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好心地扶了扶崔老尚书,两鬓斑白的老人捂着头佝偻着腰的惨样,便是他这么个暴君看了,都于心不忍。

  皇家暗卫很是上道的呵斥安小孩,道:“这就是你们安家的规矩吗?你们长辈没教过你们要尊老爱幼吗?”

  暗一身材高大魁梧,板着脸说话的时候,看着格外冷肃,又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沾染过血气,手上还有不少人命,随便一开口,便吓了安小孩一跳。

  傲慢的小男孩蜷缩了下,躲在一旁伺候的小厮身后,颇有些恼羞成怒,他跳了跳脚,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爷爷可是工部尚书!”

  “得罪了我,你不得好死!”

  暗一从没被十岁的孩子这样威胁过,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袖子一撸,就想去教训安小孩,然不待他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祁峟一个眼刀,暗一便悻悻退了下去,上头的火气也消了不少。

  跟着陛下微服私访呢,可不好太过嚣张。万一因此惹怒了陛下,下次这种好差事,可就轮不到自己了。

  安家的护院在安小孩的命令下,抄起了棍棒,警惕地将祁峟一行人包围。

  领头的人眼睛瞪大,嘶哑着嗓子低吼道:“这是你们自找的,在我们安家门口撒泼,还敢辱骂我们安家的小少爷,休怪我们不客气。”

  皇家暗卫们见势不妙,立马拔剑出鞘,银白的冷光反射在脸上,令人见而生畏。

  安家护院们看着手中的木质棍棒,再看看来人清一色的制式佩剑,心里又惊又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惹了不该惹的人。

  !

  来者不善。

  恰逢安家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出门采买,眼尖的领事立马看见了她,派遣小厮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安家老夫人的大丫鬟是记性好的,立马就认出了崔海河崔尚书,忙嬉笑着脸,向崔尚书讨好赔罪,也不忘绷着脸,训斥没长眼的护院小斯,更不忘示意书童将安小孩带走。

  “贵客驾临,多有得罪。不知这位公子是……”

  老丫鬟向崔海河恭敬行礼,还不忘打探祁峟的身份。

  崔海河摸不准祁峟的意思,只指指天,不说话,神情暧|昧。

  能贴身伺候老妇人的人,自然是个人精。

  老丫鬟立马请人去书房主院寻安尚书和尚书夫人。

  还顺带殷勤地笑着,引祁峟一行往里走。

  崔海河倒是给她面子,准备跟进。

  祁峟却不耐烦,脚定死在地上似的,一动也不动,道;“贵府高门大院,我们这些寒酸人家,就不多叨扰了。”

  崔海河迈出去的脚立马收回,场面一度尴尬。

  大丫鬟连连陪笑,急的团团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她恨不得倾尽毕生努力,好留住眼前的贵客。

  但到底有心无力。

  看她实在焦急难安,祁峟大发善心地站在原地,虽没进安家大门,却也没甩袖就走。

  安尚书和尚书夫人很快赶来,九十余岁的老妇人也拄着拐杖姗姗来迟。

  “不知陛下远临,侍奉不周,多有得罪。”

  安怀济假惺惺地拱手作揖。

  祁峟看着眼烦,也没了好脾气,只冷声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孤见识到了。”

  安怀济诺诺唯唯,额头的冷汗蹭蹭直冒,却也不敢挥袖擦去,只干巴巴转移话题,道:“陛下千金之躯,站在大街上,实在有失雅观,还请进屋一叙。”

  祁峟愤愤地摔了摔袖子,闭口不语,紧皱的眉头透露出主人的不虞。

  人精似的崔海河立马开口,道:“贵府簪缨大户,吾等轻贱,就不腆着脸进去了。”

  安怀济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百岁高龄的老夫人适时开口,道:“娇儿顽劣,冲撞了陛下,老身一定好好教育他,陛下切莫与小孩一般见识才是。”

  崔海河:……

  你不求情这事就直接过去了。

  你一提这,糊弄不过去了。

  祁峟凉凉地瞥了眼颤抖跪下的小孩,唇红齿白、头发乌黑的胖小子,眼里满是不符合年龄的阴鸷与嚣张,遂轻轻道:“大人怎好与小孩一般见识。”

  “陛下仁慈圣明。”

  安老夫人声含感激。

  “多谢陛下。”

  祁峟大步向前,亲自扶起佝偻的老妇人,道:“老妇人不必多礼。”

  “子不教父之过,安尚书教子无方,就先革职在家,好好教育孩子吧。”

  “这种祸害要是流向社会,怕是出门即死。”

  “别忘了前些日子问斩的勋贵之子。便是祁姓宗室犯法,照样与民同罪,何况安氏乎?”

  祁峟冷笑一声,便扬长而去。

  此行也不算多余,虽然没进去安家的门,但看着巍峨高大、红砖黛瓦、严重逾越规制的安家宅邸,也够他推测安家的实力了。

  究竟要多大的权势、多富裕的金银,才有底气有实力,在皇帝眼皮子下,大兴土木、挥金如土,甚至豢养门人武夫?

  不好深思。

  祁峟走得飞快,崔海河等人自是忙不迭跟上。

  一行人来去匆匆,没人注意到安怀济扭曲到五官变形的脸上,写满怨恨与愤怒。

  “陛下,”崔海河期期艾艾地开口,“安尚书劳苦功高,又是工部基石,就如此革职赋闲在家,怕是,不太妥当吧。”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开口,只道:“户部少了杜泽,少了户部尚书,不也正常运作。”

  “同理可证,工部少了安怀济,一样塌不了天。”

  崔海河:同为一部尚书的我,瑟瑟发抖。

  但祁峟格外好心地补充了句,“崔大人无需多虑,他二人多余,你不是。”

  崔海河直觉额头冷汗嗖嗖直冒。

  那他当然不多余了。

  国葬、外交、科举、登基仪式……,都等着他呢。

  礼部闲职,利润低油水少,年轻人不愿意来,宁愿外调都不愿意来。没有年轻血液的输入,礼部大大小小的臣子都是老胳膊老腿的老人家,他好意思当甩手掌柜吗?

  那必然是不能的。

  一行人兜兜转转,沿途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馄饨的清香顺着空气,钻入人的鼻腔,包子铺腾腾的热气悠悠打转,烟火缭绕下,是小农千年不变的生活模式。

  平凡的美好幸福。

  一行人很快来到刑部大堂。

  正是值班的点。

  刑部大堂却寂寥无人。

  少有的几个人,不是身着制式衣衫的捕快,就是跪在地上抹着眼泪,哭天抢地的可怜人。

  主事的人一个没有。

  祁峟暗自恼火。

  崔海河也不由替同僚杨书和捏了把汗。

  正当值的点,你的人呢?

  刑部庭院四周的围墙比京中其他院落高些。

  便是站在寻常人家的房檐上,也很难窥清刑部的内室。

  但站在刑部大堂的门口,窸窸窣窣的哭声、霹雳吧啦飞舞的鞭声,囚人痛苦哀嚎的惨叫……,便无孔不入地往人耳朵里钻。

  祁峟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他当太子时监过国,对刑部的权力运作最为了解。

  当百姓平民来到刑部,与人对簿公堂的时候,刑部在职的品级最高的官员便需要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来处理眼前的官司。

  拜托,人家浪费了多少银子盘缠,跋山涉水大半个国度,终于站在这里,就为了洗刷身上的冤屈骂名、将不法分子绳之以法;人家来到这里,就为了青天大老爷帮助自己。

  刑部的侍郎尚书们,百忙中抽出些时间来,不应当吗?

  祁峟眉头紧锁,不悦地瞥着刑部大堂门槛前跪着的两拨人,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和华衣锦绣的男男女女。

  刑部12时辰,从不乏人值班。

  那么,此时此刻,值班的人呢?

  暗一很快送来了打探来的情报。

  也是不巧了,今天刑部轮值的人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位高权重,又上了岁数,身子骨不好,这会儿还在房内睡觉呢。

  当值的捕快下臣不好打扰尚书大人的清梦,从五品的员外郎何大人也不好越过尚书大人审案子,只好先去了书房整理案卷。

  祁峟:……

  无语。

  孤快成尚书杀手了。

  祁峟示意暗一拿出“陛下亲临”的令牌,悄悄翻入内室书房,让何玉琢何大人出来审案子。

  他自己就老神在在地站在堂下听故事。

  崔海河一行陪同在侧。

  何玉琢何大人,状元郎出身,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深得祁峟赏识。甚至于他这个状元郎,也是祁峟初次监国时,亲自钦定的。

  得知陛下亲临的消息,何玉琢也不慌乱,转瞬的功夫,就坐在了主位上,威严宣布开庭。

  何玉琢与祁峟视线对上的刹那,半是激动半是欣慰地摇了摇头,颇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激动。

  两人好久不见,祁峟也轻摇折扇,含笑回应何大人的目光,虚虚压了压手,示意何大人不要浪费时间虚伪与蛇,速速开始审案。

  “啪”的一声,惊堂木一拍。

  身着湛蓝色云水纹的中年男子便跪爬入殿,狐疑地看了眼高坐大堂的年轻官员,便毫不迟疑地哀嚎痛哭,道:“大人,你可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湛蓝云水纹的男子指了指身畔那群衣着简陋的农人,道:“他们都是我庄子上的佃户,因为舍不得交谷租,他们,聚众群殴,大人,他们打我啊!”

  湛蓝云水纹的男子越说越委屈,甚至膝行了几步,更靠近何玉琢的书案,委屈地抬头,“大人你看,脸都肿了,眼睛乌青乌青的,草民毁容了啊啊啊啊。”

  何玉琢拧了拧眉头,只轻声询问道:“舍不得交?意思是交得起?”

  湛蓝云水纹的男子立马接话,“今年是个丰收年,别说是四成的谷租,便是去年欠下的三成,也能补交起来。”

  蓝袍华衣的男子越说越起劲,“大人,可一定要狠狠处罚他们啊!不狠狠惩处他们,往后谁还敢把地租给流民,我们宁愿地荒废了,也不给这些白眼狼种。”

  何玉琢:……

  何玉琢不悦地皱眉,不再搭理华衣男子,对衣着寒酸的农人问道:“他所言,可句句属实?”

  农人老实朴素惯了,没华衣男子能说会道,几次三番想开口,都被华衣男子夺了话头,眼下清傲肃正的大人等着自己开口,便立马把握住了机会,道:“大人,我们是前年从南方来的流民,南方地动干旱,我们实在是活下去了。当时的太子殿下广发布告,说京郊附近,荒地甚多,要求地主们分田分地,收留难民,且近续三年的地赋,地主只能收三成的谷租。也是看在三成的谷租的份上,我们村子里还活着的人,都拖家带口来了京郊。”

  “去年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粮食养家糊口都困难,但我们还是如法缴纳了三成的谷租上去。”

  “三成谷租缴纳完后,我们都扎紧裤腰带熬日子,整整一年,每一个夜里,都被活活饿醒……”

  农人越说越泣不成声,“整整一年啊,我们饿着肚子,男人种地,女人纺纱,忙的时候恨不得一天只休息三个时辰。身体脆弱的新生儿,因为女人没有奶水,家里也拿不出熬粥的白米,活活饿死了好几个啊!他们根本活不过满月,他们根本没机会活到满月!”

  “今年老天开眼,收成比去年翻了足足五翻。刘地主毁约,单方面改三成为四成不说,还勒令我们补足去年的三成。”

  “可是我们去年明明交了三成。”

  “今年的四成我们也痛快交上去了。”

  “但是,但是,但是,刘地主嫌弃四成谷租少,开口就要收七成,七成,是七成啊大人!”

  何玉琢不动声色的听着。

  祁峟也暗暗计算着。

  “今年的粮食,地主刘氏强行征收七成?”

  何玉琢威严开口。

  “是啊。”衣着朴素的农人凄惨开口,“刘地主一来,张口就要收走七成的粮食啊,七成,大人,那是七成的粮食……,不是旁的乱七八糟的小事。”

  越说越委屈,农人也抽噎起来。

  围观的百姓都开始讨伐华衣男子的贪心。

  何玉琢也微微叹了口气。

  湛蓝色云水纹华服的男子见势不妙,忙补充道:“我是收七成不假,可交七成也饿不死他们啊。今年剩下的三成,比去年剩下的七成多了足足两倍有余!我这么富庶肥沃的土地,租给他们,多收点赋怎么啦!他们不租有的是人租。”

  祁峟:……

  理不直气也壮的人,真让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