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卖羊换了路费, 两手空空地去找那个只存在于照片里的人,此后多年,再没有回去。
现在,她靠在阁楼的墙边, 用最简洁的语言, 以不带任何心理活动的叙述向纪砚清描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 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纪砚清却觉得胸口疼得已经发木了, 心跳都好像是被动的, 一下一下,迟钝又沉重。
她生在七十年代末,翟忍冬生在八十年代初, 那个年代对女性是还不怎么公平,可她怎么都想不到翟忍冬的经历会是这样。
她还以为刘姐话里的“她爸没了, 她妈不得已也让人拉走了”, 仅仅只是温和的字面意思……
转念记起自己前头那三十多年,她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有的人自私起来根本不是人。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波澜无惊的脸, 心跳像海绵吸满了水,沉到窒息。
她面前的这个人太能憋了, 看得见的伤,要人用沾满酒精的棉球狠狠拨开才啃克制地吭出一声, 看不见的, 即使剥开了, 也固执地不肯向外流一滴血。
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使然。
习惯才最可怕。
纪砚清用力咬了一下牙关, 不让心疼冲破理智,竭力平静地问:“是不是忘了什么?”
翟忍冬刚刚经历过寒冬暴雪的思绪荒凉无际, 闻言静了片刻,才说:“忘了什么?”
纪砚清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松开, 冰凉指尖碰到翟忍冬的手背,掀开衣袖碰到腕骨,向内侧挪动。
翟忍冬一顿,下意识想去抓纪砚清的手。
纪砚清比她更快抓住她的手腕,拇指压在旧却无比清晰的疤痕上。
一瞬间,拍打在墙壁上的狂风都好像停了。
纪砚清说:“大老板,不是只有你的眼睛一整晚一整晚的离不开我,早在曲莎结婚那天,我就和你说了,我现在的视线一秒都离不开你。集市上你看耳坠的眼神,你吃饭吃到一半离开又回来反而更白的脸,江闻发现桌上的辣椒看向你的视线……我全都看在眼里,但听到你和江闻说‘没什么比她开心最重要’,我就不能问,也不舍得问。”
早在她们第一次接吻,她用背包链条捆住翟忍冬手腕那晚,她就发现了那道疤。
那晚,她为了发泄心中不快一次次提高的链条在不知不觉中掀开过翟忍冬的衣袖,只是她们那时候各怀心思,吻得激烈,没有留意。
直到翟忍冬转身背对她,让她帮忙解开链条。
她那样的人割腕,得是多大的事。
她就是敢说,已经喜欢上她的她也未必敢听。
所以曲莎婚礼那么重要的事,她只是稍一犹豫,她就找了个借口说耳坠不戴了;
所以即使小丁明明白白说了她以前不容易,她也只是心里想知道,没有当面去问;
所以发生关系时,她想握她的手,她就给她握;
所以决定在一起那天,她说过一句“不问前因”——既是不纠缠,不浪费时间,也是不主动剖开她的伤疤。
她前头荒废了太多年,感情的细腻程度可能差她很远,才没能表现出很多让她意愿敞开心扉的行为,她认,可以继续努力,但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爱里应该包括纵容、接受和心疼。
那既然她不想说,她就不问。
在阁楼里把票根、项链和照片拿给刘姐的那天,是她太震惊了忍不住。
今天,她不想忍了。
纪砚清面上镇定,握在翟忍冬腕上的力道重到发疼。
“后来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纪砚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翟忍冬在她唇上看了一眼,说:“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毕业,我想让她过好日子,她没等到就过世了。”
翟忍冬知道自己不必为一时冲动举起的那把锄头道歉,母亲明明白白说她只后悔没早点杀死那个人,没怪过她。
但不道歉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
母亲为什么杀人是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所以从警车把母亲从她眼前带走那秒开始,她的人生就只剩下等母亲回来,赔偿她。
那个念头是吊着她一根线。
唯一一根。
有一天突然断了,她的四肢、躯体、灵魂就随之倒了
她找了很久继续往前走的理由,全部都无功而返,那等着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条。
纪砚清浑身发冷,终于绷不住的时候猛地弯下腰大口喘息,像从翟忍冬的十四岁一路狂奔到了二十二三,她去找她表白。
如果成了……
如果成了,她是不是就还有一个继续的理由?
她一出现,就在她生命里占据了极大的分量,有那个本事留住她。
却没有。
纪砚清的心口太疼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地板上砸。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你……”
纪砚清迅速直起身体,用力抱住了翟忍冬。
“对不起,忍冬。”
“对不起……”
纪砚清反复道歉,每一个字里都带着不甘和心疼。
翟忍冬荒凉无际的思绪渐渐被润湿,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在河边单独为我跳过一支舞,我才能活到现在。”
纪砚清猝然愣住。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
她喝了酒,和翟忍冬吐露心事那晚!
纪砚清的眼泪猝不及防滚进了翟忍冬脖子里。
那么早,她就像她表达过爱意了,她却说“以后不会再跳了”。
怎么可以。
纪砚清愣着,从她心上一闪而过的惊喜、后怕,在翟忍冬开口时撞上张成茂留给她的那个难题,微微一震,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笃定。
翟忍冬:“你问我明明有一副无人能及的好心肠,为什么嘴那么硬的时候,我说没你想得那么好是真的,我……”
“我想再为你跳一支舞。”纪砚清打断,语速很快,“我想继续跳舞,为你。”
或者,还想为你们这里的故事。
故事只是附带的。
她的舞是这个人生命里的主角之一,不可以散场。
“翟忍冬,我要继续跳舞。”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就算要把前头那些年经历的枯燥、痛苦全部再经历一遍,也要继续跳。
纪砚清摸着翟忍冬单薄的脊背,轻声说:“这次换你做我的主角。”
我的每一个跳跃都一定是奔向你的,每一个拥抱,臂弯里都一定有你。
我的主角要让全世界看到。
翟忍冬站在墙里,却好像被墙外的风雪迷了眼,很久才说:“好。”
纪砚清抬起翟忍冬的手腕,低头吻她腕上的伤疤,又怕弄疼了她,只敢轻轻地碰一碰。這遠不夠緩解她胸腔裏脹得快要炸裂的疼痛。她擡頭吻翟忍冬的唇,混亂的氣息和攪纏撕扯她的理智,她停不下來,就沒有時間去洗手。
那还有什么方式?
纪砚清思緒一動,草草拉開九鬥櫃上面的抽屜看了眼——裏面有她們在縣城趕集那天,背著江聞去買的東西。紀硯清看到那秒,瞳孔裏迅速燃起了一把火,问:“消毒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拿出來,脫了滿身衣服又穿上剛剛拿出來的這件,扶著翟忍冬膝蓋,低頭下去熱切地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密厚重,翟忍冬抓摳著床單,看到墻上那只鐘表裏的分針沒走過兩格。紀硯清上來抱緊她,借著那陣高昂又流暢的情緒,和她一樣陌生地摸索著,從試探到嚴絲合縫的貼合。
纪砚清停下來,吻了吻翟忍冬耳後滾燙的皮膚:“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翟忍冬:“……没有。”
纪砚清開始找合適的節奏。
delete
纪砚清握緊翟忍冬的腰,偏頭吻她的脖頸:“這裏沒別人,可以出聲。”再大都行。
翟忍冬依舊抿唇不語,只有呼吸更促。
纪砚清说:“最近不是总对我甜言蜜言,有问必答,现在不听话了?”
纪砚清一半耐心十足一半強硬無比,某个瞬间超出極限的摸索让翟忍冬猛地弓起腰背,唇间極輕的一聲。紀硯清被蠱惑也被鼓舞,勢必要讓她的克製全部碎裂在今晚。
從仰躺到俯趴,記不清多少次。翟忍冬的喉嚨徹底失去防守那秒,紀硯清俯身吻著她的脊背,说:“就这样喊,喊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
夜深人静,纪砚清抬手蹭了蹭翟忍冬还湿的睫毛,靠在床头把张成茂留下的宣传册逐一翻看了一遍,筛选出有价值的作为舞剧内容备选。
歌舞剧不是简简单单的三五分钟独舞,是一个城市的印象,内容要广泛而富有特色,编排要恰当而紧凑流畅,所以第一幕,她想放在神秘危险的冰川——那个在绝望里寻找希望的地方。
纪砚清开始在翟忍冬的陪同下,每天往返冰川。她们不上去,只是绕着冰川一直往前开,从各个角度去拍摄它,记录它的每一幕变化。
除夕当天也去了。
纪砚清坐在副驾,用纸笔画下她脑子里想到舞剧场景,一幕接着一幕,灵感喷涌,一气呵成。
画到整个本子见底的时候,纪砚清静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余,才把笔挂在用来垫纸的夹子上,问翟忍冬:“几点了?”
翟忍冬:“一点半。”
三个小时,不长不短。
她在脑子里跳了一支舞,看到玄冬遇见三春,冥色遇见日光,空寂也终于变成鸟鸣那秒,死遇见了生,她看到被埋在雪里的攀登者于绝处逢生,带着无声的震撼和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的心跳得很快,像雷鸣,而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攀登者,她的主角……
纪砚清偏头看着,说:“两次单独给你跳舞好像都是晚上,想不想看白天的?”
翟忍冬安静久了走神得厉害,闻言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看?”
纪砚清推开门下车,活动拉伸,回忆着已经能倒背如流的第一幕。
十二分钟后,冰川下的大雪里出现了它前面上万年,后面无数年都不会出现绝色。
纪砚清明明一身清冷的茶白,却在空无人迹的山野里跳尽了春色和生命,连最后那个拥抱自己,拥抱大雪的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温度。
翟忍冬靠在车边看了一动不动的纪砚清很久,攥着她的羽绒服过来,说:“累了?”
纪砚清垂眸看了眼自己异常激烈的心跳:“没有。”就是好像越来越不适应这里的寒冷和海拔了,运动量稍微一大就喘得厉害。
翟忍冬走到风来的方向,替纪砚清挡着风,展开她的羽绒服。
纪砚清侧身去穿,沉慢目光盯看着隐藏在雪雾里的冰川。
半晌,纪砚清忽然问:“那里面有什么?”
翟忍冬:“人进去,有几十吨重的冰雪,有深不见底的裂缝;人不进去,有地表径流,水系发育,有变化的植被类型,古老的生态文明。”
纪砚清试着理解。
人进去:在冰川找死。
不进去:被冰川养育。
矛盾又合理。
她不知道这部分,就没能画出来这部分,所以即使她刚刚跳得绝对顺畅,也还是觉得差点什么——她现在的编舞还只是一具空壳,连翟忍冬所说最基本的矛盾感都没有。
纪砚清蹙眉。
也许只有看过冰川真实的样子,她才能找到串联一切的那缕灵魂。
纪砚清果断地说:“带我进去一次。”
翟忍冬动作微顿:“去哪儿?”
纪砚清说:“冰川。”
“哗——”
翟忍冬将纪砚清的拉链拉到头,不咸不淡地说:“天还没黑,少做点梦。”
一句话,纪砚清情绪全无,转身跟上往车边走的翟忍冬:“我说真的,只靠想象创造出来的舞蹈打动不了任何人。”能也打动不了她自己,更配不上她的主角。
翟忍冬拉门的动作停住。
不久,纪砚清走到副驾,隔着车子和翟忍冬对视。
“咔。”
翟忍冬拉开门说:“暴雪期还没过。”
纪砚清一愣,抬头看向远方,雪雾果然又厚了。
纪砚清坐上副驾说:“什么时候过?”
翟忍冬:“三四月雨雪会减少,五六月温度升高,有一段窗口期。”
纪砚清眉心紧蹙,片刻说:“那就五六月去。”
翟忍冬已经换挡,踩下油门。
————
两人回来藏冬的时候,黎婧、小丁几人已经把对联贴好了,灯笼也挂上了,只等晚上吃团圆饭。
江闻惹了回小丁,没惹得动,懒洋洋地坐在炉边烤火。
把鞋尖烤焦了。
江闻又一次很无语,见纪砚清过来,把脚伸出去说:“不放警示牌,我是不是得让你老板赔我一双新的?”
纪砚清挑眉:“人不行却嫌路不平,江律师好本事。”
江闻被嘲讽,脸色平平地扫了眼纪砚清:“你赔也不是不行。”
纪砚清嘴一动,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黎婧打断:“老板,你竟然买电子产品,要与时俱进啊?不得了。”
纪砚清和江闻不约而同看向旁边的翟忍冬。
翟忍冬收起手机,没等抬眼,黎婧已经感受到威胁自己跑了。
纪砚清问:“在买什么?”
翟忍冬:“电子警示牌。”
江闻:“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祝翟老板新的一年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翟忍冬说:“没搜到给成年人的。”
江闻:“?”
翟忍冬:“有点脑子的都懂,不用警示。”
江闻:“……”
纪砚清笑倒在翟忍冬身上。
久违又熟悉的翟大老板啊,在这年的最后一天又看到了。
她们的下一个年一定五谷丰登,幸福美满。
纪砚清勾住翟忍冬的手指,说:“晚上是不是要给黎婧她们发红包?”
翟忍冬:“嗯。”
纪砚清:“我发。”
话落,藏冬的门被人推开。
纪砚清本能往过看,裹着寒气进来的小丁和她对视一眼,低声对跟在后面的妹妹说了句什么,就见她提着一袋子烟花朝炉边走。
一直走到翟忍冬跟前,说:“冬姐姐,我们来过年了。”
这是惯例。
小邱和妹妹就两个人,又住在镇子外面,太冷清了,不叫过年。
翟忍冬接住烟花,递给已经识相跑过来的黎婧,说:“叫你姐过来坐。”
妹妹立刻朝小邱招手:“小邱,快来!”
炉子边,翟忍冬和纪砚清挨在一起坐在炉门前,江闻在右边,靠近翟忍冬,小邱过来只能坐左边,抬眼就是纪砚清。
小邱不自然地说:“新年快乐。”
纪砚清挑挑眉,笑道:“新年快乐。红包还没准备好,等会儿给你发。”
小邱面色僵硬:“不用。年一过,我就27了。”
纪砚清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玩着翟忍冬的手指,说:“还小。”
突然多了几口人,到晚上吃饭一桌差点坐不下。
江闻余光往旁边要开溜的小丁身上一瞥,胳膊肘搭上她的肩膀:“我是猫啊,你一见我就跑。”
小丁打了个哆嗦,弱弱地说:“哪儿有。”
江闻:“哪儿都有。”
小丁:“你不要胡说。”
江闻:“行,那你说说,你刚准备干什么去?”
小丁:“领红包。”
江闻:“嗯?”
江闻抬头看过去,纪砚清还真在发红包。她在翟忍冬包好的红包里添了点,穿着专门为新年准备的衣服,盘了发,化了妆,听一声“老板娘,新年快乐”,发一个红包。
新年的热闹氛围在炉边缓缓拉开帷幕。
一众人从吃吃喝喝玩游戏,从八点闹腾到十一点,跑来外面放烟花,花里胡哨的。纪砚清只点了几根仙女棒,江闻在兼职摄影师,没功夫放,翟忍冬……
纪砚清转头看到风灯下什么都没有参与的翟忍冬,把已经冷掉的仙女棒尾巴扔进垃圾桶,隔着人群叫了声,“大老板。”
一众人原地定格,炯炯有神地看看纪砚清,看看翟忍冬。
翟忍冬:“嗯?”
纪砚清:“见没见过纪老师撒娇?”
翟忍冬嘴唇轻抿。
黎婧第一个喊道:“没见过!”
她一喊,周围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纪砚清让她们腾开点路,在路的这头看着终点的人,提醒她:“等会儿接着点我。”
然后笑了一声,带着烟火味儿浓烈的冬风向她奔过去,轻盈地跳跃。
翟忍冬本能伸手勾住纪砚清挂在自己腰上的腿,在风灯下转了个圈。
那一秒的时间是被慢放的。
纪砚清忽然理解了影视剧里奔跑而来的拥抱为什么都要转一个圈,固然有惯性作祟,更多的是对那个瞬间的珍视——背景虚化了的转动里,她们眼中只有彼此,且时间被无限拉长。
纪砚清捧着翟忍冬的脸:“大老板,新年快乐。”
门前的起哄声一下子就高过了正热闹的新年庙会。
翟忍冬在一浪接一浪的欢呼中,说:“新年快乐。”
纪砚清:“给个专属称呼。”
翟忍冬的第一反应是“纪老师”,话到嘴边被她堵住:“想个没人叫过的。”
翟忍冬仰视着纪砚清,用来迎接新年的红色风灯在她身后。
江闻的镜头对准她们,高声道:“小丁同学有话要说!”
小丁一喝酒就变得格外稳,老神在在地清了清嗓子说:“对女朋友的称呼一般有这么几种……”
翟忍冬:“喂。”
纪砚清眯眼,目光危险:“嗯?”
翟忍冬说:“以前只和海报认识,海报都在街上,叫‘喂’没人知道我在叫谁,在和谁说话,这样不会被你粉丝打,不会被谁觉得我有病。”
翟忍冬用玩笑的口吻,平静的声音说着跌宕深厚的故事。
纪砚清一愣,轻轻柔柔地“唉”了声,抱住她说:“我们都只有对方,一直在一起吧。”
翟忍冬:“好。”
江闻把她们之间的每一句都录了下来,包括零点的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