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暗暗思忖着,他当年的旨意,分明是定死了地主往后三年,只能收佃户三成的粮,不论丰收与灾荒。而与此同时,作为对地主的补偿,他又免了地主三年的赋税。

  虽然大祁朝的佃户向来要给地主交五成粮,可是地主也需要给朝廷缴纳对半的赋税啊。

  租赁你土地的百姓或许确实捡了小小的便宜,但你刘地主绝对丝毫不亏啊。

  怎么着,就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这位刘姓地主,居然还嫌占便宜不够,还胆敢公然违背他的旨意,甚至有脸对峙公堂,伸冤诉苦?

  真是天大的笑话,祁峟整个人都不好了。

  刘地主委屈,他祁峟还觉得委屈呢。

  这才第二年,他的旨意就不被执行了吗?

  当年他人微言轻,只是太子,现在他可是皇帝啊!

  这里可是皇城脚下,京城近郊啊!虽然他的父祖为政宽和,善待地主乡绅,可这并不意味着,高居庙堂的皇帝,是一无是处的花瓶,而发自中央的旨意,只是一纸空文。

  祁峟越想越气,越想越替农人不值。

  他静悄悄地站在公堂之下,他相信何玉琢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蓝衣华服的刘地主还在哀嚎着伸冤诉苦,“他们这群刁民,差点打死了我的儿子,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年南方地动天灾,一定是他们的报应!老天怎么不再心狠点,好一次将他们全部带走!”

  “怎么老天还心软,留了他们这些漏网之鱼啊!”

  如此恶毒的咒怨,祁峟心神一乱。

  曾经,南方天灾动荡,人人都道是太子殿下德行不修,枉居高位。

  现下里,居然在一个地主口中,出现了第二种说法:原来当年的地动干旱,是刁民穷出的报应!是老天爷对百姓的惩罚!

  是天罚百姓!天怨百姓!天恨百姓!

  第一种说法固然令祁峟不悦,可是第二种说法,更是让人恶心至极。

  那么多无辜蒙难的同胞,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他们都是两条腿一双眼一张嘴的人!都是大祁王朝的臣民。

  祁峟特别想不顾身份地告诉刘地主:那些死于灾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你们共饮一江水,你们写着一样的字,你们有着共同的历史和祖先,你们受着一样的教诲……

  他们的昨日很有可能是你的明日,你怎么就能,如此恶毒呢?

  是因为灾祸未曾降临在你的身上,是因为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要不是这些流民的到来,你以为你那些荒废的土地,能收上哪怕一丝一粒的粮吗?

  指望家生奴才给你种地?

  简直天大的笑话!多高的官职可享用多少的奴才,大祁律法明明白白规定了上限!是指望那数量少的可怜的家生子开荒耕地?还是指望你们这些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蛀虫亲自下田?

  真是可笑至极!

  你们要有本事种,别让京郊的土地荒废百来年啊!

  “大人。”穷苦的佃农再次开口,“我们没有捡刘地主的便宜,他家的耕地我们也帮忙种了,没要一分钱的酬劳,我们也知道三成的谷租,是太子殿下、是地主的恩赐。”

  “我们是知恩图报的人。”

  “刘地主家几十亩未曾租赁出去的土地,我们弟兄一齐帮着种了,没好意思要钱。”

  “但我们在南方的时候,是自由农,给地主耕地,都是按天数、按工作量收取酬劳的!”

  “虽然实际上也没几个钱,但至少是有钱拿的。”

  农人的话一字一字叩击在祁峟的心扉。

  瞧瞧,多么善良淳朴的农户。

  再扭头看眼刘地主,华丽丽的湛蓝色丝绸,云水纹像是在流动般晶莹剔透,如此华丽漂亮的衣服也遮掩不住地主丑陋油腻的嘴脸,横在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搜,绿豆大的眼睛冒着精光,乌青的淤痕倒成了他脸上最漂亮的配饰,看着尤其解恨。

  人家都无偿给你种地了!

  你还想怎样?

  想加租?

  活该你挨打。

  何玉琢没有祁峟那般意气用事,再次谨慎地开口,询问刘地主,“他所言,可句句属实?”

  刘地主晶亮的眼睛囫囵转了一圈,开口就是,“大人,冤枉啊!他们没帮我种地……”

  何玉琢冷冷扫他一眼,加重语气,道:“由不得你信口雌黄,是真是假,本官派人一查便知。”

  “京郊的事情,皇城脚下的事情,容不得半点糊弄!”

  很快就有捕快领命,在热心村民的引路下,找到了刘地主家。

  偌大的粮仓打开,竟然是满当当的粮食,晒粮的场地上,一群年青的女人埋头苦干,甩着耙子,一点点给谷物褪壳。

  “你们工钱多少?”

  一捕快开口询问。

  女人们的视线很快聚集而来,“工钱?哪有工钱,都是给地主白白干力气活呢!天子脚下,掉块砖都能砸死人的地方,我们这群异乡人,还敢收钱?”

  “是啊是啊,我们要是不乖乖干活,死了也就死了。京城各个是老爷,我们谁也得罪不起啊,得罪了人,不会有人帮我们的。”

  “只有安安分分的,我们才能活下去。”

  ……

  问话的捕快一时哽塞。

  几番人马四处调查了一番,很快就回城复命,还顺手带走了几个庄子上的妇女作人证,走之前还不忘嘱咐管家带着账本一同随行。

  人证物证具到。

  刘地主还在辩解着,“他们帮我种地,但是我有给钱……”

  农庄前来的妇女锤死了他的狡辩,“有钱吗?我们进京这么久,还一分铜钱没见过呢,更别提银子了。”

  刘地主继续辩解,“其实,我真的有管过饭!”

  祁峟:……

  真能胡搅蛮缠。

  要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刁民!

  跪在地上的佃农们都沉默了,不发一言,只默默埋了埋首,跪得更小心翼翼了。

  京城地主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真是,让人害怕,让人心寒。

  “管饭?”

  刚出任务的捕快不乐意了,“我可是亲眼瞧见,农户家八九岁的小姑娘去田垄上送饭的。”

  “怎么,你家的管饭是挨家挨户送到农人家里,再由农人的家人送往田垄?”

  刘地主唯唯诺诺,“也不是不可以。”

  “真是荒唐!”

  “还多此一举。”

  围观的百姓对着瘫软在地的刘地主指指点点,“他家也不穷啊,还贪人难民的粮,真好意思!”

  “吃人家种的粮,卖人家种的粮,扭头砸了人家的碗,还要送人家坐牢。”

  “真是好畜生啊!”

  ……

  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吐沫星子差点没直接把刘地主淹死。

  刘地主哀哀地瘫坐在地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指着何玉琢,道:

  “你不是尚书大人!”

  “你也不是尚书大人的人!”

  “今天分明是尚书大人亲自当差!”

  “你一个芝麻小官,竟然敢越过杨大人审案子,真是胆大包天。”

  祁峟:……

  杨书和真是,人不在江湖,江湖处处有他的传说。

  真真是他极好极好的,刑部尚书啊!

  何玉琢径直无视刘地主的指责,神色断然地决了案,“地主刘氏,公然违抗圣旨、蔑视皇权,特解散其名下奴隶、没收其名下所有土地,分与佃户、奴隶,具体到人,一人两亩。”

  “余下充公。”

  “刘氏横征暴敛,武力威胁征税,佃农反抗以自卫,按大祁律令,因正当自卫而反抗且未有致死者,无罪。”

  “多征强征的谷租归还农户,成年男女各领五斤粗粮以抵作工钱。”

  “地主刘氏,赐杖刑30.”

  何玉琢神色淡然地结了案。

  围观的百姓和亲历的百姓皆是高呼“大人英明”。人人都高兴的不得了,唯刘地主例外。

  刘地主指着何玉琢的鼻子,再没了先前的恭敬,道:“你一个芝麻小官,敢偏帮着那帮子刁民小人判案?还妄想打我?”

  刘地主发飙,上前就要厮打何玉琢。

  刑部的捕快连忙上前阻拦,刘地主很快被反绑了双手,打趴在地。懂眼色的捕快立马取了木板,就地执行。

  “嗷!你以为你是谁?”

  “得罪了我,嘶嘶嘶,轻点!你还好意思在刑部混?”

  “告诉你,哎呦,我可是尚书大人的……”

  刘地主被打得嗷嗷直叫,不干净的嘴巴还一直啰嗦个不停。

  祁峟皱着眉头,三十杖,便宜他了。

  “咳咳。”

  刘地主神情越发激愤,本就肿胀的脸更像是发面馒头。他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何玉琢,却被熟悉的咳嗽声打断。

  看清来人的脸,刘地主立马安分下来,极力挣脱控制束缚,涕泪交加地磕头行礼,跪爬道:“叔父,你可要为侄儿做主啊!”

  鼻青脸肿的脸上,成串的泪水还未完全滑落,转瞬就换上了强挤出来的狞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来人正是杨书和,刑部尚书大人。

  杨书和出场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给他的好侄儿松绑。

  祁峟何玉琢崔海河等人觉得刘地主的笑容辣眼睛,杨书和却不觉得,他只觉得心疼:他那么英俊帅气的好大侄儿,被打成这狗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侄儿无非是多收了点谷租、无非是免费征用了些徭役,怎么就,怎么就至于这么惨?先是被无根无依的刁民暴打,再接着被亲叔叔的手下在亲叔叔的动盘,上刑?

  这让他怎么跟英年早逝的弟弟弟妹交待啊。

  真的是,让人暴躁。

  祁峟看见杨书和出来,忙拉着崔海河隐匿入人群中,极力降低存在感。

  清算刑部的机会到了,到手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一溜的皇家暗卫也识颜察色地伪装成吃瓜看戏的平民百姓,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只是始终以祁峟为视线中心,尽职尽责地护祁峟周全。

  “下官拜见杨大人。”

  何玉琢起身恭敬行礼。

  “免礼吧。”

  杨书和趾高气昂地出声,“越过本官审案子,何大人莫不是对本官有意见?”

  何玉琢隐晦地瞥了眼祁峟,祁峟只小幅度地摇头,示意何玉琢暂且忍耐。

  何玉琢心领神会地照做,只低声下气道:“下官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

  杨书和懒散地睡躺在主位上,半眯着眼睛翻起卷宗。

  这大腹便便又懒懒散散还毫无精神气的样子、行将就木的老朽的死气沉沉的样子。

  真让祁峟见之生厌。

  也不知是不是杨大人威名在外的原因,他刚一坐下,围观的人便走了大半。

  “何大人,这就是你判的案子?”

  “我侄儿好心把土地租给这些无依无根的难民,结果白白挨了他们的打不说,还差点把我可怜的侄孙子打死了,人命关头的头等大事。你不仅不罚他们,还这样大肆奖励他们?”

  “他们是白眼狼,你也是吗?”

  “你不仅是白眼狼,你还是瞎子!眼盲心瞎!本官这么多年的教导,你学狗肚子去了?还状元出身,状元就你这样的水平吗?”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反了天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大祁的律法,还有没有本官这个尚书大人!”

  “这刑部,是你何玉琢何大人的一言堂吗?”

  祁峟:……

  何爱卿辛苦了。

  摊上这么个上司,真是……

  让人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祁峟特别想安慰何玉琢一句:他就是嫉妒你状元及第,你别听他瞎说。他一个三甲吊车尾,快要羡慕嫉妒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