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清夜不见月, 兰烬零落满灯台。
桃枝趴在案上瞌睡许久,夤夜更深都未见云葳回来,她放心不下,便起身出门去寻。
子夜, 文昭寝殿回廊外只剩三五带刀亲卫, 连秋宁都去躲懒了。
寝殿里昏黑一片, 这人好似早便睡了。
桃枝急匆匆跑去秋宁的值房, 将睡得昏天黑地的人摇醒,“云葳呢?”
秋宁迷迷糊糊的, 闭眼翻了个身, 随口嘀咕:“殿下房里,醉酒睡了。”
“麻烦你进去一趟,把人带出来给我。”
桃枝心都漏跳了半拍, 云葳哪里喝过酒啊, 更何况这丫头怎就不长记性, 睡文昭房里,明早再被丢下床就糟了。
秋宁气得哼唧:“大姐,殿下睡了, 我可不敢去,你让我睡觉…”
桃枝睡意全无,坐在文昭殿外台阶上守了一夜,等着天亮了把可怜巴巴的云葳捡回去。
天光大亮,朝阳射进暖窗时,云葳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氤氲了一层柔和的暖晕。
文昭没有赖床的本事,多年理政的习惯成了自然, 每日天色蒙蒙亮之际,便会转醒。
昨夜她独自喝了一壶酒, 为防今早再把云葳踹下去,特意将人安放在了床榻里侧。
半支着身子斜倚榻前,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恬淡的睡颜,不由得弯了唇角。
小东西睡得很乖很安静,浓密纤长的羽睫掩映着圆润的杏眼,粉扑扑的白皙玉容上,鼻尖轻柔的翕动,朱红的小嘴巴不时传出些微奶呼呼的哼唧。
文昭不知不觉间思绪飘忽,她的记忆里,与人共享床榻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段回忆格外糟糕。
她本当自己再无法与旁人分享一张床,昨夜不知怎得,竟醉醺醺的与云葳一道入梦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未曾与人分享一张被衾。
晨起的炭火失了威力,文昭随手给云葳掖了被子,轻笑呢喃:“还真是个赖床的小鬼。”
“唔…”
细微的小动作还是吵醒了浅眠的云葳,云葳边抬手,边扒开了略显沉重的惺忪睡眼。
待到看清眼前景,她如受惊的小兔,“嗖”的一下就从锦被中窜了出来,迅捷跨过身侧的文昭,倒退三尺,满脸骇然。
文昭都没来得及反应,只一瞬光景,等她回过神儿来转眸去瞧,云葳已战战兢兢蹦去了屏风外。
文昭骤然失笑,拎着小袄朝她招招手,温声道:
“过来,把衣服穿好,仔细着凉。是孤准你歇在这儿的,怕什么?”
云葳垂眸瞧见身上白花花的单薄寝衣,瞳孔转瞬发散。
此刻轮到她断片了,昨晚怎就脱了衣服睡上了文昭的床,她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上一次,她好歹衣衫齐整,不过是褪去了挨着桌椅板凳的一层外衫,可这次…
一袭乌黑的长发垂落身前,云葳脸颊火热,不必照镜子也知是一片绯红。
挣扎良久,她身形飞快地闪来又退去,扯了文昭手里的衣衫,一边穿一边撒丫子直奔房门跑去。
“姑娘?”
桃枝听见殿门开合的动静,飞速起身回望,一眼便见了仓惶无措,衣衫不整的云葳,扯着冗长的裙摆窜出了房门,正要往廊下跑。
“怎么了这是?来,婢子给你穿衣裳。”
桃枝匆匆追来,连忙接过了云葳手上的衣裙,与人轻语,“外头风寒,况且府上人杂,姑娘不好这样乱跑。”
“姑姑快些,”云葳胡乱的给自己系着腰带,嘴上还不忘催促,“我要回房去。”
“已然起晚了,今日留在孤这儿用早膳,给孤伺候笔墨,要回的贺表会有很多。”
文昭坐着轮椅,把自己从房中推了出来:“桃枝,穿好衣服让她进来,你把秋宁叫来。”
闻言,云葳将眉眼扭曲在一处,杵在廊下一脸不情愿,又把小嘴嘟成了锦鲤模样。
桃枝与人咬耳朵:“她又踹你了?”
“哼!”云葳送了桃枝一个大白眼,跺脚发泄须臾,闪身溜回了文昭的寝殿。
桃枝一脸狐疑,云葳最近也是愈发离谱,一会儿怨怪文昭,一会又给她白眼,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文昭在殿内笑眯眯凝望去而复返的云葳:“跑什么?”
云葳下意识地回眸瞄了眼床榻,被衾还凌乱散落着,八成一会儿秋宁过来,又要被丢出去了。
“又成哑巴了?”文昭好整以暇逗弄她:
“昨夜也不知是谁,小嘴巴巴的,可是舌灿莲花,喋喋不休呢。”
云葳悄然蹙起了眉头,忍不住怀疑文昭是在编瞎话骗她,垂眸绞尽脑汁地回忆昨夜的情形。
文昭敛了笑意,沉声吩咐:“回话。”
“臣…臣还未沐浴,不好随侍殿下。”
云葳随意拎了借口出来,她只记得昨夜被秋宁带来此处给文昭过生辰,想必一夜没回去,自是没有沐浴过,身上也是昨日的旧衣。
文昭不无迷惘地曲起了眉梢,这是个什么由头?
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敛眸笑言:
“数九寒天,一日不沐还不至发臭,孤不嫌弃你。你若早些替孤回完了臣下的贺表,午后便放你离去,沐浴更衣,以待新岁。”
文昭想一出是一出,云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留在她的寝殿,将昨夜的事抛诸脑后,故意让自己不去思量。
见人乖觉地坐在书案后回复表章,文昭在侧随意翻阅着云葳先前誊录的书稿,淡淡道:
“孤给你报了春闱,二月开考。元月下旬,跟孤入京?”
云葳捏着笔的手顷刻僵住,踟蹰良久才轻声回应:“殿下,臣…臣不想考。”
“为何?”文昭凤眸觑起,随手合拢了书卷,直接抬眸凝视着云葳。
“臣不想进京,也知道自己考不上,真的不想去。”
云葳放下毛笔,忽闪着大眼睛讨好地望着文昭,“再给臣些时间,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此番错过,你要再等三年,那时都十七岁了。”文昭话音尚且柔和:“孤能护你周全,京城不可怕。”
“殿下要归京?”云葳打量着文昭满目惊诧,此刻京中虎狼得势,文昭回去作甚?
“京城大兴宫才是孤的家,孤从未做错什么,为何离家不归?”
文昭甚是淡然地反问:“难不成你人在深山,也听了风言风语,觉得孤是弄权小人?”
“臣没有。”云葳慌乱起身离席,一时惶然。
“孤不打算让宁烨回京。”文昭正色与人商量:
“知你不是年幼无知的傻姑娘,有些话就直白说了。你母亲手握侯府大权,已然投效了孤,会替孤坐镇襄州。”
“这是殿下的公事,不必与臣说。臣未曾认下宁夫人,宁府事与臣无关。”云葳审慎回应。
“你为何总在逃避?这些牵扯,非是你一力回绝便有用的。”文昭深感费解:
“一如孤喊破嗓子,也无人真的信孤不惦记弟弟的皇位。且你本就是孤的属官,孤的公事你需心里有数。林老见解不凡,你该参悟效法。”
“但臣若入京,云相必不会善罢甘休。”云葳心虚的小声嘀咕。
“孤京中的府宅比此处大三倍不止,如今孤交了摄政权柄,成了双腿残了的废人,只说回京养着病体,闭门不出,他能闯府不成?”
文昭耐着性子与人解释:“你就随孤一道住着,京中的人脉布局孤反而更安心。”
“臣非去不可,没商量?”
云葳心下惴惴,在此处已很不自由了,听着文昭的口风,入了京只怕更难。
“没商量,”文昭格外霸道,“襄州府的经魁,若考不中贡生,是否过于丢襄州士子的颜面?”
云葳瘪瘪嘴,暗道文昭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应:“臣,遵令。”
“坐回去干正事,晚些把槐夏给你置办的新衣换上,今夜岁除,喜庆些可爱。”文昭将视线投向书案,话音透着玩味。
云葳眉心微蹙,槐夏置办的新衣?
想起这人把她当玩偶一般上妆摆弄的日子,她就深感头疼,对这所谓的喜庆可爱,不抱半分期待。
她抄起毛笔,闷头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来。
文昭拉人象征性吃了两餐饭食,午后终于舍得把云葳放出了寝殿。
桃枝还在外面游荡,见人出来便迎了上去。
云葳拉着人脚步匆匆,走在蜿蜒小径上,她敛眸低语:
“您伺机出去一趟,告诉阁中人,盯住京中平陵侯元邵和中书令云崧的动静。如有异样举动,无需知会我,直接出手。两位执事是理事多载的老人,听他们的即可。”
“姑娘想清楚了?这是打算正式接管阁中事务了?”桃枝眼底的喜色显而易见。
“错了。”云葳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愁楚:
“自保罢了,她要拉我入京。京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进去容易活着难。且她把我带在身边,又急于让我应考,这阁主位置我得尽快物色个旁的人。”
桃枝眸色一怔,挣扎良久才讷讷低语:“林老还给您留了别的物件,在婢子手里。她说您要是提了三次推脱阁主身份的事,就把物件给您。姑娘,两次了。”
云葳满眼诧异地顿住脚步,转眸定睛凝视着桃枝:“姑姑?您怎能瞒我?东西拿来。”
“林老遗命,婢子该听。”桃枝揽着云葳的背就往前走:“姑娘也该听话的,不是吗?”
云葳咬着后槽牙耍滑:“我昨夜约莫醉了,也不知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和殿下相处费心劳神,我怕她洞穿我的底细,难免时时不安。把位置交出去,便心安舒坦了。”
桃枝不上当:“您这次不算数。婢子教您喝酒,陪您练酒量就是了,不难应付。”
云葳偷摸翻了个白眼,林老留了一手,桃枝瞒的密不透风,令她始料未及。
她现下格外好奇桃枝手里到底藏了个什么东西了。
当日入夜,云葳被迫穿着一身无比喜庆娇艳的绯红色蜀锦提花裙裳,与文昭和宁烨围坐一处。
听着身边的云瑶小嘴巴巴的说个不停,她藏在桌子下的脚趾险些抠破了崭新的鞋履。
文昭直接无视了云葳局促的模样,拉着那二人围炉夜话,瞧着倒是欢欣的很。
元月浮光转瞬,襄州的柳枝已然纤软,约莫过不了多久,便有春意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