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乡试结束数天。

  某日傍晚,天高云淡,天朗气清。

  礼部尚书崔海河带着商议出来的先皇谥号,并着九月恩科的题目前来求见祁峟。

  祁峟很会抓重点,一下子就看见了放在末尾的“哀”字。哀帝哀帝,甚合他心意。

  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先皇德行不好,私德不修,公德也无;政治失意,遭受重大挫折,一生都是她人操纵的傀儡;死因非正常,外戚、权臣操纵了太医院,甚至牵扯上巫蛊祸乱。

  可以说“哀”字是很契合先帝的谥号了。

  至于其余诸如“英、孝、文、睿、景”等的褒谥,都被祁峟完全忽略了去。

  庙号,开国曰祖,承嗣曰宗。

  但祖有功而宗有德是深入人心的事实。

  先皇在任期间,三分之一的土地被割让出去,礼部的人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好腆着脸,替先皇请上庙号。

  祁哀帝,就这样一锤定音敲定了下来。

  至于杜氏太皇太后的封号“仁慧”,礼部也一并剥夺了去,族谱和史册只记载其为“仁宗皇后、哀帝太后杜氏。”

  九月恩科的题目,祁峟看着“人事推移,变化可测;须臾之间,变化无穷;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强弱之势可变,乾坤之位可移;请以‘强、则、强、弱、则、亡’为韵脚,写诗作赋,不限字数。”

  一时沉默。

  他好像高估了礼部大臣的文化水平。

  这也没比他高出太多。

  但嘲讽的表情也不可太过明显,免得伤了臣子们脆弱幼小的心灵。

  至少人家拟出了让他非常满意的先皇谥号!

  祁峟美滋滋地看着亲笔题下的“祁哀帝”,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书法着实让他满意!瞧瞧这笔锋、瞧瞧这构架,后世之人观之,夸孤一句书法家皇帝,一点也不过分!

  祁峟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开心,恨不得早日找到雕刻家,立马将这平面的字,刻画成立体的碑。以流芳百世万世,供后人观瞻。一想到“祁哀帝”的名号将连同他的亲笔书法一同传之后世,祁峟真是开心的不得了。

  晚膳都多吃了好几碗。

  翌日清晨,祁峟兴致勃勃地起了个大早,他打算微服私访!去看看六部臣子的工作情况!

  小柚子等宫人太监自然是拦不住他。

  小太后远居慈安殿、别说她对祁峟的行踪一无所知,就算她知道祁峟接下来要去干什么,她也没有立场、没有身份阻拦。

  祁峟畅通无阻地赶到礼部尚书崔海河家,他到的时候,崔海河还在睡梦中酣眠。

  一听皇帝驾临的消息,在国丧期间睡了个懒觉的崔海河立时吓个半死,浑浑噩噩地穿戴起全套朝服,带着全家老小到正院里给祁峟叩头。

  崔尚书浑身颤栗,害怕的不得了,倒是崔尚书家的一个小孙子特别活泼,行跪拜大礼时也悄咪咪侧着头,打量祁峟。

  祁峟身居高位,自然是能看清小男孩的小动作,但他自诩是个仁慈和善、不拘小节的人,也就没把三四岁小孩的失礼情况放在眼里。

  是了,祁峟管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叫“不知礼数”。

  “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陛下圣躬金安。”

  “免礼,爱卿快快请起。”

  祁峟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眼衣着华丽郑重的崔海河,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身繁琐;再低头看眼自己,白色的粗布麻袍,白色的粗布头巾。

  对比鲜明惨烈。

  祁峟很不开心。

  他的臣子,领着他发的俸禄,怎么穿着打扮,比他这个作君王的还要华丽富贵。

  不合理!

  “孤此番前来,是想带着爱卿微服私访的,爱卿如此衣着,有些碍事多余了。”

  祁峟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崔海河就不淡定了,他下意识地反驳祁峟的话,道:“国丧期间,微服私访,不成体统,有悖祖训。”

  “陛下三思。”

  祁峟只似笑非笑地开口,声音鬼魅难辨,“是吗?”

  “陛下勤政爱民,实在是百姓之幸,大祁之幸!太|祖太宗若是泉下有知,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崔海河连忙改了话术。

  “臣这就去更衣!”

  “孤准了。”

  崔海河退下去后,崔家大公子将祁峟引到了书房。

  崔家大公子芝兰玉树,是京城中顶顶有名的清流公子,他文采出众,做得一手好诗,也绘得一手好画。可惜身体欠佳,娘胎里带了病灶,平日里闭门谢世,很少见客。

  祁峟这次也算是来得巧了,崔家大公子刚从清幽药谷养病回来。

  崔大的文采不似安家公子杜家公子那般虚浮,是真的斐然出色。然其眉目间浓浓的郁郁之色,字里行间的哀婉苦闷,也是掩藏不住。

  祁峟不理解风华正茂的贵公子为何郁积于心,只觉得这样芝兰玉树的人才不能为他所用,实在可惜可叹。

  崔大公子是个大方的,祁峟在其书房中看见了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古籍孤本,心里馋得要死。

  崔大察觉了他的心动,二话不说就赠予了他。

  要知道,在他们大祁王朝。

  官员们交上一定数量的珍稀孤本,是真的可以升官发财的!

  崔大无心官场、崔父一品大员。

  崔家于仕宦一途,基本是走到巅峰了。

  根本没必要送孤本讨好皇帝。

  可是崔大送了,还不止送了一本两本。

  送了整整一箱!

  可把祁峟高兴坏了,没想到微服私访这一趟,还没开始,就收获颇丰,简直是好运极了。

  祁峟面上淡定,心里快活无比地命人将书运回了皇宫。

  一刻不待耽误的。

  他害怕晚上那么一时半会儿,崔家人就后悔把书送他了!

  那可是涉及农事、军事、围棋……方方面面的书!

  还有逍遥公子的小说原稿!

  那可是逍遥公子的小说原稿!

  祁峟最喜欢的精神食粮!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的存在!他最爱的下饭菜!他真的超爱!

  祁峟终于明白了他对崔大的好感来自何处。

  那是迷弟对偶像的崇拜。

  就像小柚子暗夜明柯徐有钱无理由崇拜他一样,他无理由崇拜逍遥公子。

  当然了,崇拜也只局限于文笔。

  再得知崔大便是逍遥公子的第一秒,祁峟心里的想法是:孤的偶像,并没有孤想象中完美。他既不高大也不健康;既没有大权在握也没有富甲一方;既做不到文能定国也做不到武能安邦……,甚至可以说,单单颜值和脑洞文笔,或许可以加个人品。

  逍遥公子只有这三个地方值得夸赞。

  甚至在祁峟看来,逍遥公子这个偶像,唯三值得称道的颜值,都远远不及他祁峟漂亮精致。

  没错他就是这么自恋。

  崔海河很快更衣完毕。

  君臣二人勾肩搭背手牵手,快活无比地开启为期一日的微服私访。

  俩人的第一站,是隔了半条街的工部尚书安怀济家。

  一老一少两个着装简朴的主子带着十来个武功高强的仆人登门造访的情况属实罕见。

  安家护院从没见过这么张扬不要脸的情况。

  要知道,正常人拜访他们安家,都要恭恭敬敬地带着礼物和请帖,屏退下人,穿着最端庄得体的衣服,便是如此,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安老尚书一面。

  这里可是安家,那能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去自如的地方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护院们看着祁峟和崔海河的眼神带着赤裸裸的蔑视。

  尽管这个老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他们还是非常不屑地逐客,道:“拜帖呢?礼物呢?”

  “我等空手造访。”

  祁峟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平和淡漠,和善至极。

  “什么?空手造访?赶紧滚,别污了我安家门前的土地。”

  “什么人啊真是,大清早的,真晦气!”

  护院不情不愿地抱怨着,祁峟也不恼怒,打算强闯。

  身高马大的帝王护卫们正准备行动,猝不及防从远处飞来一颗圆润的可疑物体,势头直奔祁峟而来。

  祁峟也不害怕,也不躲避,伸手接过飞来横物,握在手中一看,赫然是上好的湖州珍珠,还是最纯正的紫色。这新鲜的成色瞧上去,一看就知道是最新成熟的一批。

  偷袭未能得逞。

  一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朱红的侧门探出脑袋,懒洋洋打着哈欠道:“大清早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下里巴人,收了少爷我的赏赐,还不快滚!”

  十来岁的小孩子读书不多,见识也少,不懂下里巴人是什么意思,只听多了爷爷父亲的吐槽,下意识地将其当作骂人的高级词汇,并下意识地加以实践运用。

  他心里没有用错词语的概念,祁峟一行也懒得纠正。

  骂人嘛,难听就成。

  结果对了过程就不重要!

  祁峟:……

  祁峟不理解。

  不是,兄弟你才十岁啊,你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嚣张跋扈?你怎么敢比孤还“暴戾傲慢”?

  还有,孤这么高贵端方的长相,不说一看就是真龙天子吧,至少也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吧。怎么,小兄弟你眼就瞎成这样,把孤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是笑话孤呢还是笑话孤呢。

  真让人郁闷!

  崔海河站在一旁,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他也没少来过安府,安家这些护院,他看着都眼熟。怎么这群眼高于顶的仆人,竟是连他这么个一部尚书都没记住?你们这么智障,你们大人知道吗?

  还有,安小孩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顽劣了点,从前也没见这小子这么混账啊!怎么,从后院搬到了前院,亲娘祖母不管教了,亲爹祖父就把孩子带成这熊样?真是唯恐孩子命长啊!

  祁峟崔海河站在原地生闷气,既不走也不搭理人。

  安小孩更加气愤了。

  只见他捧着一个上好的和田玉质的匣子,一下又一下地掏出珍珠,一个又一个地扔出来。

  扔暗一一下。

  再砸暗二一下。

  再扔暗三一下。

  再砸暗四一下。

  ……

  最后砸崔海河一下。

  暗家军们都身手矫健,稳稳地躲了过去,还不忘接住珍珠揣入怀中,来自散财童子的馈赠,不要白不要。

  崔海河老胳膊老腿,没躲过去,那枚珠圆玉润的珍珠正中眉心,砸得他嗷嗷叫唤,读书人的体面和矜持,就这样碎了一地。

  安小孩见终于命中一人,这才开心,道:“叫花子们,满足了吧,这些珍珠,可够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连皇帝小儿都得不到这么好的珍珠,真是便宜你们了。”

  祁峟:……

  无辜中枪。

  祁峟目测了下珍珠的大小成色,感慨道:很好,直径20mm的紫色淡水珍珠,确实比他要求的18mm奢华气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