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飘香,殿试如期而至。

  空旷的金銮殿挤满了南北各处的仕子,华衣锦绣富贵者有;素衣布袍贫穷者亦有;年轻人占多数,两鬓斑白上了岁数的人也有……

  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此。

  祁峟穿上了最端庄肃正的玄色十二旈冕十二章服,神采奕奕地上朝监考。

  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

  礼部尚书崔海河拿了三套试题让他盲选。祁峟踌躇片刻,选了套页数最少、字数最少的。直觉告诉他,浓缩就是精华,题目越短,难度越大。

  就是要为难大家!

  小柚子按事先排定的流程,朗声诵读监考事项,“汝等皆天子门生,理应德才兼备。不得舞弊……,不得超时交卷……,不得随意进出……”

  祁峟听得昏昏欲睡。

  他无聊地环视四周,见考生们都虔诚而认真地听着,似乎遥不可及的理想就在眼前,进一步便可只手遮天。

  野心、自信、紧张、期待……

  书写声沙沙,草木声哗哗。

  暗一送来了安怀济寄回的奏疏。

  祁峟闲极无聊地打开,奏疏中写的东西,他心里大概有数,但再怎么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字迹的一刹那,他还是心惊肉跳。

  “湖州大旱,旱后暴雨,粮食欠收,因灾荒饿死者,十中有一;暴雨摧毁屋舍、良田众多,粗略统计,约6500余农户流离失所;积水严重处,水深约2米……;珍珠大量减产,收成仅有去年的六分之一。”

  “知府王华烨,贪墨大量赈灾物资,敛聚金200两,银1000两,大发国难财;又多次纵容家中子侄欺男霸女、强占土地;民众哀怨声甚重,苦其治理久矣。臣请陛下,处死王华烨及其亲眷,以安民心,除民怨。”

  祁峟懒懒地收了折子,暗自感慨‘死道友不死贫道’真是亘古不灭的真理。

  他思索片刻,准了安怀济的奏请。脑子里接连蹦出一串人名,最后挑了户部侍郎卢恩平和刺史秦海生,命二人启程去湖州主事。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安怀济的。

  殿试是科举的最后一环,是应试时间最短的一门,按照大祁的惯例,殿试只用五选三,写文作赋即可。

  崔海河等礼部官员随侍祁峟身侧,时不时地指着奋笔疾书的考生道:“这位是道衍山人的弟子,文笔极佳,京中贵女皆爱其诗。”

  “这位是白鹤学院的弟子,他们学院出来的人,人品都是顶好的,就是作风死板,不会变通,过刚易折。”

  “那位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儿子,很聪明,识人的眼光比他爹好,这个孩子小时候就很讨厌安怀济、杨书和、王烨华等人,眼光十足十的毒辣。”

  祁峟:谢谢你们,让我无聊的监考生活多了点八卦乐子。

  有几名仕子提前交卷,祁峟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答卷,心中倍感惊艳。

  “民富以国强,国强则征战四方,恃强凌弱,以战养战,如此则强者愈强,弱者毫无喘息之机。”

  祁峟瞄了眼端正遒劲的楷书,又瞄了眼楷书的主人,眉目微敛的青年男人,瞧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一看就是恭谨谦和,最寻常不过的读书人模样。

  祁峟狐疑地翻看了整张试卷,只觉用词浅显、用典甚少,但议论深刻,不失为优秀深刻的政论文章。

  他轻轻开口,询问道:“大祁以和为贵,侵略扩张从非我朝国策,你为何直抒‘杀伐征战’的思想?”

  耷拉着脑袋的青年男人双手抱拳,道 :“今时不同往日,夺回失地,是当朝义务。”

  祁峟眼中微光一闪,转瞬即逝。

  崔海河适时弯腰低语,道:“此人是盛家旁支,盛林越,盛小将军的堂兄,武夫出身,此番能来参加殿试,实在出人意料。”

  “盛林越。”

  祁峟轻轻开口,道:“孤命你明日跟着卢恩平、秦海生二人前往湖州,赈灾除害,你可愿意?”

  盛林越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疑惑道:“陛下,我,我,我是进士啦?”

  祁峟神色淡然地拨弄试卷,道:“考试尚未结束,阅卷尚未开始,一切都尚未可知。”

  “但孤的任命,是实打实的东西,你可以抓住,也可以放弃。”

  “毕竟状元郎打马游街,是人生一大幸事。”

  “草民,草民愿去湖州,谢陛下看重!”

  “草民才疏学浅,科举不求名次,只求一官半职。”

  盛林越双膝跪下,冲着主位遥遥一拜。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挥退了他,心中默道此人实在。

  祁峟闲闲地拨弄手中答卷,洁白的背景色与墨黑的字迹形成强烈反差,仔细看,每张卷面的书写都工整而漂亮,让人不自觉想看下去。

  “陛下,八百里加急!”

  带刀侍卫着急忙慌地冲进勤政殿,“安南驻兵,反了。”

  “什么?”

  祁峟猛地起身,御案上的答卷散落一地,“安南驻兵反了?怎么会!安南一没战火二无天灾,北境湖州都没反,安南怎么会反!”

  “陛下请看,安南总兵来信,安南的军粮已经短缺八月有余了,军士们长期吃不饱肚子,遂攻占了安南中心,抢了安南粮仓,杀了安南知府刘易文!”

  “陛下,檄文宣称‘17封求救书信俱是有去无回,朝廷已经放弃了我等贱民的性命!’”

  17封!

  整整17封!

  每隔半月便有书信一封!

  安南数万兵士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个又一个15天,却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

  朝堂从未想过援救他们。

  皇帝从未想过援救他们。

  他们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蝼蚁的性命,哪里落得进庙堂天子的眼睛?

  祁峟不自觉地手抖,视线也逐渐模糊。安南的士兵不是一缺粮食就嚷嚷着要反叛,要改朝换代。

  人家等了八个多月啊!

  数万士兵给了他八个月的时间解决问题。

  而他,甚至不知问题存在。

  虽然八个月前他还只是刚刚经历第二次废黜的“暴戾太子”,但现下,最近这两月,他就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的少年天子!

  祁峟魔怔地接过信件,逐字逐字地细看,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冰凉腥咸的,他自诩聪明一世,人格魅力绝佳,他坚信他手下的兵士都无条件支持他、信任他,哪怕他暴君昏君的盛名滋长于世……

  可是,安南反了!

  他所有的自信都是笑话!

  安南缺粮八月有余,求助的书信久久送不进京城,他的下属、他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地等了他整整八月!

  祁峟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重重卡在喉咙,半晌,他颓然地倒在龙椅上,浑身绵软无力,“我,对不起他们。”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崔海河一撩衣袍,重重跪下。

  伺候在侧的宫人、尚未离场的考生紧随其后,双膝跪下,神情焦灼。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请命声山呼海啸,祁峟充耳不闻。

  祁峟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正常监考应考,“平叛之事,择日再议。”

  是他对不起安南驻兵在前,他怎么有脸去平叛啊!

  安南地势低平,土壤肥沃,一年三熟,素有粮仓之称。

  安南的守军们能从粮库中获得粮食,就说明安南本地有粮,安南的农户有足够的粮食交税,安南最不差粮!安南农人家家户户有余粮,尽管不多,但一定有!农家百姓靠地吃地,余粮不卖了换取银钱,基本的生活需求都难以保障!只要有商户统一征买,统一运输,士兵便不会缺粮,农人口袋也能有些许小钱。

  地方府县的粮食,都作救援应急之用,轻易动它不得。

  知府死守粮仓,挑不出任何错来!

  毕竟没人能料到下一季、下下一季的收成,安南这些年收成确实很好;可溪南近些年自然灾害不断,难民十之有六,加上溪南地势陡峭,土壤贫瘠,水源不足,溪南的农业长期得不到发展,溪南的粮食百分之八十从安南进口。

  安南知府刘易文,实在是不敢也不能开仓放粮。

  但即使安南的知府不开仓放粮,安南的守军也不应该缺粮。

  安南可是天下粮仓啊!饿死在安南的士兵何其悲哀,何其无辜。

  祁峟放空了脑袋,神情哀戚,颤抖着为刘易文写下了褒奖诏书,定谥号“忠正”。

  祁峟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给刘易文烙印上“奸臣佞臣,卑鄙小人”的名号,严惩其三族宗亲,能够很大程度上削减反叛军的怒火,只肖稍稍引导下舆论,让反叛军误以为‘是知府刘易文压下了所有的求援书信,并贪墨了安南的所有粮食,死守不放,是刘易文想害死他们!’那么朝廷的污名,便可悉数甩尽。但,他做不来如此事情。

  他对不住安南驻军在前,事后更没道理让坚守原则的臣子为他的错误买单。

  边境线的粮食从来都是商户自主收集、自主运输。商人趋利,盐茶的高额利润足以诱惑大量的商队前往边线。

  安南的商人去了哪里?安南的茶税盐税用在了何处!

  祁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间脑子一热,立马想到了安韩两家的利益勾结。

  安家和韩家挪用盐引茶引,以权谋私,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安南的反叛,安家和韩家到底起了多大的催化作用?

  细思极恐。

  祁峟不自觉头脑发麻。

  “陛下,”锦衣卫来报,“臣等奉命调查安小公子的陪葬物资,遭遇守墓员千般阻碍。臣等武力制服守墓人员,强行开棺验墓。公子和四位贵女的陪葬品并棺木一切正常。”

  祁峟:居然一切正常?

  “但,在赵晓曦千户的命令下,臣等掘地三尺,最终发现了这些东西。陛下请看。”

  祁峟:……

  真会断句。

  祁峟从容地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目光落在厚厚的一叠纸上,却是再也淡定不了。

  这叠纸,分明是中央向安南发放的盐引,一份两份……近一千份!

  扎扎实实的重量稳稳落在手中,只压得人喘不过气。

  触目惊心!

  这些盐引全是废弃的、全是地方知府知县拒绝签收的盐引。

  按照大祁律法的规定,盐引茶引需由中央按地方军队人数的110%定量颁发,再由地方知府、知县签字盖章生效。三道关隘、三处审查,就为了让盐引茶引实打实地落在商户手中,以保证地方驻军吃上饭。

  安南知府刘易文,安南众多地方小知县,很少有地方官在盐引上签字盖章,说明他们都知道盐引茶引的贪墨情况有多严重。

  人人都知道,只他祁峟不知道!只他祁峟被蒙在鼓中!

  如果不是他先一天知道了安家韩家人大肆挪用盐引茶引的八卦消息,这些未经地方盖章的盐引茶引,甚至会是安怀济、韩国公等人甩锅的由头!

  我们中央本本分分发出的盐引,你地方凭什么拒收!

  因为你地方官员的拒收,因为你地方官员的失职,你们驻地的士兵反了,你们被杀了,你们死的真活该啊,罪有应得!

  祁峟心惊肉跳,又气又怒。

  安家富可敌国,安怀济任职工部尚书四五十年,贪墨了不少工程巨款;便是如此,安怀济依然不知足,还敢左右朝中官员的晋升渠道,多行党同伐异之事!甚至将手爪伸向盐引茶引!

  轻飘飘几句话。

  却有数不清的劳役为此血白流汗白出;数不尽的士兵饿死冻死在戍边守国的异乡战场;数量繁多的文人士大夫一辈子壮志未酬……

  尽管安怀济也做了一些实事,祁峟承认他的辛劳。

  比如他主持修建了四处粮仓,三处皇陵……

  但,祁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冰蓝色琉璃水晶杯。

  栩栩如生的蓝色莲花在指尖熠熠生辉。

  换只狗上去,四五十年的功夫,都能修出四处粮仓三处皇陵!

  图纸是匠人画的,劳力是民工出的,金钱是国库里的,木材是纤夫运送的,督工是工部小吏……

  他安怀济,不过是嘴皮子一翻,传句话的事。

  甚至于章子,都是皇帝本人盖的!

  终仁宗哀帝两朝,数不尽的银子流向工部,工部经费远超兵部支出。那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是贩夫走卒、农户百姓用血淋淋的高额税收供养出来的!

  工部拿着最大额的经费,出点成果很难吗?

  兵部养着数额庞大的军队,拿着工部二分之一的经费,都还能三五不时地加固长城,维修水利,甚至于屯田垦荒!

  至于工部?

  这四五十年,当真是可有可无。

  皇陵?皇陵奢侈在陪葬品!宫廷造办处才是出力最大功劳最重的!

  粮仓?修建粮仓能花几个钱。粮仓的难度在于填满,这是地方府县的事!

  祁峟掰着手指头,都找不出一条宽恕安家的理由。

  便是在其侵吞盐引茶引之前,祁峟的忍耐就已经到了极限,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安家、让安怀济死得更惨一点,仅此而已。

  考生陆陆续续的交卷。

  看着或喜笑颜开或愁眉苦脸的考生,祁峟一边欣慰于后继有官,一边害怕替补上来的官员走上贪污腐败的老路……

  思来想去,想不到一个合适的整顿吏治的法子,便决定杀鸡给猴看——凌迟安怀济,处死安家全族,不论老少年幼。

  他要让这罪大恶极的贪官,连同他的一应家人骨血,悉数死在这丰收的秋天;让他们身首异处,死相难看;让他们身败名裂,深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

  用他安怀济的项上头颅,祭奠无辜枉死的安南守军。

  用他们嫣红肥美的鲜血,滋补这贫瘠多年、不再丰盈的土地。

  用他全族的性命,劝诫、警示活着的官员。

  贪污腐败者该死!

  在其位不谋其政者该死!

  以权谋私者该死!

  插手盐茶,扰乱军队安宁者该死!

  如此数罪重叠,多管齐下,安怀济并安氏族人,活罪不可免死罪更不可逃!

  “抄没安家在江南和京城的一切财产,凌迟安怀济,直系子孙腰斩弃市,女眷毒酒赐死,不问年龄,不问行迹,只问出身!”

  祁峟毫不犹豫地书写圣旨,眼中狠厉闪过,一点恩情也无。

  贪污巨额工程款?不能忍。

  指染盐引茶引,扰乱军队粮食供应?罪无可恕!

  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强娶民女仗势欺人?枉顾王法无视规矩?统统不能忍!

  在皇帝眼皮子下贪污腐败,在皇城脚根下称王称霸,为非作歹,能活到现在,都是他祁峟心慈手软。

  祁峟无比眷念地抚摸字迹未干的圣旨,这还是他登基以来,亲笔书写的第一封旨意,安怀济,真是好大的面子。

  小柚子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两股战战,险些御前失仪。

  崔海河久经职场,虽然震惊于陛下此次的残暴,但稍稍回忆过往,只觉安家罪有应得,也没有替安家求情的想法。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祁峟将明黄的圣旨卷成圆轴,收拢入袖,俱是不解。

  “陛下是要,亲自宣旨?”

  小柚子惊疑出声。

  祁峟没好气地瞟了眼小柚子,道:“孤很闲?”

  “没有。”

  小柚子唯唯诺诺。

  祁峟不再搭理他。

  只心里时刻惦记着韩家。

  如果他的直觉没出错,潜在水底的韩家只会比浮在水面的安家更过分!

  安家不过暴发户,到手的银子都盖了房子修了宅子。韩家不一样,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国功勋,人家历经数任皇帝,从来没有被削过爵夺过地,韩家大体上主导了茶引盐引的侵吞贪墨,但是韩家人却素来简朴,要多低调有多低调,从没人见韩家人奢侈享受过。

  既然有银子,却舍不得花,那银子搁在手中,能干些什么呢?

  祁峟心底起了怀疑。

  时间一点点走过,最后一波考生也陆续交卷。

  按理说皇帝亲自监考,钦点状元的权力就在皇帝手中,但安南反叛并盐茶腐败的事让祁峟如鲠在喉,他一时没了钦点状元的心思。

  只亲自拿走了所有答卷,步履匆匆地回了雍和殿。

  在选官任官这方面,祁峟一向是自信的。

  眼下国丧未闭,朝议暂停,祁峟很是过了段清闲日子,但,沉重的现实问题横亘在眼前,祁峟颇有些寝食难安。

  他想浑水摸鱼,当个昏君不假,但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在这种情景下躺平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