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走过来说:“老板和纪老师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哭?”
相机后的江闻猛地顿住, 很快又恢复如常:“什么哭,这叫感动。”
小丁肯定地说:“不是。”
江闻结束拍摄,扭头看向把娃娃脸皱成包子褶的小丁:“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我心里怎么想?”
小丁:“我会画画, 人像画得很好。”
江闻:“所以呢?”
小丁:“我能看懂你的眼神。”
江闻提起的嘴角慢慢压了下来。
一旁, 黎婧大声嚷嚷着要去庙会逛通宵, 被红红婉拒, 跑去骚扰已经完全融入藏冬的陈格。
陈格一口答应。
前一秒还热热闹闹的门口, 在黎婧的吆喝下,走的走,散的散, 很快就变得冷清。
纪砚清第一次这么过年,意犹未尽——往年她都是一个人在大得空旷的家里喝酒, 骆绪和温杳从不劝她, 也不闹腾,年没有一点年味。
今年难得开心, 她问江闻:“再去喝几杯?”
江闻的视线从小丁身上挪开,问翟忍冬:“她都快成酒鬼了, 你不管管?”
翟忍冬:“管不了。”
江闻唏嘘:“那就惯着?”
翟忍冬:“陪着。”
江闻无言以对,提步往里走。
半路, 江闻忽然折回来, 弯腰在小丁面前说:“小画家, 要不你再看看我什么眼神?”
小丁被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 一动不动看着,几秒后, 舔了一下嘴唇说:“看上我的眼神。”
江闻:“???”
小丁说:“我以前画的想和对方睡觉,把她弄哭、求饶的姐姐的眼神就是你看我的眼神。”
江闻:“…………”她一个直女在听什么女同的玄幻发言?嗯??这家伙也是女同???
江闻嘴角抽动, 很客气地用两根手指把小丁嘴巴捏住,说:“以后喝酒少话说,想说话就别喝酒。”
小丁张不了嘴,大眼睛无辜地眨了两下,眨得江闻差点从猫变成耗子。
————
纪砚清和江闻喝着酒闲聊,到两点多才结束。
此时的小镇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纪砚清和翟忍冬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楚。
“是一道。”纪砚清说。
翟忍冬回头:“什么?”
纪砚清:“两个人,一道脚步声。”
纪砚清的眼波在阁楼昏暗的灯光下流淌得很慢,笑的时候像花开了:“大老板,我们完全同步了。”
好像经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从针锋相对走到这一步。
纪砚清勾动嘴角,仰视着高自己一级台阶的人:“以前我就算是站在最高领台上,心里也没什么波动,现在一看到你就心跳加速。大老板,你给我的爱情治愈又惊险。”
翟忍冬:“怕吗?”
纪砚清笑出声来:“怕就不跟你来了。上楼。”
翟忍冬“嗯”了声,握紧了纪砚清的手。
纪砚清步子慢,一路拖着翟忍冬的手回到阁楼,在床尾躺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站在九斗柜旁的翟忍冬后面,软绵绵地抱着她问:“在做什么?”
翟忍冬说:“刘姐知道我们晚上会吹冷风,走的时候留了一锅姜汤。”
纪砚清垂眼看着被翟忍冬倒在杯子里的汤,搂在她腰上的胳膊慢慢收紧:“刘姐把你们当她自己的孩子照顾。”
不管她这么做是出于心疼、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有她,这里的小孩子就是回来再晚也都有口饭吃。
纪砚清问:“哪个是我的?”
翟忍冬端起一杯递到她嘴边。她懒得动,趴在翟忍冬肩上把姜汤喝了。
很快,纪砚清的身上开始变热,眼神则更加懒散,不经意扫过杂物后面露出一角的相框,她顿了顿,伸手去拿。
翟忍冬正在喝自己那份姜汤,反应过来的时候,相框已经被纪砚清翻开了。
九斗柜边有片刻寂静。
纪砚清看了一会儿幼年的翟忍冬,视线挪到她旁边的女人身上——很漂亮,翟忍冬的眉眼就是照着她生的,但目光不如她温柔。
如果不是她,翟忍冬的结局无法想象。
纪砚清想到这里,蓦地抱紧翟忍冬,说:“阿姨怎么过世的?”
翟忍冬放杯子的动作一顿,说:“意外。”
纪砚清:“带我去见见她。”
纪砚清不想等:“明天去?”
翟忍冬:“明天见不到。”
纪砚清:“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翟忍冬:“在。”
翟忍冬把两只杯子叠在一起,看向照片里的人:“我妈一辈子都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不想死了也被困在小小一块黄土里。”
她就带着她的骨灰找了一整年,找到这个一望无际的地方,把她的骨灰从山坡上撒下去。
下面有绿宝石一样的湖水,野花遍地,风很轻云很淡。
她说她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想她了,就抬头看一看她,但,“明天不是晴天。”看不到星星。
翟忍冬说的时候,狂风猝不及防拍在墙上。
纪砚清抱着翟忍冬的手一紧,忽然想起阿旺说过的话:阿姐从来不过生日,每年1月3号那天,她都是一个人在山坡上待着,待到天亮才回来。
今年她没去,为了陪不高兴的她。
她明明讨厌过生日,却是以过生日为由去陪她,为此,连山坡上的母亲都没有见。
纪砚清心里泛起疼,偏头蹭着翟忍冬的侧脸说:“那就等天晴。”
————
两人睡下没多久,新年的鞭炮声就响了。
通宵玩回来的黎婧、陈格等人在楼下张罗好早饭,挨个拍门往出叫,结果就是一桌子人打哈欠的打哈欠,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就是没人吃饭。
也就翟忍冬还清醒点,端着碗稀粥给靠在自己肩上的纪砚清喂。
纪砚清只吃小半碗就说饱了,要上去睡觉。
黎婧:“睡什么觉啊!一会儿组团去看戏!”
江闻半死不活地靠在椅背里,抬起一边眼皮:“什么戏?”
黎婧:“地方戏,我们这儿的特色,你们肯定没看过!”
江闻还挺有兴趣:“远不远?”
黎婧说:“坐公交一小时。”
江闻:“不去。”
一小时后,翟忍冬站在公交车的投币箱旁边,上来一个投一次币。公交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笑眯眯地数人头:“整好儿七个。”
翟忍冬:“还有一个。”
司机:“唉?”
司机探头往出看,去换衣服的纪砚清姗姗来迟。
司机一眼认出她是谁,等她走近了,热情地说:“也去看戏?”
纪砚清和捏了几枚钢镚,曲腿靠在扶手上的翟忍冬对视一眼,朝她伸出手:“嗯,凑个热闹。”
翟忍冬握住纪砚清,拉她上台阶。
纪砚清笑看着司机:“我是翟老板的人,今天这车票……”
司机爽快地说:“免了!”
黎婧郁闷:“怎么不给我免?”
司机按键关门:“你村里的人,不是忍冬的人。”
说完,司机“咔”一声掰过档位杆。
与此同时,纪砚清背上多出一只手,扶住了她差点因为惯性跌出去的身体。和上次的一触即离截然不同,这次它顺着她的脊背滑下来,搂住了她的腰。
纪砚清红唇微勾,曲指敲了敲某人装进口袋的另一只手。
翟忍冬把手拿出来摊开。
纪砚清从她手心拿了两枚钢镚,丢进投币箱。
“当啷!”
纪砚清说:“新年好。”
司机一顿,哈哈大笑:“新年好!”
车子依旧摇摇晃晃,颠得游刃有余,没几分钟,江闻的脸就白了:“两辆车在门口停着,非得坐公交?”
黎婧:“凑热闹就得大家一起,开车多没意思的!”
关键江闻现在想跳车。
想起临出门前某位小画家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江闻用胳膊肘怼怼坐在旁边的她:“口袋是不是有橘子?”
小丁捂紧口袋,眼神防备:“没有。”
江闻:“那你口袋里鼓鼓囊囊装的什么?”
小丁:“手。”
江闻盯着小丁捂在口袋外面的手,嘴一动,小丁立刻补充:“套。”
江闻慢腾腾“哦”一声,说:“律师做事看证据,我摸一摸确认下。”
小丁现在也想跳车了。
坐在紧后面一排的纪砚清猝不及防看了场预热戏,早起那点困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抬了一下肩,问不能一直看雪,闭目靠着自己的翟忍冬:“翻个旧账。”
翟忍冬:“说。”
纪砚清:“我来这儿的第二天坐公交去山羊岭,你刚好也上车,当时是真有事出门,还是故意跟着我?”
翟忍冬:“还是。”
“知道我会晕车?”
“嗯。”
“怎么知道的?”
“看你新闻。”
果然。
那“睡着”必然也是假的。
真能装。
至于头发上的香……
纪砚清瞥翟忍冬一眼,说:“头发上的香真是天生的?”
纪砚清这句纯属明知故问,她们每天同床共枕睡在一起,翟忍冬头发上真要有什么天生的香味,她还能不知道?但谁让这位老板以前爱骗她,现在自己想办法填坑吧。
翟忍冬被颠得晃了一下,说:“不是。”
纪砚清:“那是什么?”
翟忍冬:“炉子下面随便抓的一把灰。”
纪砚清:“……就这?”
可惜她买香的那五十块钱了。
怪谁?
纪砚清低低地笑一声。
怪她那时候心思太重,看这位老板做什么都要脑补出来一二三四。
纪砚清问:“今天抓没抓灰?”
翟忍冬:“嗯。”
纪砚清:“前阵子不是会好好说话了,怎么突然又变高冷了?还没养成习惯?”
翟忍冬:“抓了。”
纪砚清的声音忽然低下来,说:“我闻闻。”
话落,女人细软的手指从翟忍冬耳尖经过,勾下一绺头发,放在鼻端轻嗅。
翟忍冬说:“这里的头发是你的味道。”
纪砚清一顿,垂眸看到了靠进自己肩窝的翟忍冬,头紧挨着她的脖子,沾的自然是她的味道。
————
地方戏有特色是有特色,奈何听不懂。
江闻看了没几分钟就走了——去当黎婧几人的财神奶,让她们想玩什么玩什么,想吃什么随便买。
纪砚清其实也听不懂,但只是作为对地方文化的尊重,她也坐得住,还看得全神贯注。
中午,她们在戏台子底下随便吃了点。
下午来了附近的景点。
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景点,不在张成茂留下的那些宣传里,但蓝冰奇景很抓人眼球。
几人走走停停,在蓝色的河面上拍照放风。
傍晚,天突然放晴了。
黎婧高兴地往冰面上一躺,摊开四肢大笑:“天晴了!春天要来了!哈哈哈!春天要来啦!”
纪砚清抬头看到一颗星星从云层里冒出来,握住翟忍冬的手说:“现在去山坡上看你母亲还来得及吗?”
翟忍冬:“来得及。”
纪砚清:“那扔下她们先跑?”
两人对视一眼。
余光里返程的公交正缓缓靠近。
纪砚清掏出两人装在翟忍冬口袋里的手,轻轻一拉,山风便呼啸着和她们一起狂奔。
跑到路边,公交刚好停下。
翟忍冬上去投币,纪砚清大口喘了几次,忽略胸腔里异常猛烈的心跳,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几个人大声喊道:“我们去私奔!回去的时候不用等我们!”
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的端庄矜持,忽然觉得最纯粹质朴的就是最让她心动的,她想给“继续跳舞”加一个前提:在这里。
她想在这里继续跳舞,陪着心爱的人。
纪砚清接住翟忍冬递出来的手,用力握紧,借着她手上的劲儿跳上车。
山路踏着月光,像船在银色河面,颠簸着,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海,在幸福里靠岸。
纪砚清站在山坡上问:“为什么会挑在这里送你母亲离开?”
翟忍冬:“离得近。”
纪砚清抬头,星空仿佛触手可及。
她忽然就理解了旅游博主那条视频的标题——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抬头就能看见。
死亡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
……不可怕怎么会自杀。
纪砚清握紧翟忍冬的手,问她:“阿姨在哪儿?”
翟忍冬:“我看哪儿她就在哪里。”
纪砚清看向翟忍冬看着的方向。
那里有一片星河,光芒温柔而永恒。
纪砚清看着,忽然想起某一天傍晚和江闻在炉边的谈话。
“你什么时候认出她的?”
“第一眼。”
“14岁到35岁,二十多年了,她的长相没变?”
“变了,但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刻,容易回忆。”
“她去找你那天是什么样子?”
“很瘦,短袖洗得发旧,背着一包书,几个馊了的馒头,在太阳底下喂流浪狗。”
“面对那些事,她慌了吗?有没有害怕?”
“没有。”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江闻说:“她是那种事情越大越冷静的人,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
纪砚清:“但什么?”
江闻:“一点也不坏,不然我也不会明知道她曾经有过那么阴暗一个想法,却不阻止她和你在一起。她对一个人好起来,能把命搭上。”
纪砚清笑了出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话,这位老板亲口和她说话。
翟忍冬听到纪砚清笑,转头看她:“怎么了?”
纪砚清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密集的星星,在想,会不会突然出现一颗流星。”
“你喜欢流星?”
“以前不喜欢,现在想许愿。”
翟忍冬拿出手机对准天空,几秒后,把屏幕转向纪砚清:“流星雨。”
纪砚清低头,看到了满屏的流星尾巴:“怎么做到的?”
翟忍冬:“拍的时候手抖一下。”
纪砚清一愣,放声大笑。
那一秒,翟忍冬看到整个山坡的风为她伫立,星星闪了闪,流星从深蓝里滑过。
纪砚清双手合十,满身虔诚:“阿姨,我想和您的女儿长命百岁,白头偕老。请您保佑我们。”
————
这里的公交七八点就停运了,纪砚清上车没多久就给江闻发了信息,让她十点过去接她们。
江闻坐在炉子边看着时间,见差不多了,去柜台要纪砚清的车钥匙。
小丁给她钥匙的同时,还给了她几张内存卡:“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但我确定你是真心在给我老板和纪老师拍照,那我就不问了。这些是我买的内存卡,麻烦你多拍一点,好的坏的都不要删,我老板以前不拍照,照片太少了。”
江闻皱着眉看了小丁几秒,拿走卡说:“我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狗粮吃多了,心里苦。”
小丁:“哦。”
江闻:“哦什么哦,我都46岁高龄了,还不能嫉妒一下那些随时随地都在秀恩爱的臭情侣?”
江闻拿车钥匙敲小丁的头:“小孩子家家的,脑子里少装点乱七八糟的想法,个儿就是这么压矮的。”
话落,江闻拿着车钥匙和内存卡出门。她在车上换了一张,把换下那张和之前已经存满的几张放在一起,驱车去接两人。
十公里不算远,但因为路况不好,江闻开了近二十分钟才到。
两人已经在路边等着。
江闻把车停在她们旁边。翟忍冬拉开车门让纪砚清先上,自己从另一边绕上来。
纪砚清指挥江闻:“空调打高点。”
江闻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但主动和被命令完全是两码事,她抬手一拨,阴阳怪气地说:“既当免费律师,又当免费司机,也不知道我来这儿图什么?”
纪砚清:“图过年没人催婚。”
江闻一时无法反驳,憋了几秒,说:“年过完就该回去了,一摊子事等着。”
纪砚清:“打算什么时候走?”
江闻:“小邱那边立案,阿旺母亲离婚。”
纪砚清:“那还得一阵吧。”
江闻:“嗯。”
车上的温度渐渐起来,纪砚清身上一暖和,困意就来了,偏头靠着翟忍冬很快睡过去。
到藏冬的时候,纪砚清已经睡得很沉。
翟忍冬放轻动作让她暂时靠着座椅,推门下车。
江闻递过来一个盒子:“这几张卡里都是你们的照片和视频。”
翟忍冬接住,说:“谢谢。”
江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翟忍冬把纪砚清抱出来后,替她关了后排的门。
很轻的一声,还是把纪砚清吵醒了。
纪砚清沉甸甸的眼皮动了动,没能睁开,索性抬手搂住翟忍冬的脖子靠得更近,然后在她被风吹了一天,已经散下来的头发上嗅了嗅,说:“这次是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