间要么在医院守着,要么在酒店里编舞。
回去继续跳舞的话,她已经在微博说了,就想尽快回去,带着她生活里的主角和舞台上的主角一起。
但冰川部分她怎么编都不如意。
还是要进去一趟才行。
纪砚清看着窗外时有时无的雪眉头紧蹙。
现在才二月,还有整整一个季度的时间,才可能等到去冰川的恰当时机。
那时候她的身体正处在恢复期,跳不出绝对完美的动作。
可真要等到恢复期过,至少需要一两年。
她赶不上这个二月,就要在一两年后才能带翟忍冬和她的世界正式见面。
有点不甘心,但也不是不能等。
纪砚清放下笔,准备收拾东西去叫小邱吃早饭。小邱舍不得花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在凑合。
起身的刹那,纪砚清胸口忽然传来一阵绞痛。她猛地晃了一下,手撑住桌面,眼前发白,心跳快得整个人发慌。
江闻走后,她没有再吃过安眠药,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严重的时候,几乎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早上起床就会有这种感觉。
对这个异常,她简单上网查过,症状和高反,以及之前的体检结果都对得上,问题不大,避免劳累就能缓解。
纪砚清闭着眼睛缓了几分钟,去换衣服。
换到一半,忽然接到小邱的电话:“护工说冬姐转普通病房了,让我们等会儿直接去内科住院楼7楼。”
纪砚清心下高兴,一开口语调都变得轻松:“好,等会儿门口见。”
纪砚清加快速度,和小邱没吃早饭,直接过来医院。
这个点的电梯人满为患,两人等了两趟才终于等到,一路走走停停,到六楼的时候,有孕妇被人扶着在等电梯,表情很痛苦。
小邱见此,脚下本能一动,想让。转念想到纪砚清也着急见翟忍冬,又把步子收了回去。
纪砚清余光看到小邱的动作,说:“剩一层了,走楼梯。”
话落,纪砚清先一步出去。
小邱在电梯门出现自动关闭的趋势之前,抬手按了下开门键,提步跟上纪砚清。
电梯厅旁边就是楼梯,两人拐上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咳嗽。
纪砚清蹙眉,莫名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
抬头看到靠在窗边听电话的骆绪,纪砚清立刻想起来了——她到镇上的第二天早上,和骆绪打过一个电话,骆绪当时在咳。她和骆绪相处的二十几年里,几乎没见过她生病,突然咳一声,难免给她留下印象。
没什么意义的印象。
纪砚清只当没看到骆绪熨帖西装下的病号服,大步从她旁边经过上了楼。
护工已经把翟忍冬安顿好了。
纪砚清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翟忍冬,翟忍冬也看着她,周围的人、物一瞬间全都变成了背景板,两人安静地对视着,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到嘴边,只是纪砚清很轻的一声询问,“身上还疼不疼?”
翟忍冬说:“有点。”
纪砚清:“活该。”
话一出口,纪砚清的眼眶通红一片,一切骄傲、不满都变成了心有余悸的怨怼:“你就那么不怕死?”
翟忍冬润了一下干涩的唇沿,抬手握在纪砚清指尖:“你说了不骂我。”
纪砚清:“反悔了。”
翟忍冬:“那你骂,我听着。”
纪砚清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也舍不得。她直愣愣地看了病床上的人很久,把手塞进她的手心里握紧,声音里带着清晰的颤抖,“我已经把你介绍给所有认识我的人了,你以后只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随时随地陪我秀恩爱,懂?”
翟忍冬:“懂。”
纪砚清:“有人骂我,你要站出来保护我。”
翟忍冬:“好。”
纪砚清:“有人贬低我,你要我无条件赞美我。”
翟忍冬:“好。”
纪砚清的眼泪滚下来,想起这几天在网上看到的对翟忍冬不友善的猜测,俯身在她肩上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跑去骂你,贬低你,你要和一开始怼我一样,淡定欠扁地跟他们说,‘我是她纪砚清这辈子求着也要在一起的人,管你看不看得上’,记得住?”
翟忍冬衣领里湿淋淋的,全是纪砚清的眼泪,像淌在翟忍冬心上,她一开口,声音也变得潮湿不堪:“记得住。”
“以后多爱自己一点,记得住?”
“……记得住。”
“要平平安安的。”
“嗯。”
病房里渐渐没了声音,只剩纪砚清克制的哭泣。
小邱靠在门外听着,想收回之前和翟忍冬表白,被她拒绝时那句口不择言的话——“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关系,最后走到一起就行了。
路就在脚下,努力努力,总能走到。
小邱直起身体离开。
病房里,纪砚清哭了很久才恢复冷静。她的体面骄傲早被泛红的眼睛和鼻头消磨没了,懒得去找,侧身坐在床边,一下下抚摸着翟忍冬下颌里的擦伤。
翟忍冬说:“这几天没睡好?”
纪砚清:“怎么看出来的?”
翟忍冬:“黑眼圈。”
纪砚清动作一顿,表情有些僵硬:“不美了?”
她可以接受在爱人面前丢掉体面,但不能丑。
翟忍冬说:“美。”
纪砚清:“敷衍。”
翟忍冬:“情人眼里出西施。”
纪砚清心里美了,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翟忍冬说着话。
不久,翟忍冬的药劲上来,眼皮开始变沉。
纪砚清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说:“明天开始,我有三天不在,小邱留下照顾你。”
翟忍冬:“有事?”
纪砚清:“送金珠。”
翟忍冬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睁开眼睛:“很远。”
纪砚清:“远你不也一个人接送了那么多次?”
纪砚清摸摸翟忍冬还没有一点精神的睫毛,让她闭上眼睛,说:“你才刚出来,我不想走,但也不想让你对金珠食言。你是无所不能的大老板,凡事说到做到。”
那她就只能暂时离开几天,替她去送金珠。
翟忍冬意识模糊,过了几秒才说:“……嗯。”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熟睡的模样,眼眶湿了又干,起起落落多天的心脏慢慢落回到实处。她动作轻柔地帮翟忍冬把被子掖好,俯身吻了吻她紧抿的嘴角,说:“大老板,乖乖睡。路你已经踩好了,我就顺着去帮你送一送,很快回来。”
————
纪砚清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刚刚好赶在十二点接到金珠。
同一时间的医院,小邱按照纪砚清交代的去给翟忍冬买饭。
这个点上下楼的人多,光电梯,小邱就要等至少十分钟,所以翟忍冬突然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小邱忘了拿东西才回来得这么快。
翟忍冬睁开眼睛往过看,却是骆绪,她一刀切的短发整整齐齐,淡妆、西服、高跟鞋,如果不是西服衣领藏不住病号服,谁都不会相信她还在住院。
翟忍冬瞳孔里的日光淡下去,只剩纯色的黑,直视着骆绪走到床边。
两人之间没有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客套。
骆绪说:“抱歉。”
翟忍冬:“我拆东墙补西墙,说一件藏一件,到现在还没告诉她我是做什么的,我妈到底怎么死的,是为了让她开心,不是听你一句差点让她送命的‘抱歉’。”
骆绪:“这次是我判断失误。”
她不让人拦着纪远林复建是想让他自己死——出血点刚止住就进行高强度的复健,对恢复有害无利。
结果却事与愿违。
骆绪说:“以后纪远林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威胁。”
翟忍冬:“这点我比你清楚。”
翟忍冬和骆绪都不是遇事就炸的性格,即使此刻针对锋相对,也依旧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翟忍冬裹着衣服坐起来,说:“剩下的事我自己来,不需要你插手。”
骆绪目光凉薄冷淡,两人对视着,很久,骆绪平静地开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