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和翟忍冬不同, 她的脾气向来都是外放的,即使此刻脸白如纸,头发凌乱,也还是在眼神冷下来那秒, 透出轰然爆裂的怒气。她打过骆绪的那只手掐着她的脸, 把她拧回来看着自己:“我给你家, 给你钱, 给你机会, 让你从名字都记不起来到现在功成名就,我哪儿亏待你了?”
“不爱你?”
纪砚清瞳孔里烧着扭曲的火。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爱你, 一天,一分, 一秒都不爱。”
“我没那个时间、心情, 也没发现那个让我沦陷的契机、氛围。”
纪砚清掐在骆绪脸上的手重到骨节发白。
骆绪只是沉默又平静地站着,没有一点得体尊贵, 说一不二的骆总的气势。她旁边,温杳在一瞬而过的震惊过后左右徘徊半晌, 还是忍不住出声:“纪老师,你别这样……”
“哪样?”纪砚清冷笑着, 骤然掐紧骆绪的脸, “这就心疼了?我呢?你是听不到江闻说我心里的那个骨头裂了, 内脏破了, 还是觉得她的命就该这么贱?”
温杳:“不是。”
“不是什么?”
“纪老师……”
温杳眼眶发红,看着摇摇欲坠的纪砚清说:“你别生气, 注意身体。”
纪砚清嘲讽得笑出声来:“注意身体?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
纪砚清盯向骆绪的眼睛,口中每一个字都是夹杂着尖锐的恨意:“骆绪, 你扪心自问,除了在我烦躁,痛苦,压力大的时候适时出现,给我感官上的痛快,你还主动为我做过什么?送我礼物有吗?哄我开心有吗?或者仅仅只是在我情绪崩溃哭的时候过来抱一抱我,你有吗?”
“你没有。”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主动,连接吻都只是你出现了,我走过去。”
纪砚清回忆着她们之间那些激烈到几乎只差最后一步的吻,和与翟忍冬的比较着,分辨着,“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种状态有什么问题,我这人毛病大、强势、易燃易炸,就要你们所有人都顺我意,所有事都顺我的心,所以你不主动我反而觉得正常。我潜意识以为你只是不敢惹我。”
“翟忍冬呢?”
“她见过无数次我把脾气摆在脸上的样子,还是敢主动往我身边走。”
“她就不怕?”
“呵。”
纪砚清脑子里闪过翟忍冬的模样,笑得双目发红:“我一开始真当她不怕,我以为是她那人疯,胆子大。现在和你放在一起比比,我才知道她不过是比你多了一身对我的欲.望,没什问题。”
“有欲.望才会主动靠近,才叫爱。”
“而你,没有。”
纪砚清眼睛里泛着猩红的光,幽深可怖:“哪怕只是接吻,你寡淡的表现也可能在某个没有留意到的瞬间,让我觉得自己再继续下去就是在强.奸。”
那她还会继续吗?
她做得出来这种事吗?
如果对象是现在这个翟忍冬,毫无疑问她做得出来。她敢拿全部换那个人留在她身边,包括做人最起码的道德。那个人太狠了,一次两次往她心脏里烙着她的名字,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放不开了。
可如果换做骆绪,换做任何一个无法让她找到沦陷的契机、氛围的人,她的骄傲就成了她所有愤怒、压抑、痛苦情绪的最后一道底线,她做不出来。
她也是个疯狂的人,要冲动,要热情。
除了翟忍冬,没谁给过她发疯的机会。
于是,她和骆绪就变成了近二十年的相处,还留有不可思议的“清白”,变成了愿意把身前名身后事全交给一个人,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她。
“骆绪,我不爱你。”
纪砚清无比清醒地说。
这个问题从她来这里的第二天就一直纠缠着她,她问过自己,问过翟忍冬,有时明确,有时模糊,到现在真真正正爱上一个人,她幡然醒悟。
“你身上没有让我心动的东西。”
“可能有,但你没给我。”
“就像现在,我死里逃生,惊惧担心,我需要安慰,需要拥抱,你明明就站在这里,却什么都没有给我。”
“过去一直都是这样。”
“你从来不主动,每一次都等着我去要,才会顺我的意思给我。”
“你不吝啬,我就以为那是爱情。”
“你不主动,我的骄傲就不允许我去强取。”
“我们就那么耗着,一耗快二十年,你遇到了温杳,把你所有的主动和热情都给了她。”
“那么骆绪,我问你,你爱我吗?”
“算了。”
纪砚清已经不想知道了。
她现在爱一个人爱得死心塌地,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纠结。
纪砚清看着骆绪,语气渐渐从愤怒尖锐到风平浪静,再到冰冷阴沉:“在这份一塌糊涂的感情上我们半斤八两,谁都不无辜,其他方面我自认没有任何一点亏待你,对不起你,可你现在想干什么?”
纪砚清目光阴郁锋利,掐紧骆绪的脸逼视着她:“我懒得管你和谁在一起,爱她爱到什么程度,只有一点,哪天翟忍冬因为你出事了,我要你们一起给你陪葬。”
话落,纪砚清用力将骆绪甩在墙上,转身离开,心里一半平静一半空寂。
15岁到37岁,她的22年今天彻底结束了。
没有爱情她不可惜,它也许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至于别的……
她这里捡一个,那里捡一个,把她们带回去,给她们家和她能给的全部,不是闲的没事可做,更不是有多慷慨,她是想顺理成章地给自己也找一个家,里面的人不会逼她,骂她,打她,有人说起,也不过是“看,她多善良,帮了一个又一个”,而不是“啧,家都要拿外人来凑”,那时候,她一点不可怜。
这么一想,来这里的第二天,骆绪电话里有句话说得不完全错:她跟她们在一起,是想将密不透风的生活撕开一点缝隙。
她的确是有私心,对她们不怎么关注。
但签下那些协议的时候,她拿的是真心,是作为姐姐妹妹,拿自己的全部给她们的将来做保障——骆绪的签在30岁,她正是当打之年,最有价值的就是“名”;温杳的签在在半年前,她查出来一点问题,自知不能再带着她继续跳舞,给她铺路,那就送她一个舞团,让她不争不抢就能做主角。
她就是那位老板在她说起陈年旧事,说到崩溃时哄的:她很好。
全给了别人。
她们还不领情。
……
走廊里恢复安静。
温杳消化着纪砚清那些话,很久,问:“你没爱过纪老师?”
骆绪低头靠在墙上,没有一点声音。
温杳抓着她的手臂问:“你说话啊!你跟在纪老师身边那么多年,怎么会,骆绪!”
温杳失声惊叫,看到骆绪的鼻血在疯狂往下流,意识也在急速丧失。她立刻拿出手机给骆绪助理打电话:“马上进来!骆绪高反了,比上次严重!对!三楼,东……”
温杳话到一半,骆绪倒在了地上。
————
重症外面有几排金属座椅,一到冬天凉得怎么都暖不热。
小邱坐了一会儿起来,靠在墙上往门禁严格的玻璃门里看。
看不到翟忍冬在哪儿。
忽然听到脚步声,小邱下意识回头,看到了江闻和脚步虚浮的纪砚清。
江闻说:“坐会儿。今天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见不到人。”
纪砚清一动不动地看着门里,半晌,像是累了一样扶着椅背要往下坐。
小邱快步往过走:“等一下。”
小邱展开翟忍冬的围巾,把有血的那面叠进里面,放在椅子上垫着,说:“太凉了,坐这上面。”
小邱的语气还很不自然,说完,低声补了句:“冬姐在的话,肯定会这么做。她很心疼你。”
是吧。
纪砚清嘴角一动,笑容如常地说:“谢谢。”
小邱:“不用。”
纪砚清在围巾上坐下,上面没有翟忍冬的体温,但一点也不冷。
小邱抿了抿嘴唇,站在旁边说:“冬姐底子好,很快就能出来。”
纪砚清“嗯”了声,停顿半刻,抬头看着小邱:“你是在安慰我?”
纪砚清依旧笑着,语气里有些逗弄的意思。
小邱却没丝毫没觉得生气。她的视线从纪砚清手上扫过,低低地说:“你看起来很需要安慰。”
纪砚清一愣,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苍白无色,抖得像筛子。
刚竟然没发现。
“呵。”
纪砚清自嘲又无奈地笑了声,想把手握起来。
动作做到一半,毫无征兆的一滴水珠从眼睛里落下来,砸碎在地上,很快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周围没有一点声。
有人几乎在恐惧的长河里溺亡。
小邱偏头咬着牙,等喉咙里那股强烈的胀痛淡下去一点了,从口袋里拿出翟忍冬的手机,递到纪砚清面前,说:“冬姐转院的时候清醒过一会儿,让我把手机交给你保管。说如果你情绪稳定,就什么都不用说,如果哭了,提醒你打开手机。”
纪砚清陷在沉重窒息的情绪里抽不出来,空白很久才抬起头,在扭曲的水色中看到了恐惧的形状,又被手机圆润的轮廓取代,只剩屏幕亮起后的那片温柔色——她站在阁楼的楼梯上亲吻翟忍冬的脸颊。
她当时只把这张照片调了桌面,翟忍冬后面又调了锁屏,生怕谁看不见。
纪砚清心里的恐惧后怕忽然就散了。
她要的爱就该是这样不择手段,直截了当,又疯又狂的,其他的,她一个都看不上。
纪砚清握住手机,在快要暗下去的屏幕上双击点亮,看着里面的人,问:“手机里有什么?”
小邱:“不知道。”
纪砚清“嗯”了声,输入密码打开,界面立刻变成一片漆黑,她愣了愣,在成片的黑色中找到了无数道白。
是那晚去山坡上看那位老板的母亲,她故意“手抖”,拍下的满屏“流星”。
今天她趁着短暂清醒,在下方的空白里写:纪老师,许个愿,我帮你实现,什么愿望都可以。
纪砚清心狠狠一震,情绪再度崩溃,这次不是基于恐惧,而是能让她战胜一切恐惧的强大的爱意。她紧握着手机,一字一句:“大老板,请你,一定好好爱我。”
请你一定平安无事,才能好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