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北风穿堂, 庭前扶光向暖。
文昭来时直奔云葳卧房,宁烨闻讯赶来时,就见秋宁和桃枝如两个门童般立在廊下,尽皆一脸担忧。
她正欲上前询问情况, 卧房的门忽而开了。
云葳推着文昭走了出来, 行至廊下, 垂眸对桃枝轻语:“收拾东西, 我随殿下回府。”
文昭瞧见院中的宁烨,笑意盈盈地寒暄:“孤贸然过府, 打搅了。”
“殿下, 妾有失远迎,请您见谅。”宁烨欠身一礼,“您这便要走吗?前厅备了茶点, 您可要…”
“不了, 孤和云葳先回去, 她的东西劳桃枝晚些带去孤府上吧。”
文昭眼底满溢笑意,转眸轻拍轮椅扶手,“云葳, 不和你母亲说句话吗?”
云葳叉手一礼:“夫人,近来多有叨扰,给您添麻烦了,今日惜芷便回殿下府上,多谢您照拂。”
文昭听见这番疏离言辞,不由得拧了眉头,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宁烨身上。
“嗯, ”宁烨淡然一笑,似是习惯了云葳的态度, 并无丝毫意外或失落:“好生随侍殿下,要守规矩。”
文昭悄然敛眸陷入了沉思,云葳对生母的态度尚且如此淡漠,遑论自己这个跟她无有关系,半路相逢的陌生人呢?
先前云葳会为她垂泪,想是有真情实意的,可她险些把小东西的心给伤个透。
云葳推着文昭直奔府门,再未多说一字。
马车上也是相顾无言,确切说,是文昭看着她,而她紧盯马车的地毯出神。
云葳能改变心意,一方面是因文昭敢于承认过错,纡尊降贵来府上接她;另一方面,是怕了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言说她不愿做属官,便颁道令旨认她做妹妹。
她委实怕了文昭的“好心”,只得就范。
文昭带着云葳搬回了府上,可这人住了一个多月,却再未涉足她的寝殿一步。
即便文昭出言做请,云葳也会找了由头避开,只在书房和公务区活动。
时近年关,府上有些冷清,籍贯在他乡的属官都休沐准备过年去了,余下的人寥寥。
文学一职,掌教勘典籍与侍从文章。
文昭数月称病,府中少有公务,云葳就是个闲散的读书人。
腊月二十九,辞旧迎新的前夜,秋宁敲开了云葳的房门:
“殿下请您过去,跟婢子来吧。”
云葳望着外间幽沉的夜色,诧异发问:“可知是为何事?天色不早,不便打搅殿下。”
“您去了便知,请。”秋宁执意卖关子,云葳无奈,只得裹了氅衣跟上。
兜兜转转的,秋宁把她引去了文昭的寝殿外,云葳看着眼前的回廊,脑海里涌现了些许不算美妙的回忆。
“秋姐姐,我突然有些眩晕,先回房了。”云葳的谎话张口就来,转身便要逃离。
秋宁自不会让人走脱,反手拉住她的后领,将人强拽进了寝殿:“恕婢子得罪了。”
云葳一脸无可奈何,站在寝殿外间的门边,半步都不想往前。
大殿内只有文昭一人,此刻正坐在长桌前眉眼弯弯地端详她:“过来坐,陪孤用膳。”
云葳抬眸瞄了一眼,长桌上堆了满满的珍馐美馔。
她一时有些错愕,难不成是她记错了时日?除夕夜不是明晚么?今夜怎会吃得如此丰盛?
“今日是孤的生辰,给个面子?”
文昭耐着性子跟人解释,随手拽出身侧的椅子:“再拖,菜都冷了。”
云葳一愣,竟是生辰吗?
堂堂长公主的芳辰,却过得如此清寂,她心头一软,快步近前,垂眸低语:
“殿下恕罪,臣不知此事,没能给您备下贺礼。”
“无需贺礼,你人在即可,坐。”文昭话音轻柔,给她夹了片羊肉:
“说来,这是孤第一次只身在外过生辰。明晚,也要如此守岁了。你明日可要回宁府?”
“谢殿下,”云葳微微颔首,试探着询问:“臣…可否留在您府上?”
文昭颇为意外:“怎得,不和家人团圆,倒要守着孤这个外人了?宁夫人会寒心的。”
“臣不太适应节庆的热闹,还是不搅扰夫人的好。”
云葳实话实说,心头空落落的,自打有记忆起,往年除夕,她都会陪着林老,但今年,她心头的牵挂再回不来了。
文昭被她勾的也有些落寞,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想念大兴宫的皑皑白雪,想念齐太后和两个幼妹了。
“宁府人少,不如明日孤将她们接来府上,一道热闹热闹。”
文昭扯出了一抹笑靥:“吃菜,愣着作甚?这满桌佳肴,就没有合心意的?”
经不住文昭的催促,云葳拎了食箸,将羊肉吞入了口中。
跟文昭同桌而食的氛围有些微妙,她觉得该说些时兴助兴的话,可从无经验的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才不算唐突。
“你这是有食不言的规矩?”文昭见她沉默,便出言凑弄。
“不…没”
云葳尴尬地红了脸,硬着头皮找话题:“往年殿下过生辰,是否很热闹?”
“往年啊,算是吧。”
文昭陷入了回忆:“宫里会操持宫宴,朝臣亲眷都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想来,吵嚷又琐碎,一日皆是应酬,疲惫不堪,远没有今日这般清静自在。”
云葳忽而意识到,文昭一直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这话音里分明透着失势的神伤。
她就不该多嘴,乱找话题,惹人愁思。
“喜欢就多用些,不必拘谨。”文昭复又给人夹了些软嫩的羔羊肉放入小碟:
“记得你生辰也快到了,元月十五,上元佳节,多好的日子。可有心仪之物,孤年长,给你备个生辰礼?”
“谢殿下。”云葳不忍拂了文昭的心意,飞速夹着羊肉入喉:“臣衣食无忧,并无什么想要的。”
文昭不得不承认,跟云葳聊天太累。云葳总会凭本事,将话题赶去末路穷途。
“会喝酒吗?”文昭眸光一转,心底涌起好奇,举着银壶晃了晃。
云葳扑棱着小脑袋:“臣年幼,且道观无人饮酒。”
“试试?”文昭拎起小酒盏,斟满一杯红润的葡萄美酒,给人递到了眼皮底下:
“总要学的,不是吗?”
云葳咬了咬下唇,大眼睛戒备的觑起,“殿下当真?”
文昭复又给自己斟了一盏,端着酒杯等着人接,“就一口,不喜欢孤也不强迫。”
云葳鼓足了勇气接过,垂眸审视着红艳艳的酒水,眼睛一闭,扬起杯盏一口就闷了。
入口有轻微的酸涩,继而便是回甘漫过唇齿,喉舌深处暖洋洋的,好似还不赖。
“如何?”文昭浅笑瞧她,轻抿了些许酒水,“胆子倒大,一口见底。”
“还好。”云葳照实回应。
“再陪孤一杯?”
文昭欣喜地挑了挑眉,她今夜的心绪算不得好,拉云葳来,是想缓解下孤寂。
府里也有旁的人,但疏远的她信不过;亲近的,她不想人看到她的愁楚,思来想去,只有小丫头合适。
“好。”云葳爽快应允,主动拎了酒壶给二人斟酒,学着大人的模样,端起酒盏轻语:
“臣敬您,贺殿下芳辰。”
文昭嗤笑一声,浅浅与人碰了下杯沿:“谢了,不必勉强,能喝多少是多少。”
云葳有些贪恋酒水入喉的温存,仰首干了个痛快。怪不得诗文里都要提饮酒,原来小酌当真会让人欢娱。
文昭并不如此想,酒水不过是麻痹心神罢了,逃得了一时,逃不过现实。
初尝酒水的云葳不知此物威力,待到后劲上头,她的情绪被酒气勾起,兴奋之余话便多了:
“殿下生在此日,一年只过一日,便也是一岁。不像我,生在年初,将一岁填了个满满当当,太过实诚。”
“实诚不好吗?”文昭或许知道云葳有些醉,但她喜欢云葳多说些话,便也不在乎。
“其实,殿下相当于白赚一岁。”
云葳捏着杯盏,杏眼怔愣,话音磕绊:“先前在道观,常听百姓说,怕孩子生在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母与子都要吃苦头。殿下出身高贵,该是不必顾及这些,自幼得尽宠爱。”
“算是吧。孤生在大魏开国元年,是个霁雪初晴的清晨。”文昭苦涩一笑:
“祖父盼河清海晏,四海咸宁,重现盛世恢弘,便为孤赐名‘昭’,寄予厚望。但翌年他便与世长辞,国朝战事频仍,皇考少有机会与亲人团聚。孤的生辰宴,只出生那年是阖家团圆,可孤断然记不得的。”
“有人在意您,爱护您,我好羡慕…”
云葳的意识有些迷离,脑袋沉沉的,便抬手撑起了微热的脸颊。
“小东西,你是不是喝醉了?”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没有,您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云葳低声嗫嚅着:“师傅说过,有人爱护是幸运,纵使没人疼惜,也要学会爱怜自己,方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您有亲人爱护,太后定然在京中念着您,您今夜要开怀才是。”
“还教训起孤来了。”文昭笑着嗔怪:
“你便是醉了,孤确信你醉了,以往半月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去榻上缓缓?”
“不,没醉。”云葳歪头傻乎乎的睁着大眼睛看文昭:
“殿下笑起来很美,要多笑一笑。我没看过比殿下更美的女孩子了,孤绝如凌霜松柏,矜贵似傲雪红梅,一笑却倾城…”
文昭有些诧异的抬手抵着自己的下颌,看向云葳的视线里透着三分意外,三分玩味,还有四分欣慰。
她竟不知,云葳肚子里装了这许多俏皮的言辞,听着文邹邹,却有些直率的近乎露骨。
“莫说了,走,去榻上歇歇。”文昭起身去拉醉醺醺的云葳,两杯倒的酒量当真上不得台面。
“不,不能去。”
云葳被文昭拉着,走路却在画圆,身子分明飘飘忽忽,却还在试图挣脱文昭的手:“我回房,不碰殿下的东西,不碰…”
“还回房?你能走几步?老实些,去榻上躺下。”文昭忍不住出言嘲讽,现下她要是松手,云葳非得去亲吻土地神不可。
被文昭裹挟着,眼见床榻近在眼前,云葳残存的理智令她固执的向后缩着身子:
“不去,别拉我,放开。”
“别闹,听话。”文昭没想到云葳撒起酒疯来力道还不小,挣扎着支楞起胳膊,像只小泥鳅一样往后溜,说什么也不肯就范。
“我不去…”
云葳恼了,语气也变得急切:“她会把我碰过的东西都扔掉,我不想讨人厌,松开我,松开!”
话音入耳,文昭怔愣当场。
原来连日来的别扭,症结竟出在了这里。
趁着文昭错愕的间隙,云葳挣脱了她的桎梏,稀里糊涂,一步三晃的便朝着门边跑去,瘦弱的背影跌跌撞撞,却固执又倔强。
文昭快步把人追了回来,打从她的腰身处将人环住,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直接将人从地上端着抱了起来,飞快地紧走两步,将人扔去了床榻上。
“睡觉,你已经躺上来了,再下去也无用。”
文昭侧坐在床前拦了她的退路,扯出身侧的锦被给人搭在了身上,手掌摁着她不安分的小身板:“少些思量,没人讨厌你。”
云葳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眼眶通红一片,水汪汪的黑葡萄里眼看就要挤出汁水来,气呼呼地抱怨:
“过分…怎么这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