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姑娘,”祁峟开口,声音轻盈如风,“恕在下冒昧,你可知安小公子的陪葬品数额?”

  姜黄沉默,端丽秀妍的眉尾轻蹙,“我家公子的陪葬品,自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丰厚。”

  “哦?姑娘可否详细展开?”

  祁峟越发温柔,穿堂而过的江风送来阵阵清凉,碧波荡漾的湖水映衬浓淡相宜的远山,绿水青山,令人眼花缭乱,不胜欢喜。

  姜黄沉默片刻,道:“安小公子生母早逝,外家是大名鼎鼎的皇商陶氏。陶氏女当年虽是嫁入安家作妾,但陶老夫人心疼女儿,陪嫁甚厚,十里红妆的排面,京城唯此一家。”

  “陶氏女难产而死,安家主母是个大度的,陪嫁财产悉数封存入库,转交给了陶氏女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短命的未婚夫。”

  “陶氏获罪,被先帝全族流放;前阵子我未婚夫也撒手人寰,泼天的富贵没了继承人,财产就搁置了。”

  “又因为尚书大人心疼儿子,力排众议给儿子结了阴婚,这份遗产舍出去了六成给四位贵女作聘礼,余下四成悉数随葬。”

  祁峟不动声色地听着,姜黄姑娘的一面之词,不可以尽信,但多少有点参考价值。

  “安小公子是个开销小,生活俭省的人,这些年也存了不少钱,这部分银两安家主母都贴补给了我。”

  姜黄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徐徐诉之。

  “对了,陶氏女的陪嫁账目和四位贵女的聘礼账目,我这里有留存备份,公子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妨移步安府观看,也算是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夏妍眼神蓦地一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败露,只开心道:“好啊!”

  她最喜欢看账本了。

  有钱人家的账本上,满满当当全是奇珍异宝,光是看着名录,都让人快活舒坦。

  祁峟神色淡漠,对此兴趣不大,只委婉拒绝,道:“谢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二人身份特殊,与安家世仇,就不登门拜访了。”

  姜黄晶莹剔透的眼睛蓦然一转,脑中陡然萌生一计,“世仇吗?”

  “我可以协助你二人报仇啊!”

  “安怀济昨夜被陛下圣旨打发到了湖州,安家正是缺少主事之人的时节。”

  “安家与韩国公府勾结,大肆侵吞盐引、茶引之事,一旦东窗事发,陛下定会降罪。届时,你二人大仇得报,我婚约解除……”

  盐引?茶引?

  夏妍心里一怔,下意识偷瞄祁峟的脸色。

  见祁峟波澜不惊、无愤无怒、甚至称得上春风和煦的脸上笑容愈深,夏妍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祁峟却像是无事人一样,只默不作声地示意隐藏在暗处的暗夜彻查此事,肃正道:“姜姑娘,盐引茶引之事,关乎国家命脉,可开不得玩笑。”

  见年轻漂亮的书生公子收敛了嬉笑摸鱼的纨绔样子,姜黄也正经起来,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一届医女,不懂什么国家命脉不命脉的,我只知道,盐茶行业,一本万利,高风险高收入,多的是人因此痴狂。”

  “寻常商户百姓只是走私。”

  “安家和韩家可不一样,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地拿到了盐引茶引,正大光明地运输盐茶、进出关卡。”

  夏妍越听越胆战心惊。

  祁峟越听笑容越盛。

  “姜姑娘如何知晓这么多的细节和内幕?”

  姜黄无辜地摆了摆手,“很简单啊,我家小公子告诉我的。”

  祁峟:?

  夏妍?

  真有这么坑爹的儿子吗?

  “我家小公子最喜欢打猎嘛,他遇见意外的次数有点多,安怀济心疼儿子,就命小厮往我家公子的每一个香包里都放置了盐引茶引。”

  “算是保命手段。”

  “外销盐引有效期限一年,内销盐引有效期限一季,我年少无知时,分不清这俩东西,还报废了好几份呢!”

  祁峟:……

  夏妍:……

  如此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公子,真是不多见。

  不得不说,安怀济这个老匹夫,做官不太行,做爹还是挺合格的。

  秋日里去了暑气,天高云淡,微风和煦。

  无意间得知盐引茶引的事情出了纰漏,祁峟再怎么心大,也失去了游玩的兴趣。

  按照大祁律法,盐引和茶引与军队挂钩。

  边防线大都偏远贫穷,粮食蔬菜产量极低。为了保障边境物质供给,大祁律法规定:凡运粮边境的商户,可取得一定数量的盐引茶引,并严格按照盐引茶引规定的时间地点,贩卖茶盐,获利交税。

  而为了保障茶引盐引对商户的高吸引力,从而稳定边疆稳定军队,大祁律法特禁止了盐引茶引的市场流通,规定其来源是且只能是:运粮固边,定额颁行。

  一旦茶引盐引的颁发出了问题,那么死守边境的士兵,都将面临严峻的生存问题。

  安家和韩家,究竟从何而来的盐引茶引?

  姜黄口中所谓的侵吞,又是何意?

  时值傍晚,倦鸟归巢人返家。天边四角,金灿灿的霞光高悬,落日余晖,炊烟袅袅。

  祁峟食不知味地坐在雍和殿,和小太后共用晚膳。

  “报!”

  一红衣重甲的青年士卒,没有传召,匆忙冲进大殿。

  “北地安乐镇遭受狄人突袭,明柯将军率部抵抗,双方战平,狄人退出安乐镇90余里!”

  传召的士卒喜气洋洋。

  近身伺候的小柚子不太理解,只是战平而已,缘何如此欣喜?

  小太后夏妍却是立马起身,惊喜道:“当真?”

  “当真!”

  小士卒再次单膝跪下,“恭贺陛下、太后,陛下太后圣躬金安!”

  祁峟也很难不动容。

  他对大祁的军事是很了解的。

  安乐镇荒漠一片,是攻守两难的边界地带,穷且少人,也没有戈壁高原之类的天然屏障存在。

  一般被视为鸡肋之地。

  可,若是狄人攻下了安乐镇,那狄人的浩荡骑兵不出三日,就能撕破北境的大半防线,届时,狄人攻占京都,不过数日而已。

  时间倒退30余年,安乐镇不过中原腹地,荒漠、贫穷,是贵族官僚的流放之地。

  但现在,安乐镇是北境最坚固的防线,是大祁最重要的屏障!

  攻守两难的地方,战平既是胜利,守城成功便是胜利。

  祁峟高兴,小太后夏妍也高兴。

  两人邀请通信兵一同就餐。

  高粱酒、耗牛肉、紫水晶葡萄……,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吃食,现下也别有风味。

  “赏,重赏!”祁峟无比开怀,“所有的士兵,无论前线与后勤,每人赏银十两,提爵一等。战功卓越者,回金銮殿受赏;参与守城的百姓,免税十年。”

  “陛下,”小太后也很高兴,可她管账持家的直觉告诉她,国库的钱禁不起如此消耗,遂开口道:“陛下,国库拮据,封赏不可过厚。”

  祁峟不说话了。

  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是个穷家伙。

  “但国库金银器物繁多,哀帝和太皇太后杜氏的私家藏品不胜枚举,可与朝中大员置换金银。”

  小太后也不想太扫兴,遂提出了解决意见。

  “只是,这些本该陪葬皇陵的宝物,怕是大臣们不敢接收。”

  “无妨。”

  祁峟不咸不淡开口,“他们这些文人大臣,最重规矩礼数,他们深知‘皇令不可违’的道理,会有人牵头置换的。”

  “夏妍,犒赏三军之事,孤全权交付与你。”

  “千万不要让百姓和功臣们失望。”

  “没问题,陛下放心。”

  夏妍信誓旦旦地保证。

  “谢陛下、太后隆恩。”

  一路奔波的通信兵再次跪下,道:“圣主开明,我大祁之福!”

  “不必跟孤客气。”

  祁峟温和地扶起通信兵,扭头对夏妍道:“户部缺人,尚书一职更是一人难求,暂由你代行户部尚书的职责,务必要办妥此事。”

  “伤药、粮草、弓箭弹药,缺什么补什么。牺牲士兵的补偿金,三倍发放,务必要落在其父母妻子手中。”

  “明白,交给我吧,陛下放心。”

  夏妍自是忙不迭答应。

  她父兄姑姑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儿郎,她再怎么娇养,骨子里也流淌着善战好胜的血,亲自犒赏三军,她求之不得。

  安乐镇战平一事在大祁各地掀起激荡的风云。

  农民、猎户、商户、文武百官,个个与有荣焉。死气沉沉的京城,焕发出勃然生机。

  参与殿试的仕子先后抵达京都,人人都兴高采烈,逢人便互道恭喜。更有文采斐然者,为这场不算胜利的胜利、不算大捷的大捷吟诗作赋。

  祁峟在民间“刻薄寡恩、残暴嗜血、为君不善”的名声,不知不觉改善了不少。

  从前百姓提起他,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命好的、投胎小能手、杀人如麻、近小人远贤臣、好狠斗勇……”

  总之都是负面的词汇。

  现在,百姓提起他,第一反应是“打完仗后不割地不赔款不加税的好人好皇帝。”

  百姓心中的负面印象依旧根深蒂固。

  但“能打仗,至少打不输”的正面印象也开始统治百姓们淳朴的心灵。

  至于战争经费,不来自剥削加税,改来自皇陵陪葬品了,这算哪门子污点。

  左右皇陵数以千万计的陪葬品,都是他们先祖被多征强征的税收。

  用帝皇陪葬品作经费,而不是一昧剥夺他们这些寻常农户百姓,都是他们的福报,他们应得的。

  “陛下,”锦衣卫暗探来信,“安家和韩家,借助职位之便,掌控了大祁朝五成以上的盐引茶引发放。”

  “韩国公名下五子,各个实权在握,兄弟五人就职地方,操控了溪南、安南、北境的盐引茶引。”

  “韩家人大肆吞并茶引盐引,借职位之便收受贿赂。边境数处粮食短缺严重,甚至引发军队暴|乱,眼见纸包不住火,这才开始与安家合作,企图受到安家庇护。”

  祁峟:……

  祁峟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道:“消息有误,重新探查。”

  按照姜黄的意思,安韩两家的利益勾结,早已开始。

  这绝不是韩家大难临头才开始的保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