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圆月高悬,银白温柔的星光璀璨绚烂。

  雍和殿安宁一片。

  祁峟一个人侧卧在酸枝木贵妃椅上,纯白无暇的兔毛靠枕绵软舒适,透气又美观。

  厚厚的一叠试卷分门别类地摆放。

  有几份答卷格外出彩,从立意、深度、到用典、写作手法,无一不精彩绝妙。

  便是不那么拔尖的考生,所作文章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点谁为状元,祁峟很是费了些心神。

  他左右对比,细致无比地评估三份答卷。

  书法,楷书周正,行书流畅,隶书圆润饱满,都不错,各具特色,各有各的风采。

  文体,诗词均有、以赋为主,俱是洋洋洒洒,文不加点。

  议事角度却大相庭径,考生一号,字字句句,届是百姓农事。从不违农时、不竭泽而渔、不过渡垦荒烧林、到改良农技农具、筛选粮种、因地制宜,详细无比地阐述了“农富以国强”的论点,可操作性极高。

  考生二号最出彩的答案是针对“吏治”的看法,其人强调:“应对官吏的政绩作定期考核,陟罚臧否,应以政绩为依据,不得以年岁为衡量标准。

  权力的运转宜受监督,监察官与被监察官不得相知相熟……,中央巡视地方理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人正直清廉、不畏权威的美好品质让人欣慰。

  考生三号则试图论证“百业共兴,技精人专则国强可期。”很是直白大胆地鞭笞“人分三六九等、技分三教九流”的世俗偏见,主张公平、平等、理想的劳动工作环境。从稳婆、媒婆、裁缝、郎中、农夫、猎户,歌颂到木匠、瓦匠、屠夫、商户、戏子……

  其人心灵至纯至善,可见一斑。

  祁峟纠结再三,都没能给三份答卷分出高下。

  遂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抓阄。

  他单手推窗,胳膊随意一伸,轻松够到了窗边稀疏萧条的大树,闭着眼睛,摸索了三片叶子。

  晚风潇潇,枯叶三五零星地垂在枝干上,将掉不掉。

  祁峟观摩着大小不一的三片叶子,将叶形最大最完整的二号叶所代表的二号考生钦点为状元;叶形最小的一号叶所代表的一号考生钦定为探花;中不溜秋的三号叶所代表的三号考生自然而然成了榜眼。

  大事敲定,祁峟心情松快了不少。

  他一个人思索着安南的事,安南平原是大祁最重要的粮仓,贡献了全国百分之四十的粮税。与溪南山地、南越国接壤。

  南越国,大祁附属国,被大祁武力征服、镇压了100余年。100余年里,历任南越王都很会伏低做小、年年进贡、岁岁朝贺,谨慎卑微至极。

  尽管近50年大祁军事衰落,远远落后于北方狄人,但依然保持着对南越的绝对优势。

  但南越国从不老实,藏匿在臣服与屈从之下的,是其蠢蠢欲动、千年不灭的野心和欲望——入主中原、扩大领土。

  如若不是南越国的山匪、强盗三五不时地入境骚扰、搜刮,大祁也不至于在北境接连败北的情况下,始终坚持在安南、溪南驻军。

  换句话讲,若是万无一失的和平友好真正存在,又何须重军驻守边境。

  祁峟不愿派兵镇压安南的反叛,只是不忍看血脉同胞为着政权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而非代表他能忍受南越国趁机作乱,打着“除叛贼”的名号,擅自入侵安南……

  他可以忍受安南地区的独立,但誓死不能接受安南的战乱,更不愿看见异国他乡的军队,踏足这片肥沃、安宁的土地。

  祁峟自知军事天赋一般,遂连夜宣旨,召集盛大将军和兵部尚书赵琅入宫商议要事。

  夜色渐深,雾气朦胧,明亮的月若隐若现,水流声滴答,鸟鸣声低沉,动静两宜,静谧一片。

  “陛下,”年事已高的盛大将军一挥衣袖,拱手弯腰,客气道:“ 陛下圣躬金安。”

  “爱卿免礼。”

  祁峟自主位起身,殷勤而热切地搀扶盛大将军坐下,道:“辛苦爱卿连夜赶来,孤有要事相求,不知爱卿可否应允。”

  “哦?”盛大将军摆出一副好奇谦虚的表情,心中却不以为然:安南暴|乱之事,早就经由礼部臣子和殿试仕子之口传播的沸沸扬扬。

  寻常百姓尚且知晓,他又怎会毫无耳闻?

  夜半三更,陛下不为此事,还能因何事传召他?

  只是他,上了年岁,又伤了根本,养病多日,爱子早逝,接连打击下,早已没了披甲上阵的勇气与热血。

  武力收复安南,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盛大将军脑海中时不时回放着先前准备好的托词:残躯病体、朽将老臣,于杀伐士气有碍,望陛下另择高明。

  “爱卿,南越国野心勃勃,吾恐其趁火打劫,侵扰安南……”

  盛大将军耳朵一抖,陛下的重点,是在南越?

  “不知将军可愿亲去溪南,以拱卫安南,威慑南越,抵抗侵略于国门之外?”

  溪南?溪南!

  盛大将军紧皱的眉眼轻轻舒展,花白的须发也跟着精神起来,“驻守溪南?拱卫安南?”

  “不必讨伐逆贼?诛杀叛将?”

  “不必。”

  “臣定不辱使命!”

  上了岁数的老将军腰背笔挺、声若洪钟。花白的发丝、遍布沟壑皱纹的脸,松弛枯黄的皮肤,丝毫不显沉沉暮气。

  只要不对自己人动手,一切都好说!

  他们这些做将军的,格外体恤、心疼士兵!

  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下卖命搏杀的兵!

  祁峟叹了口气,澄净的眼底清明一片,感慨于老将军的忠善。

  祁峟端方地摆了摆衣袖,朴素的青铜器虎符自宽阔水袖中取出,“溪南地势险要,多天堑、鸿沟,森林密集、沼泽遍布,瘴气毒雾横生斜逸,气候地理条件恶劣,酷热严寒交加。将军此去,务必要注意身体。”

  “安南、溪南的局势,有劳将军。”

  祁峟信步行至盛大将军身前,重重弯腰,俯身鞠躬,“将军恩德,峟没齿难忘。”

  盛大将军也不多说什么,只生受了陛下的礼。

  他盛家世代忠良,便是在仁宗哀帝二朝“议和”占据主流的时代,他盛家满门,也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他的父兄、他的儿子,甚至他的妻女,无一不是提刀策马便可驰骋疆场的勇士!

  守城?拓土?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他盛靳、他盛家,担得起陛下的礼遇!

  祁峟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主要还是靠年轻力壮、思维敏捷的年轻人。

  但,盛家满门忠烈,盛靳声名显赫。大祁朝上上下下的总兵、校尉、都督……,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过盛靳的栽培和提拔。

  盛家简在军心。

  盛靳简在军心。

  派遣盛靳南下溪南,便是明确了不战、议和的意思,同时也存了笼络、示好的想法。

  兵部尚书赵琅姗姗来迟,因着是新上任不足五年的年轻官员,又在哀帝朝次次打仗次次输的年代,担任不尴不尬的兵部尚书,很是不受朝臣百官待见,甚至履受排挤。

  虽居高位,却是郁郁不得志。

  赵琅身世平庸、背景单薄,朝中无人撑腰也就罢了,家中钱财也少。

  赵琅面圣的时候,穿着破损了数个口子、缝补痕迹明显的官服,紫袍华丽,却因数次洗刷的缘故,不复先前靓丽华美。

  是个穷的。

  祁峟暗暗吐槽,听说他在京都买不起房,甚至租房都只能在远郊租赁两进的房子。

  但祁峟知道此人有大才。

  赵琅能在兵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组织生产出规模相当的先进武器、并不断加以改良完善;能顶住“割地求和”的主流舆论,力主进攻;能抗下一次又一次战败的责任,不甩锅他人,并不断组织下一次进攻。

  北境的战败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但赵琅及众兵士严防死守、保住了南疆各处,使大祁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中央朝廷不认可赵琅,但在溪南、安南,赵琅是家喻户晓的好人好官。

  祁峟不介意臣子们功高盖主,因为他知道,臣子们拳拳一片的真心,源自守护;守护祖宗基业、守护子孙安宁。

  “赵爱卿,”祁峟赶在赵琅下跪请安前,制止了他的动作,将人引到座椅前,声音和煦,“爱卿请坐。”

  赵琅茫然坐下。

  今日的陛下,格外温柔。

  “爱卿,安南叛乱一事,想必爱卿早已有知。”

  祁峟委婉地组织措辞。

  “臣不知安南困境如斯,臣罪该万死。”

  赵琅忙起身请罪,声音焦急,“陛下,此事乃臣失职,臣愿将功补过,恳请陛下,将收复安南之事,悉数交付于臣。”

  赵琅知道祁峟是个懒得管事的人。

  便尝试着像从前那样,将事情的主导权拿捏在自己手上。

  却不想这次失算。

  祁峟笑吟吟地拒绝了他的请求,道:“爱卿何错之有,盐引茶引被贪墨、挪用之事,孤尚且不知,更何况你。”

  “收复安南不急于一时,孤命你,整顿各地盐政、茶政,坚决杜绝安南事件的重演!”

  “户部的人会协助行事,太后也会参与其中,你二人默契配合便可。至于贪官污吏、是死是活,生如何死亦如何,任凭你二人处置,不必提前上报。”

  “臣遵旨。”

  赵琅神情严肃,一如往常,全然没有对太后执政、掌权的困惑与不满。

  祁峟无比欣慰。

  “针对南越国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安南叛军首领随时可能滋生的扩张野望,你二人写份折子,趁早部署防御。”

  “非必要不得大动干戈。”

  “臣等遵旨。”

  “夜深露重,今晚就委屈两位大人暂宿雍和殿。”

  “臣等谢陛下体恤。”

  祁峟独自回了寝殿,小柚子带着赵琅和盛靳前往雍和殿偏殿。

  静谧的夜,银河浩瀚。

  次日早朝,祁峟起了个大早。

  安家阖族下狱处死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

  荣华大长公主府的女婿,侯京——鸿胪寺卿,一脸幽怨地找上了韩国公,愤恨道:“安怀济真是利欲熏心,居然敢打盐引茶引的主意,这下好了,他自己全族倾灭不算,还平白连累了我家。我真是鬼迷心窍,脑子被驴吃了,才让祁汣给他小儿子作妾。”

  祁汣,侯京和敏宁郡主的小女儿。

  大祁宗室子皆为“祁”姓。

  “现在倒好,没结成姻亲白搭了个女儿不算,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韩国公只肃着脸,全然无视了侯京的吐槽。

  暗沉如水的脸上神色平淡,叫人瞧不出心思。

  侯京见韩国公不搭理自己,很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转头找上了东陵侯谢远,在他心中,谢远的凄惨比他更甚。

  毕竟他只是舍出去了个小女儿,还收到了那么高额的聘礼,要不是这笔聘礼,他和他家郡主赌博败光家产的事情就隐瞒不住了。

  若是让荣华大长公主知晓他夫妇二人赌博成瘾,他夫人不一定会有事,毕竟是亲生女儿,但他这个怂恿郡主进赌场的赘婿,能有个什么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但谢远不一样,谢远的原配嫡长女,是谢远原配夫人唯一的骨血,堂堂侯府原配嫡长女给罪臣庶子做妾,怎么看怎么掉面。

  偏偏东陵侯谢远又是个宠妾灭妻的,在新娶了原配夫人的妹妹作续弦后,扭头把心爱的小妾抬为平妻,半点缓冲时间不留。

  把岳父岳母、并着新婚妻子、已逝嫡妻的脸面按在地上磨擦。

  京城中的吃瓜群众,不齿谢远久亦。

  他侯京最瞧不上这种不尊重夫人的男人!

  这般想着,侯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很有勇气地凑到谢远身边,嬉皮笑脸道:“我亲爱的侯爷,瞧瞧,这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这许多,这英俊的脸也瘦了,光滑的肌肤也皱了,茂密乌黑的头发也白了,真是顶顶可怜呐。”

  东陵侯谢远懒得搭理他。

  侯京继续作死,“也不知侯爷的伤心难过,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安家女婿?”

  东陵侯忍无可忍,白眼一翻,喉咙深处挤出低沉的声音,“滚!”

  “呦,什么时候了,侯爷还敢耍威风呢,真不怕陛下下一个处置的就是你。”

  “我可不是你家那忍气吞声的小夫人,别拿着你对那小可怜的威风在我身上耍。”

  “小爷我不吃你这套。”

  “耀武扬威的,什么劲。”

  周围众臣的视线纷纷聚集在东陵侯谢远身上。

  侯京看热闹不嫌弃事大,趁机煽风点火,“话说回来,你那好女婿,可怜悯不得啊,瞧瞧他爹做的那些个事,啧啧,死有余辜、死得其所啊。”

  “还好我家女婿是盛骄阳,盛小将军,战神呐,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了,我就去求陛下,让我家祁汣迁葬,和盛小将军同椁。”

  祁峟的视线也被吸引。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侯京,现在想起来盛骄阳了,秀。

  他当然知道侯京嫁女无非是为了钱财,与盐引茶引的挪用沾不上半点关系,但心里怎么想怎么膈应。

  祁汣是他的小外甥女,还是难得和他亲近的小外甥女。没比他小上几岁,年少时两人一起下水捉鱼、爬树上山,快乐地不得了。

  他那么活泼漂亮、地位超然的小外甥女,被垃圾父母卖了换钱,真是,让他恶心。

  祁峟当然知道大祁朝重男轻女的风气久盛不衰,但活着的闺女能被卖了换钱还只算是膈应人的常规操作,死了的闺女也能被卖了换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祁汣可是县主啊,还是一出生就上了封号、赐了封地的县主,只要她能活到成年,正常结婚,郡主之位简直是囊中之物。

  备受喜爱的宗室女被渣爹渣娘如此轻辱,祁峟心里存了口气,很是看侯京不爽。

  侯京却全然不知陛下的怒火,只觉得狠狠贬低了东陵侯,他心里畅快了不少。

  虽然东陵侯是个宠妾灭妻、不要脸面的,根本没把嫡长女的死活放在心上,但也架不住被人如此羞辱,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朝堂上,心里也存了火气,但到底顾虑荣华大长公主和敏宁郡主的面子,不敢挤兑侯京。

  只转移了火气,铆足劲头攻击柳御史,“人言道御史清正廉洁,最是不趋炎附势,可柳御史您不也上赶着将女儿送给了权臣作妾吗?”

  本就紧张害怕、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的的柳御史闻言瞬间臊红了脸,“我,臣,我,臣,”

  他结巴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忙双膝跪下,面向祁峟,叩头道:“陛下,臣女心仪安家小公子,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她福薄命浅,前年就早早去了。前些日子安小公子意外早逝,臣也是为了圆满女儿的遗憾,特意陪嫁了大额财产,才求得安怀济的同意,我女儿才得以葬入安家小公子的墓地。”

  “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安怀济这么坑儿子的。”

  “可怜我夫人儿子闺女随出去的五倍于聘礼的嫁妆!”

  柳御史越说越委屈,“陛下,臣子嗣不丰,加上那命薄无福的女儿,统共也就一子二女啊。莫说是我,便是我那早早嫁人的嫡长女、就职地方的嫡长子,也是一等一的心疼妹妹,她们兄姐二人,可是给小妹妹添了不少嫁妆呢。我家夫人更是怜惜她早产体弱,幼年失母,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宠,一应待遇,都是比对着亲生女儿的来。”

  不得不说,祁峟承认,他酸了,这样好的爹,他怎么没有。

  真是宠女儿的好爹好娘,随便掐个苗头,都能是无限度溺爱、纵容孩子的原因。

  好和睦温馨的一家子。

  但,他没记错的话,柳御史家那位伶俐漂亮、名满京城的女儿,似乎,只要是个英武俊俏的小公子,都挺喜欢来着?只是格外偏爱安小几分,罢了。

  柳小姐要是知晓父母兄姐对她如此溺爱,把她的玩笑话也铭记于心,怕是长眠于湿冷的地下,灵魂也是温暖柔软的。

  “爱卿无需多言,孤知晓你的无辜。”

  祁峟适时开口,宽抚心惊胆战的柳御史。

  柳御史是个好御史,虽然说胆子小了点,不禁吓了点,但不影响他是个合格的好御史、好爹。

  即使害怕的要死、腿肚子一阵阵地抽搐,站姿都晃荡不稳,也敢于弹劾、揭发奸臣佞幸,阻挠陛下昏聩的旨意颁发。

  即使背负不尽的骂名,也要圆了女儿随口一提的希望与畅想。

  祁峟很是欣赏也很看重柳御史。

  他在当太子的时候,就明里暗里帮了他不少。

  甚至于他时不时地反思:柳御史能养出这样单纯天真、傻得可怜的性子,约等于无的政治敏锐度,他祁峟出力不少。

  朝堂上一副君慈臣和的美好画卷。

  鸿胪寺卿侯京和东陵侯谢远一整个震惊。

  事情竟然能是如此轻松的走向,只肖跪下磕几个头,卖几句惨,这事就能轻飘飘过去了 ?

  害,早知问题如此简单,他们何必互相推诿、甩锅、嘲讽、谩骂,白给自己找气受。

  不就是哭诉磕头嘛,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也会。

  人精似的侯京率先跪下,强行挤出了几滴眼泪,哀戚戚道:“陛下,祁汣可是我和郡主最小的孩子,要不是祁汣钦慕安小公子多日,我们为人父母的,怎么也不会舍得血脉骨肉与人为妾去。”

  “人活着要争口气,但人死了,追求真爱又有什么错。”

  侯京知道祁汣和祁峟关系匪浅,遂补充道:“我们不是故意折辱女儿的,只是,成人之美。”

  侯京越说越真情实感,“祁汣身子不好,夏日里落水沾了病气,还未彻底痊愈,就赶上了换季忽冷忽热的时节,一个没挺住,沾染了风寒,过去了,我和她娘,都快心疼死了,肝肠寸断啊。”

  众臣麻木地听着侯京卖惨。

  心底俱是鄙夷。

  侯京和敏宁郡主宠爱孩子?哄骗傻子呢!

  这夫妇俩连成天往赌场钻,手里一分钱都攒不下,要不是靠着女儿女婿、儿子儿媳接济,早穷得饭都吃不上了。

  还心疼女儿?怕不是小县主的救命钱,都被送进赌场挥霍干净了,小县主吃不上药,才活生生病死的。

  小县主自幼习武,身强体壮的,比寻常人家的男孩身体素质都要好上不少,居然能得个风寒就一病呜呼?

  真是让人费解。

  简直是世界奇迹,不可思议。

  祁峟不动声色地听着侯京的辩解,心里一阵冷笑:呵,祁汣喜欢安小?谎话都编不好,祁汣的未婚夫盛骄阳是什么人,鼎鼎有名的战神,要不是被叛徒给卖了,至于惨死?盛骄阳要是活着,成就必不会比盛家先祖差!

  便是盛骄阳死了,祁汣也不会爱上安小那样的京都贵公子。

  人家祁汣喜欢杀伐果断、狠厉决绝的天才人物,注定青史留名的那种!

  祁汣和盛小将军青梅竹马,少年情分,志趣相投,关系好得不得了。

  曾经两人仗剑策马、狩猎游街的日子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侯京和敏宁郡主若是真心心疼女儿,让女儿独自葬入皇家陵园,不香吗?便是打定了主意要给女儿结阴婚,也该是和盛骄阳合葬,葬进大祁的烈士陵园!

  绝对不会是以安家庶子侍妾的身份,葬入荒郊野岭。

  更准确地来讲,这对夫妇若是将女儿放在心上,祁汣现在应该活蹦乱跳的、全须全尾地活在这阳光灿烂的人世间。

  祁峟心里明镜似的清楚,郡马爷侯京和郡主敏宁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夫妻两人的感情确实不错,京中头一份的不错。

  只是可惜了她俩的孩子,叠满了皇亲国戚、父母恩爱的增益buff,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还要凄惨。

  没办法,亲爹亲娘管不住手,攒不下钱,只能辛苦儿孙呐。

  要说赌场背后的主人也是来头大的,至少是敏宁郡主不敢得罪的。

  每次赌输了钱,夫妻二人苦哈哈,不吃不喝也要把钱凑够,还上。

  还别说,还真别说,赌场的主人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

  祁峟对这个京中鼎鼎盛名的赌场也是有些许了解的。

  哀帝杜后执政期间,这个灰色产业是杜家的营生,杜家倒台后,就转移到了景王爷手中。

  景王爷位高权重,是宗室里最具实权、最有威望的。敏宁郡主作为晚辈,很是有些怕他。

  每次去赌场,都特意避开景王爷在京的日子。

  啧,祁峟好整以暇地放松了身体,景王爷连自家晚辈的钱都贪,贪了也不帮人通知家长,还不知道分赃贿赂下他这个皇帝,真是……

  迟早有一天,他要把所有赌场一锅端了。

  朝堂一片静谧,鸿胪寺卿侯京这厮表演完毕,东陵侯谢远立马粉墨登场。

  中年侯爷“砰”地一声跪下,哭诉道:“ 陛下,臣有苦衷啊,臣的嫡长女,生来不详,刚出生就克死了亲生母亲,没几天又送走了嫡亲祖母,在她12岁本命年的时候,又克死了他刚刚出生、尚未满月的弟弟。她来我谢家的这十几年,不说主子,奴才都克死了好几个。她年纪轻轻,就背负了数条人民,实在是灾星啊。”

  “臣的宠妾,”谢远一时嘴瓢,忙更正道:“臣的平妻,为了她的婚事前前后后出席了二十来场聚会,但她这样晦气的人,根本没好人家看得上她。”

  “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自己跟自己赌气,把自己活生生气死。适婚女子气量狭隘,活活气死自己,这事儿搁哪家都见不得人啊。”

  “臣也是没法子了,特意让人去庙里算了一卦,大师说安家小公子命格贵重,若令她和安小公子结亲,有利于洗涤干净我谢家的晦气。”

  “陛下,臣为了谢家、臣何错之有啊。”

  祁峟一整个无语。

  不是,这都什么事啊。

  合着你谢家每死一个人,你女儿就背上一条人命呗。

  也别管这人是老死的、病死的、淹死的、热死的、冷死的……,只要死了,都是你女儿克的。

  摊上这么个爹,真真是晦气。

  祁峟默默替谢家女儿默哀,堂堂侯府嫡长女,任谁见了,不得夸一句会投胎、身份尊贵。搁谢家倒好,明媒正娶的老婆禁足在后院里,让小妾上位的平妻去操持嫡长女的婚嫁。

  正儿八经的官太太、侯太太,能有人给面子就离谱了。

  这哪里是人家瞧不上东陵侯家的嫡长女!

  这分明是瞧不起谢家侯爷、瞧不起侯爷夫人!

  明明是当爹的剥夺了孩子的脸面,还好意思责怪孩子灾星,晦气……

  祁峟心里一阵厌烦。

  上个朝,怎么这么多恶心人的晦气事。

  “崔爱卿,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祁峟将问题抛给了礼部尚书崔海河。

  “这……,”崔海河犹豫片刻,道:“东陵侯所行之事,实在荒谬。为父不慈,为夫不善,实在是,难以评价。但此事影响恶劣,如此不顾父女亲情、心狠手辣的人,若是不受到惩罚,怕是会,一传十十传百,惹人效仿。”

  “爱卿以为该作何惩罚?”

  祁峟声音平淡,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乖觉样子。

  东陵侯谢远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海河冷淡而洪亮的嗓音便飘荡在金銮殿各处,回声一阵接着一阵,“夺回爵位,贬为庶人。”

  “贬为庶人?”

  谢远一下子笑了,他东陵侯可是开国功勋,是太|祖亲封侯爵之首,世袭罔替!

  谁人敢削他家的爵位,搞笑呢。

  “那便依崔爱卿所言,谢氏谢远,夺回爵位,贬为庶人。”

  祁峟很是捧场地应和崔海河,还很是好心情地询问在场众臣,“众爱卿可有异议?”

  场面无比安静,一片唯唯。

  祁峟不甚在意地点了几个人,逐一询问道:“何玉琢何爱卿,你可有异议。”

  “微臣毫无异议。”

  何玉琢谦卑而坚定,“陛下此举甚好,有警世之用。”

  祁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扭头瞥向赵琅,“赵琅赵爱卿,你可有异议?”

  “陛下此行甚好,有肃正风气之效。”

  祁峟更满意了,他笑容和煦地瞥向谢远,悠悠道:“谢爱卿可有异议?”

  “臣,”谢远早已瘫软了身子,眼睛里藏不住的怨毒冷嗖嗖飘向何玉琢与赵琅,突然被陛下点名,很是惊慌错愕了一番,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嗫嚅道:

  “陛下,我谢家先祖为大祁的建设立过汗马功劳,老侯爷更是多次救太|祖于刀枪之下。”

  “臣身为后世子孙,多有不孝,辱没了先祖威名。但,臣所行之事,中规中矩,不曾有任何僭越不臣之心啊。”

  “臣只是,糊涂于家事庶务。”

  “求陛下开恩。”

  谢远真情实意地哭了出来。

  祁峟:……

  原来你知道自己糊涂啊。

  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谢远话虽然如此说,心里却半点愧疚没有。

  把嫡长女配给罪臣庶子为妾,他何错之有?

  他又没做错什么,自然犯不上心虚难过。毕竟安小公子真的命格富贵,真的镇压下了嫡长女身上先天自带的晦气。这段日子,他爱人的哮喘好了、牙也不痛了,他牙牙学语、三岁大的小儿子也终于会走路了……

  一切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除了皇帝要夺他家的爵位!

  “陛下,”素日里和谢远关系好的官员们开始求情了,“柳御史、鸿胪寺卿、韩国公俱与罪臣安家结了姻亲,陛下缘何厚此薄彼,只惩罚谢家?”

  “此事有失公允,望陛下谨慎考虑。”

  祁峟默不作声,正准备开口,何玉琢便抢先截断了话头,“少拐弯抹角的,陛下罚的是阴亲这事?根本不是!”

  “陛下明明在责罚不父不夫的人!别平白牵连了柳御史趟浑水。至于敏宁郡主家和韩国公家,你怎知惩罚不会更重呢?”

  祁峟紧皱的眉头再次舒展,何玉琢,真是他的好大臣!

  “敏宁郡主和郡马爷侯京德行有失,收回封地和一应宗室特权,褫夺封号,降为庶人。”

  “景王叔爷爷,您看这事可行?”

  “皆依陛下旨意。”

  景王很是配合,他闲闲地瞥了眼谢远、侯京,心里暗自庆幸:还是他家的小郡主小王孙会投胎,各个爹正常娘也没病。

  若是他家小郡主下辈子遇上谢远这样偏听偏信、心眼子歪到井底的爹、亦或是遇上侯京敏宁这种“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的奇葩父母,他就是死了都不安宁。

  光是想想都冷汗层出。

  令人头皮发麻。

  那么可爱那么聪明伶俐的小孩,造了多大的孽才能摊上这样的爹娘,真是倒霉。

  人上了岁数,看不得这种狼心狗肺的父母。

  祁峟有一点还真是冤枉景王了,景王压根不知道赌场的经营状况,更不知道敏宁郡主和侯京郡马爷已经把家产败了个一干二净,他听过那么三五句闲话,但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郡主郡马爷是赌瘾极大的混不吝,这话怎么听怎么荒谬。

  至于韩国公,景王爷犀利敏锐的视线直挺挺落在韩国公身上。

  韩国公,身形似鹤的老人,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与安怀济那个老匹夫气质十足十的相似。

  都是鹤发童颜那一挂的。

  侯京谢远柳御史脑子进水了,和安家庶子结阴婚,那韩家呢?

  韩家可是一直兢兢业业、缜密细致,从未有过任何行差走错啊。

  怎么,居然因为这么点破事,就阴沟翻船了?

  景王若有所思的目光实在过于灼热,韩国公很快就发现了景王的注视,他很温和平缓地开口:“王爷以为,可有不妥?”

  景王不搭话,只冷冷哼了声。

  韩国公怡然自乐地收回目光,干瘪的唇微微上扬,笑容冷漠。

  殊不知这一切,祁峟都一一看在眼中。

  明明韩家、谢家、柳家、侯家,四家人应该是一样的狼狈与难堪。

  偏偏他韩家置身事外,毫发无损。甚至他韩国公,还能面带笑容、优哉游哉地看别人家的笑话。

  真是晦气。

  废弃无用的茶引被埋在安小公子的坟墓,说明韩家早就放弃了安家这一盟友,但是韩家对外的表现从来是:不争不抢、淡泊名利、独身自好、不结盟不站队不社交。

  呵呵。

  祁峟冷哼一声,到底是暂时放过了韩国公。

  手眼通天的锦衣卫早就去了溪南、北境各处,调查韩家所贪墨、收集的盐引茶引,用在了何处。

  此时此刻,祁峟非常想知道,韩家私下里,到底做了些什么。

  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正式朝会,以褫夺东陵侯、敏宁郡主的爵位、封地告终。

  朝议结束,祁峟带着礼部尚书崔海河回了雍和殿。

  他将钦定的三甲名录递给了崔海河,让崔海河和吏部的人合理安排人员归处。

  “三人都打发到地方历练五年。”

  “都是好苗子,好好培养。”

  崔海河自然是应下。

  明明也没忙什么大事,祁峟就是没由来地疲倦,他懒洋洋地趴在主位上,手中摆弄着极其珍贵的砚台,凉凉抬眼,“崔爱卿,你说,安南的战争,能顺利避免吗?”

  崔海河一时心情复杂,看着祁峟难受悲哀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眼底总归是多了一抹柔情,“地方局势,谁又能说得准呢?”

  祁峟恹恹地闭了眼,不再搭话。

  安南成了他心头的倒刺。

  “陛下”,小柚子进殿,低声道,“太后来访。”

  “让她进来。”

  祁峟无所谓地点头,顺带挽留了作势要走的崔海河,“爱卿无需回避夏妍。”

  夏妍,太后的名讳。

  心思玲珑的崔海河莫名get了祁峟的意思:他与太后,日后怕是,能混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陛下”,夏妍脚步轻快地步入雍和殿书房,人未到,声先至,“姜黄姑娘愿意在太医院挂名,在宫中挑选弟子,传授医术。”

  “挂名?”

  祁峟狐疑,“什么个意思?”

  夏妍喜气洋洋地解释,“就是,她愿意在宫中收徒授学,不收取任何月奉报酬,只做个名誉太医。”

  “免费的?”

  崔海河狐疑。

  “免费的!”

  夏妍无比肯定,“但姜黄姑娘这么善良,我们不能亏待她,所以,我答应了她一个请求。”

  祁峟眉心跳了跳。

  “我准许她每月一次,在京都举办义诊活动,太医院无偿提供草药!”

  崔海河:!

  谁说太后是傀儡来着,这不挺有实权嘛。

  他略作思索,发现正儿八经的皇宫主人目前也就眼前这两位,至于其他宗室,算了,先不考虑他们,太后爱咋咋地吧。

  “草药?”

  祁峟灵机一动,溪南高山险地,多的是珍稀草药。

  溪南穷了这么多年,空旷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发展了。

  正好借着这次重兵驻扎的机会,好好发展溪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