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在京中的军营帐篷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趁着朝阳继续赶路,向京郊猎场赶去。

  白雪笼罩了大半个世界,苍茫一片,瞧不清楚路。

  祁峟既不是想打猎,也无心欣赏京郊美景,只是想去瞧瞧皇庄近况,据锦衣卫汇报,近来京郊附近格外不太平。有不少农户在这附近丢失了孩子。

  皇帝脚下,大批量的孩子无声无息地丢失,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祁峟是个好奇心重的,便想着亲自去找找原因。

  茂密的积雪掩盖了农田、道路,只余下青翠的苍松、和低低矮矮、零散分布的民居。

  大都是土胚房,也有那么几处茅草屋。

  祁峟粗略记了下位置,便不再过多关注。

  风雪交加,行路艰难,祁峟一行越走越偏,人烟越来越稀少,阳光也越来越偏斜。

  又冷又饿,一行人只想赶快找个地方休息。但苦于四周白雪纷飞,既无酒家食肆、也无客栈长亭,萧条一片,分外凄凉。

  没办法,一行人只好继续赶路。

  暗一默默复盘着京郊地图,粗略估计了下方向,道:“陛下,这附近的山上分布有不少柴房。寻常猎户上山打猎砍柴,免不了驻足休憩,条件虽不算好,但也勉强能住,陛下可要前去?”

  “去。”

  祁峟看了看筋疲力尽的侍从和马匹,毫不犹豫地下决定。

  一行人又走了许久,才远远瞧到一处低矮的、小小的屋舍。

  屋舍既未点灯,也没有烟囱,远远瞧上去,总体构架是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垒砌而成的。

  瞧上去有种原始粗野的美。

  一行人很是欢快地向石屋赶去。

  萧瑟一片的天,暗一重重踢开了门。

  入目是一间晦暗幽深的柴房,柴房里瑟缩着大大小小五十余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

  衣衫褴褛的男孩女孩们沉闷地低垂着脑袋,既不说话,也不哭闹;年岁大点的孩子们牵着年岁小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安抚。

  见有人进来,胆大的小孩顺着动静瞥向敞开的大门,发现只是几个衣着华丽的贵族站在门口,就面色惶恐地再次低下头,不看人也不说话,若是仔细观察,似乎能看见他们脸上小小的惊讶。

  好像在说:咦?今天嬷嬷也没有送来新的小孩吗?不送人也就罢了,嬷嬷怎么还不来挑人啊!

  可能是人麻木久了,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好;眼睛黯淡不说,唇角的肌肉也生硬。灰扑扑的脸上,只能看见粗糙的五官和粗粝的肌肤。

  与贵族家庭千娇万宠养大的白嫩稚子有着天壤之别。

  祁峟静静地打量这群可怜的小孩:冬日大雪纷飞、酷寒难耐,可这些孩子身上连件像样的、能蔽体遮寒的衣服都没有。柴房里明明堆放了满当当的柴火,可是却没有一簇温暖的火苗,孩子们只能肉贴着肉、头挤着头,用各自的体温温暖彼此。

  也幸亏柴房的面积不大,屋顶不漏风,构造也简单,除一扇门外一无所有,尤其没有四面开合的窗户。小虽小点,到底冻不死人。

  只是这屋子,内里着实漆黑黯淡,别说小孩子,就是把大人搁这里关上个三五月,胆气、精神也能被活生生磨灭了去。

  祁峟接过暗一递来的火折子,借着光亮,更清楚地瞧见了柴房内的拥挤状况。

  密密麻麻一群小孩子拥簇在一起,大都是坐着,偶尔有几个小孩子站着,可不论站着还是坐着,孩子们的精神都是困倦的。有几个身体孱弱的豆芽菜似的小孩,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就挤在墙根处,闭着眼睛独自睡觉,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前后点着,却连点头的幅度都算不上大。

  人太多了,祁峟默默叹了口气,人多到小孩们就是困倦地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办法躺着睡觉。

  屋外寒风狰狞,顺着门缝飘进柴房。

  有小孩子被冻醒了,灰扑扑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祁峟连忙关上了门,汗臭味、屎尿味扑面而来,祁峟也没顾得上嫌弃,只生忍了下去。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小孩理睬他。

  离门近的小孩紧紧扒拉着祁峟的小腿取暖,祁峟也没拒绝,只脱下了崭新的狐毛大氅手忙脚乱地扔给远处的小孩们。

  冷怕了的小孩第一次接触这样毛茸茸暖乎乎的东西,空洞的眼里突然有了丝好奇,祁峟连忙把暖乎乎的外褂也脱了下来,给小孩们取暖。

  “我带你们出去,跟我走!”

  祁峟再次开口。

  依然没小孩搭理他。

  柴房里拥挤不堪,连移动的空间都没,祁峟随机抱起身边的小豆芽菜,一手一个,重重踹开了门。

  暗色玄袍的侍卫们笔直地站成两队,大家错愕地看着衣衫不整的皇帝陛下,一齐凌乱在空中,然而不待他们从错愕懵懂中回过神来,就见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撕开了厚实的绸缎手套,将内里的棉花絮均匀的铺散开来,眼疾手快地抢过被小孩儿们顺走的火折子,二话不说点燃了棉花。

  火焰一点点跃动、滋生,有风吹过,祁峟用身体挡住风,避免火苗熄灭,眼瞅着火势差不多够大,祁峟把木制的门板架在火苗上烧。

  黄澄澄的火苗在冬日里是那样有吸引力,人类镌刻在血脉基因里对火苗、对温暖的向往,让那群可怜的小孩终于有了挪步出来的动力,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小孩主动走出柴房。

  随侍在侧的暗卫们很是警觉地拔剑出鞘,见小孩们并没有恶意,便善良地解下披风,递给小孩们取暖。

  蹒跚走出来的孩子、手脚没了知觉没了力气被同伴抱出来的孩子、四肢并用爬出来的孩子……

  都出来了,孩子们都愿意出来了,祁峟松了口气,命人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旋即便头也不回地走进柴房取木头。

  越来越多的柴火被投掷进火团,越来越多的温暖光亮辐射向四周,拥挤闭塞的柴房终于空旷,空气终于在这里漫延流通。祁峟心思沉重地迈步走进柴房,入目只剩一片狼藉,和几具僵硬了的、赤|裸的孩童的身体。

  许是冬日寒冷,但柴房内温度并不低的缘故,尸体隐隐有腐烂的征兆,若浓若淡的尸臭味丝丝入鼻。

  祁峟一时恶心,胃里泛酸,有呕吐的欲望,但到底生忍了下去,他确实锦衣玉食的长大,没见过腐烂了的死人堆、也没见过粪便、尿液、食物残渣堆积在一块,发酵出恶臭味的活人住宅。

  甚至没见过如此数量可观的、肥硕的老鼠……

  但他到底是一位有着基本同理心的少年,他没办法对这群处境悲惨的孩子们表现出厌恶、恶心。

  赤|裸的尸体却让祁峟心情再次低落。

  他心怀不忍地瞧了又瞧,却到底没说话,只低低叹了几口气,恶劣生存环境下,人求生的本能是很强大的,既然这些孩子死在了这里,那他们生前穿着的衣服,被旁的小孩抢了去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衣服、衣服,是送的,不是,不是抢的。”

  被祁峟抱过的小孩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他怯懦地抓住祁峟的衣角,“很黑、很冷,活不下去,我们,商量,谁死了,就把衣服,给别人。”

  “春天到了,就好了。”

  “春天,不会冻死人。”

  “也不会饿死人。”

  祁峟心底蓦然涌现了强大的震撼。

  这些年岁极小的孩子,很难想象他们遭受过怎样巨大的苦难、又有着多么辛酸苦楚的过往,可他们依然想活着,依然向往春天。

  哪怕知道自己活不下去,哪怕知道自己见不到春天,也甘愿把活下去的机会、把见到春天的机会留给旁人。

  哪怕寸缕不着、狼狈不堪地走,也要把自己仅有的东西,送给旁人,让旁人有机会活下去。

  “好好安葬他们!给他们穿上漂亮的衣服……,若是不方便,那就把他们放在漂亮的棺木里。”

  “就埋葬在京郊,和祁汣、柳长溪她们睡在一起。”

  祁峟语气平缓地下达命令。

  “属下领命!”

  “大人,您要挑走几个人啊?”

  “能把我们都带走吗?”

  “我们吃不了几口粮食的。”

  越来越多的孩子汇聚在祁峟身侧,叽叽喳喳的开始讲话。

  “嬷嬷说我们性子磨乖了,就可以被带走,送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小厮。”

  “嬷嬷说我们只要熬过这段冬天,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嬷嬷说我们日后定能被大户人家相中,很快我们就可以过上吃饱穿暖,还不用下田种地的舒服日子了。”

  “尤其是我们这些丫头,若能被老爷少爷瞧中,有机会给他们生个孩子,我们就也是主子了。”

  祁峟半晌无言。

  难不成这些孩子是在这个所谓“嬷嬷”的洗脑下,自愿留在此处的?

  那这嬷嬷的洗脑本事是真强,几个大饼就把这些小孩糊弄的晕头转向,厉害。

  但是,过好日子?当主子?

  真就利用小孩们没见过世面又格外向往幸福的心理,狠狠拿捏这群小孩呗。这样的人真过分!

  似乎用光芒灿烂的前途在前面钓着,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凌虐、磋磨小孩了。好像只要把这些小孩卖进大户人家、那她们的罪恶,就悉数转化成了恩德。

  瞧瞧,我多好心,我改变了你们的命运,我让你们脱离了种地的苦日子,我让你们过上了人人艳羡的高门生活。

  要没有我调教你们?你们能摆脱庄稼汉、农家女的身份?

  遇上我,可是你们烧了高香,几辈子祖坟才冒了这一次青烟,你们可要抓住机会,好好感谢我才是。

  祁峟残忍地勾了勾唇角,若是“嬷嬷”告诉这些孩子:你们从良籍入了奴籍,你们不再有科举的机会、不再有经商的可能、你们再也不会有四处漂泊、游山玩水的人身自由……,你们是任打任骂的奴隶,你们会和任打任骂的奴隶结婚生子,你们的世世代代都是奴隶……

  你们永远低人一等,你们永远无法挺起脊梁。

  吃饱穿暖?作秀罢了。

  皇宫里都有忍饥挨饿的小宫女、小太监,况民间乎?

  奴隶,活着、饿不死就行,就像你们现在这样,活着就行,死了问题也不算很大。

  如果主家足够有钱,地位足够显赫,死几个丫鬟小厮简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

  侍卫们用身体围起一道厚厚的人墙,小孩子们就在人墙内部坐着,安安分分地烤火。

  篝火的火苗越窜越高,光亮也越来越大。

  呼啸而来的寒风似乎也成了清新美好的和煦微风。

  “你们自愿进去的?”

  “你们在这里面待了多久?”

  “你们可是这附近的小孩?”

  “一共死了多少人?有会数数的吗?”

  侍卫们见小孩情绪逐渐稳定,就开始小心地打探情报。

  许是很少接触小孩,接触的小孩也都是暗卫预备役的缘故,这些侍卫们的表情都冷而严厉,看上去威严无比。

  刚刚才缓过来的小孩们再次害怕地瑟瑟发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

  祁峟忙叫停了这些人的盘问,亲自蹲下身子,搂过离的最近的小男孩,问道:“你们进去的时候,外面可有下雪?”

  小男孩怯懦地盯着祁峟的眼睛,见对方眼里璀璨明亮的光是那样真诚而炽烈,才有了点头的勇气。

  但其动作幅度之小,微不可察。

  祁峟搁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你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害怕,但是屋子又黑、又暗、还冷、还拥挤,并且你们等了很久很久,嬷嬷都没来接你们,你们才开始害怕的?”

  小男孩再次迟疑,不回答。

  祁峟顺势搂着小孩坐下,将腰间悬坠着的美玉送给小孩把玩。“你们信任嬷嬷,嬷嬷虽然凶狠,但她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为你们好,对不对?”

  小男孩拿着祁峟的美玉,这次倒没好拒绝,只小绵羊般温顺地点了点头,还颇为艰难的开口,“嬷嬷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考察,只要通关了,便有泼天富贵等着我们。”

  考察?

  祁峟心里一凛,却没表现出来,只继续温柔地发问,“那有人通过考察吗?”

  小男孩不说话了。

  一旁静静听着话的小姑娘主动搭话,“有的,有好几波人通过了考察。再最开始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带走。”

  “是很漂亮的轿子来接他们!”

  “还有很漂亮温柔的姐姐陪着她们!”

  祁峟再次陷入沉思,“他们走得时候很幸福,你们很羡慕?”

  小孩们忙不迭地点头,“我们不羡慕,我们也会被人带走的,嬷嬷说,只有我们乖乖等在这里,我们也会被漂亮姐姐接走!”

  “所以这个嬷嬷还来看过你们好几次?”

  祁峟温和地发问,眼神却警惕地环顾起四周。

  早就收剑入鞘的侍从们默默拔出了剑。

  “对啊对啊,嬷嬷经常来看我们。”

  “所以大人,您要带走几个人呢?挑我好不好,我超乖的。”

  “挑我,大人,我能干,吃的还少!”

  “大人,大人,选我,他们都哭过,就我一直没哭,我胆子最大!”

  “大人大人,挑我妹妹吧,她快挺不过去了,大人您发发善心,救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