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渐深,茂密笔直的青松被厚实的积雪压弯了腰,簌簌白雪纷纷扬扬,笼罩了大半个京都。

  祁峟闲来无事,就想去民间看看冬日里的人情风味。

  铺满青砖的街道被白雪掩埋,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街上少有闲人。

  只零星几串脚印向外延伸。

  祁峟暗道有趣,便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前走。

  小柚子崔海河等人随行。

  透骨的寒风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寒冷丝丝缕缕地向骨缝里钻。祁峟不自觉地将脖子缩进了白绒绒的狐毛大氅,还特别好心地将热腾腾的暖炉递给了瑟瑟发抖的崔海河。

  神色虽很淡漠,语气倒是热心,“这么冷的天,辛苦爱卿随孤走一趟。”

  “不辛苦不辛苦。”

  崔海河受宠若惊地接过暖炉,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冬日里徒步外出的怨气都消散了去。

  他家陛下虽然生性贪玩、爱胡闹了些,却是个心肠好的。

  他该珍惜才是。

  一行人站定在酒馆门口。

  街道上冷清、寂寥少人,酒馆里却热闹翻天、人山人海的。

  划拳声、说书声、叫好声,熙熙攘攘,此起彼伏。

  祁峟暗道有趣,便竖起了耳朵仔细听,还没待他听清楚,酒馆的店小二就很热情地走了出来,招呼道:“各位客官,冬日寒冷,诸位不妨进来小坐,喝喝酒暖暖身子,顺带听听逍遥公子最新拟写的话本,舒服的很!”

  逍遥公子,崔海河迅速抓住重点,他儿子又出新话本了?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知道?

  有些想听。

  祁峟却不太想进去,他一向喜欢清净,便是偶尔孤寂落寞久了,也只喜欢待在闹中取静的地方沾沾人气。

  这种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头的繁华,他恐怕消受不起。

  店小二看出了一行人的犹豫,只道:“大堂里人多热闹,诸位要是不喜热闹,喝口热水再走,也是好的。”

  “我们老板心善,特意准备了免费的生姜水,供往来路人暖胃,诸位不要嫌弃才好。”

  “不嫌弃不嫌弃。”

  到底是百姓的热情,祁峟不好推却,最终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熏灼的热气扑面而来。

  呼啸的寒风全然散去。

  “话说那国公世子,抛弃了新婚燕尔的夫人和牙牙学语的儿子,眼一闭心一横,独自北上追求真爱去了。”

  “至于这真爱的身份?那可了不得——”

  说书人故意拖长了声调,直勾得听众心里痒痒,“诸位,你们猜这真爱究竟是何身份?”

  听众很是捧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死囚犯人?”

  “江湖高手?”

  “杏林医仙?”

  “都不是”,说书人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食指指天,提示道:“北边,可是皇帝的地方。”

  观众的热情瞬间被引燃,这故事若要涉及皇家隐秘,那他们可就不困了。

  “公主?”

  “王妃?”

  “皇后?”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瞬间被推上高潮。

  祁峟眼含戏谑地瞧了眼崔海河,明明什么也没说,崔海河却分明读懂了其中含义:你家儿子,能耐啊!紧跟时事,紧贴热点,厉害厉害!

  不知怎的,崔海河心中竟然萌生了一丝丝骄傲。

  都说他家长子无心仕途,是个不成器的。

  可是他儿子分明很受陛下看重啊!

  虽身在江湖,身无一官半职,但是祁峟陛下就是很喜欢很推崇他儿子。他这个当爹的,与有荣焉!

  眼见着故事高潮将要来临,却没有人猜出正确答案,说书人一时无趣,继续提示,“国公世子的那位真爱,比寻常公主王妃更有权势,比皇后娘娘更有地位,诸位再猜?”

  “皇帝?女皇帝?”

  有听众将信将疑道出了答案。

  “聪明!”说书人不吝啬赞叹,“那位国公世子的真爱,就是狄国名义上的摄政王女,实际上的女皇帝!”

  “这位女皇帝可了不得,人家治国手段强硬,将狄国版图扩大了足足三倍不说,还让狄国人都过上了有酒有肉的潇洒日子。传说这位女皇帝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是狄国公认的第一美人。”

  “如此权力并美貌,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不胜枚举。”

  “那我们的国公世子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摄政王女最宠爱的侍君的呢?”

  “答案很简单。”

  “他不是最帅气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他是最善解人意最有钱的。摄政王女缺钱了,人家二话不说,立马解开腰包送钱!自己的钱送没了,家里的钱顶上,家里钱也送完了,就贪墨母国的钱顶上。”

  “要说哪里的钱最多最好贪呢?”

  说书人抿了口茶,又卖了个关子。

  “人头税?”

  “买卖科举试题?”

  “买卖官爵?”

  听众大都是京城的土著人家,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虽然说他们不知道买卖科举试题、买卖爵位的具体操作到底如何,又是何等暴利,但他们知道这事不正常,是贪官所为!

  寻常贪官缺钱了,一般不就是私下多收点粮食,多卖点官爵试题吗?

  说书人神秘地摇了摇头,“人家摄政王女可是实际意义上的女皇帝,人家缺钱了,能是一点子粮税钱、卖官钱能就补上的吗?”

  “那国公爷从哪里筹集的钱?”

  “军队?一般军队来钱快。”

  有听众自问自答。

  祁峟默默为此人的聪明机智点赞。

  “这位听众所言在理,”说书人立马顺着话杆子讲下去,“军队里人多粮多钱也多。随便从一个士兵嘴里扣点粮食,再这么扣上个一年半载的,可不就是好大一笔巨款,再把这‘一个士兵’的范围扩大到十万、二十万,诸位想想,这钱可该有多少?”

  “若是再心狠点,直接把这些士兵的粮食钱全部克扣完,啧啧,这笔钱到底有多少,某人可是想都不敢想啊。”

  说书人很是夸张地摇了摇脑袋,“要不说恋爱中的人最缺乏理智呢。这国公世子的母国和狄国可是世仇,两国战事基本没停过。”

  “而且狄国基本没吃过败仗,国公世子的母国可是逢战必输、输必赔款的。”

  “这不妥妥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这国公世子是想要母国灭亡啊!好狠的心肠。”

  “这国公爷也是拎不清的,这样的儿子不杀了他,还留着过年?”

  “甚至为了帮这小畜生追求真爱,还舍弃了面子给小畜生捞钱,还打本就脆弱的军队的主意?”

  “要么说是话本呢,哪里有位高权重的国公爷如此弱智。”

  “就是就是,这么败家不要脸的儿子,别说国公爷了,搁我家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还宠爱他?笑话,我宁愿断子绝孙,都不愿意当这种畜生的爹,死了怎么见祖宗呦。”

  “一想到族谱上有这么个叛徒的名字记在我的名下,我简直臊得饭都吃不下了,造孽啊!”

  说书人看着听众们义愤填膺的表情,轻抿了口茶,幽幽道:“本故事依照真实案例、真实人物改编,并非虚构。”

  “噗,”有壮汉笑喷了酒,“喂,说书的,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子酒喝蒙了,耳朵不好使。”

  说书人浑不在意壮汉的失礼,只幽幽道:“此事乃真实案例,原型参考本朝韩国公和前任韩国公世子韩灱。”

  “想必大家都知道安南反叛的事吧,安南驻军就是被不幸克扣了八个月粮食的倒霉军队。”

  “你说什么?”

  “我儿子就是这样饿死在安南的?我还以为是狗皇帝舍不得发军饷,发不出军粮。”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们,皇帝发了军粮、发了军饷,只是被畜生父子拿去讨好女人了?”

  “还是狄族的女人?”

  “也不全然是被这对畜生父子讨好女人了。”

  说书人补充道,“还有些被安姓高官拿去盖房子了,对!就是先前被阖族处死的那个安家。诸位要是对这个漂亮房子感兴趣,可以亲自去看看,地址西巷尽头靠近皇宫。”

  “这房子修的那叫一个气派,比皇宫还要漂亮几分。大家想想,在安府小院里吹着湖风划着小船、冬赏腊梅夏观荷、三月份去搬点笋子摘点春芽,七月里摘点莲蓬吃莲子,日子那叫一个惬意。”

  “陛下仁慈,把这宅子放开,给大家做花园了。”

  “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乞丐娼妓,只要是大祁人,都可以免费进去参观游玩,临时住上一两晚遮风避雨也是可以的。但若是长期赖着不走,就别怪六部的杂役不讲情面了。”

  “毕竟是花园,不是避难所。”

  “当然了,大家别打丹顶鹤肉和孔雀蛋的主意,陛下点名道姓要保护这些珍禽。”

  “我们给陛下面子,陛下罚抄了贪官,才舍得把院子送给我们玩耍。”

  “哇!”

  眼瞅着听众的注意力从韩国公家转移到安家,说书人嘴角勾起一抹欢快的笑。

  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安韩两家挪用军费,中饱私囊的故事就会家喻户晓。

  当然了,他虽然没见过陛下,也没见过安家人韩家人,但他就是觉得,陛下是个好人。

  逍遥公子怜惜他伶仃孤苦、失去了全部家人朋友,好心收留他,并给他介绍了说书的工作,他才有机会靠着自己的本事挣了一口饭吃。

  逍遥公子是大好人!

  那么逍遥公子推崇的陛下,也一定是好人!

  祁峟本来没想多花钱,只点了几壶烧春酒让下属分着喝了暖身子,但说书人的故事过于精彩、听众的反应过于淳朴,祁峟一时冲动,就为在场所有的客人买了单。

  嗯,他是天子,他高兴了就合该恩泽天下,区区一点酒钱,他还是有的。

  崔海河看着祁峟为全场客人买单后的兴奋雀跃劲,只心里感慨:他家陛下果真还是个孩子,还是个侠气爆棚的小孩子。

  真是江湖义气啊。

  白雪纷飞,京城四周冷寂。

  祁峟出了酒馆,就被刺骨的冷风吹寒了骨头,到底是怜恤崔海河年事已高,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就安排人送他回家。

  只带着少数几个暗卫往军营走。

  京中驻军,全是他的人马,在他还是“暴戾太子”的时候,他便掌握了大祁的大半军权。

  也不是他贪权,实在是他的父皇祖母瞧不上军人武夫、也懒得花心思在军队上。

  他这才捡了便宜,不费吹灰之力,成了大祁军队实际上的领袖。

  此时京中大寒,他理应去慰问他的士兵。

  祁峟顶风冒雪,风尘仆仆地进了军营,当值的小兵立马带他进了主帅帐篷。

  热气熏人的篝火灼灼燃烧,士兵们不论官职大小,只坐在一块儿相互嬉笑。

  “竹板这么一打呀,哎,别的咋不夸。就夸这杨家公子杨屿风,卖了盛小将军呀,打输了仗;身被俘虏呀,不思返乡;尚了狄国公主呀,生了龙凤二胎;父因子贵呀,改姓兀良哈;老天开眼呀,终惨死异乡……”

  祁峟听着士兵们自行创作的快板,心里一时感动,原来这世间,多的是正义善良的人。原来他的臣民,都如此值得他的守护、值得他的庇佑。

  他定要让他们过上安稳快乐的生活。

  “陛下,军中无聊,兵士们只是找点乐子打发苦闷,无意冒犯权贵。”

  主将替兵士们请罪。

  祁峟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觉善恶终有报,他的兵士们,做得好!

  他淡淡开口,回应道:“小事一桩,无需在意。杨家人身前事能娱人娱己,也算好事一桩,算他们积德行善了。”

  冬日的时间漫长,韩安杨家的故事,顺着军中快板、民间戏说,花船小曲……,一点点自北向南传去,逐渐传至安南、溪南。

  安南士兵大多感动,原来让我们饿肚子的人,都有受到惩罚吗?

  可是,那些人受到的惩罚,似乎远远不足以抵消他们的罪恶。

  陛下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吗?

  好像不能。

  安南的士兵再次陷入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