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金陵耽搁了些时间,一行人只在止戈楼休整了一个晚上,便跟着木家派来的使者匆匆赶往苏州了。

  贺连璧不禁有些失落。她还不知道这止戈楼背后的主人是谁,便又要匆匆离开。她一向是个好奇心强的,这偌大的江湖实在是有太多事值得她去探索了。比如那个名唤灰鸠的老者,又比如这迎四方来客的止戈楼。

  木家派来接祝秋的是木家门下的一个门客,名唤陈九。这陈九看起来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总是拿着个黑色折扇。贺连璧是听说过这陈九的,自然也听说过他那手中暗藏玄机的折扇。曾听说,陈九昔年曾以一己之力,仅凭手中折扇便平灭了一窝祸害乡里的山匪。

  “这位便是陈大侠吧,久仰大名。”半眉拦住了陈九,拱手道。

  “兄台便是半眉大侠?”陈九回了一礼。

  “大侠二字着实不敢当。”半眉说着,面有愧色。

  “奸贼狡诈,谁也料不到他们竟敢来截祝家的姑娘,半眉大哥只是一时不防被钻了空子,不必放在心上。解接下来的路程,小弟会帮着大哥看护祝家姑娘和吴家少爷,应当不会再出纰漏了。”陈九说着,微微一笑,便继续去招呼人做好护卫去了。

  半眉愣了一下,也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贺连璧跟着祝秋上了同一辆马车,趴在窗边瞅了瞅陈九,又看了看半眉,不禁感慨了一番。

  “那个陈九,”贺连璧咂了咂嘴,“看似恭谨,但有点狂哦!若半眉是个急脾气,只怕已经要和他吵起来了吧。”

  “你看着那陈九,就没觉得有点眼熟吗?”祝秋在一旁问着。

  贺连璧回头,只见祝秋正微笑着看着她。她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忙回头又看了看那陈九,又看了看祝秋,尴尬地笑了几声:“别刚好又这么巧吧。”

  祝秋点了点头,笑道:“陈九有个同胞哥哥,叫陈八,便是昔年你捉去为你唱曲的那个。”

  贺连璧听了,忙松了一口气,道:“好说好说……诶,我当日应该戴着面具吧。”说着,她忽然有了底气,又气鼓鼓地道:“若让我见到陈八,我可得好好收拾他一番!他在外边这样编排我,我可忍不了!”

  “三门中人多嘴碎,一贯如此。”祝秋说着,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贺连璧此刻有些困倦。她本来就没休息好,为了赶路,天还没亮又起了一个大早,如今已是哈欠连天。她把这狭小的马车打量了一遍,最后十分果断、一点都不客气地枕在了祝秋的腿上。

  而祝秋毫无防备,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好姐姐,我就补个觉,就一会儿。”贺连璧扯了扯祝秋的袖子,闭了眼,看起来一脸享受。

  祝秋看着她,愣了一下,又微微笑了,柔声道:“果真是个小孩子。”

  马车颠簸,但贺连璧睡得无比香甜,要比她以往的任何一夜都要踏实安心。梦里,她嗅着祝秋身上的香气,也梦见了祝秋。她似乎感觉到祝秋轻轻触碰着她的面颊,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谨慎,那样的虚妄……以至于她一时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梦里所感还是真正的现实。

  天已黑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木府。贺连璧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口中问着:“几时了?离苏州还有多远?”

  “已经到木府了,”祝秋微笑着答道,“你也真是能睡,竟睡了一路,路上歇了好几次,你竟都没醒,也是难得。”

  贺连璧听了还不信,迷迷糊糊推开窗子一瞧,看见了天上的一弯钩月,这才清醒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头看向祝秋,问道:“我枕了你一路?”

  “嗯。”

  “你就这么让我枕着,都没有活动活动?”

  “嗯。”

  “你的腿不麻吗?”贺连璧有些着急,这祝家姑娘怎么突然间这么老实?竟真的让她枕了一路?

  祝秋看起来倒是平静淡然的很,她只是微笑着答道:“已经没有知觉了。”

  “啊,我可真是罪过了!”贺连璧说着,忙挪到祝秋身边跪坐下来去给她揉腿,一边揉一边道,“你若难受可以把我推开嘛!何必一直受着?对了,你今日可有进食?”

  “未曾,”祝秋答道,又按下了贺连璧揉着她腿的手,微微一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贺连璧忙道:“还是我来吧!”说着,又要推开祝秋的手。

  两人正拉拉扯扯的时候,陈九的声音忽然响起:“祝姑娘,到木府了,该下车了。”

  听到陈九的声音,贺连璧和祝秋面面相觑。

  “你还能走吗?”贺连璧问。

  “一时半刻是不能了。”祝秋答。

  “都怪我,是我没有分寸,让你受累了。”贺连璧不住地埋怨着自己。本来只说补个觉,就睡一小会儿,谁能想到竟如死猪一般睡了一整天。

  贺连璧正真情实感地埋怨着自己,却没想到这边祝秋竟没忍住,“噗嗤”一笑:这些话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误解了。贺连璧却没反应过来,颇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没事,”祝秋又恢复了从前的微笑,“暗影少主主动认错,还真是难得。”

  “下车吧,我扶着你。”听到祝秋又在故意打趣自己,贺连璧颇有些无奈。

  说着,贺连璧伸出手来,搀扶着祝秋下了车。绿蕊早就在马车边等候了,见祝秋走路姿势奇怪,便也忙上前搀扶,悄悄问着:“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祝秋答道。

  “小姐和阿贺姑娘一整日未曾进食,方才表少爷已经提前派人去木府后厨知会了一声,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了。”绿蕊又道。

  “好。”祝秋说着,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贺连璧,只见贺连璧已羞愧难当,耳朵通红。

  “你怎么耳朵这么红?”祝秋看着贺连璧,故意低声问她。

  贺连璧回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只见那些人都有意无意地向这边看着。贺连璧叹了口气,如实答道:“因我之故,让你出丑了。”

  “你睡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如今反而瞻前顾后的了?”祝秋故意逗她。

  “我那时实在难以自禁。”贺连璧无力地解释着。

  绿蕊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两眼看着前方目不斜视,清了清嗓子,略显尴尬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强行插话道:“表少爷知道小姐方才在休息,便也没有打扰小姐,怕到的时候太晚木公会休息,就骑了马先行进城来拜会木公了。”

  祝秋知道绿蕊在想些什么,也知道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宜再多说什么,便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贺连璧此刻却窘迫起来,她终于察觉到方才对话里耐人寻味的地方了,脸不禁又红了几分。所幸夜色昏沉,倒不大明显。她本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却被祝秋几句话就带变了味。

  “她莫非也对我……”贺连璧心中刚有些欣喜,旋即却又听见祝秋和绿蕊十分冷静地在讨论吴文巽,她一下子又失落起来。

  “是我多想了,”她想,“一个名门正派的小姐,哪里会像我一样,知晓这许多事情?”

  想着,几人就进了木府。天色太晚,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来迎接她,只有些下人在门口守着。好在有陈九在前引路,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冷落。

  祝秋好容易才缓过劲来,勉强可以自己走着。可刚走了几步,只见一个打扮美艳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呀,阿秋丫头,你可算是到了。”

  贺连璧看了一眼这妇人,努力在脑中搜寻着信息,发现只有木晖之母秦氏能对得上号。这秦氏青年丧夫却未曾改嫁,一个人养大了木晖,在江湖上传为美谈。贺连璧却觉得这样的赞美着实无聊,江湖中人竟然还要学乡里人的规矩,守什么贞节牌坊。

  不过,秦氏并非出身武学世家,而是一土员外的女儿……重视这些也情有可原了。

  果然,祝秋见了秦氏,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唤了一句:“见过舅母。”又问:“舅母安好?”

  “好,一切都好,”秦氏说着,拉过了祝秋的手,叹了口气,道,“倒是你,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听闻你被贼人掳走,可曾吃亏?”看似关切,可话里,竟有几分瞧热闹的意味,令人十分不适。

  祝秋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又故作淡然恢复平静。贺连璧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也注意到了祝秋的克制。

  “这舅母可真不是东西,哪里有这么关心人的?”贺连璧心想着,悄悄翻了一个白眼。

  “有劳舅母记挂,”祝秋微笑着道,“我也一切都好。”

  正说着话,忽然见吴文巽急匆匆地从院内走出迎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喊道:“阿秋!”待到来到跟前,才笑着向秦氏问了好。

  “表哥。”祝秋唤了一声。

  “外公还没休息,他很想见你,你快和我来吧。”吴文巽说着,看了一眼秦氏。贺连璧也跟着看向秦氏,很显然,秦氏此刻有些尴尬,她在木家几乎就是一个摆设。

  祝秋微微一笑,道:“好。”可她并没有立刻走开,而是侧头对着贺连璧耳边轻声说道:“在房里等我。”

  “嗯?”贺连璧本就满脑子胡思乱想,一听见这话就更是控制不住了。

  却听祝秋又道:“待我向外公问明白灰鸠前辈的事,回来同你细说。”

  贺连璧便去了祝秋从前住的屋子里坐着了。屋子已然被收拾好了,据木府的下人说,木清特意吩咐了,因此一切陈设都未曾变过,都还和祝秋十四岁之前时一样。

  贺连璧实在是忍不住,便在这屋子里四处看了看。这间屋子几乎是被书填满的,贺连璧随手抽出一本来看,只见记录的尽是医药方面的事。贺连璧看了那些东西不禁有些头疼,又回忆起了汤药发苦的滋味,连忙把书塞了回去。

  书的旁边放着些卷轴,贺连璧好奇地抽出,打开看了,只见尽是祝秋从前的画作。祝秋在十四岁前,画技便已是炉火纯青了。

  贺连璧一幅一幅地看下来,一幅美人图却不由得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慈母木氏。”贺连璧望着画上的小字,喃喃念着,随即便猛然意识到这是祝秋的母亲,木清的小女儿木云。

  画里的木云看起来就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盈盈浅笑,可眉宇间却透露着不可言说的哀伤。

  “祝姑娘的温柔倒像她的母亲,”贺连璧心想,又仔细看了看那画,叹道,“只是容貌却不大像。”

  想到那日祝秋一时失控对她倾诉的过去,贺连璧不禁又感伤了一回,把那画轴小心地放回了原位。

  下人正一件一件地往屋子里搬运行李,贺连璧看见祝秋的琴也被搬了进来。待到所有人散去后,她忙跑了过去,坐在了案几前,小心谨慎地拨弄了一下琴弦。可惜她不知乐理,便也不敢再动,只是坐在案桌上托腮发呆。

  她想祝秋了。

  明明祝秋才离开一会儿,她却觉得好似过了几年。

  “她是不是会给人下蛊,”贺连璧心想,“我怎么满脑子都是她?”

  想着,她却又傻傻地笑。

  “下蛊便下蛊吧,毒都下了,蛊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