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路去了姑苏, 姑苏竟有两三家,不知道是不是林海的同窗,还设了路祭, 这倒让黛玉觉得人心并非都是冷的。
入了姑苏林家祠堂,并非就要立刻入土安葬, 还是要等到二十七日, 这也是寺里算的。
祠堂后头有一排厢房, 林铎就同黛玉安置了进去,林海的灵棺放在祠堂的东侧房,下人们都遣散了,守灵的就成了侍卫们。
清一色的令字辈, 寻常侍卫还进不得。
平日里都难得一见,这次倒聚集个七七八八了。
也不能说话的,只眼神都互相看了看,都诚诚恳恳的烧纸守着。
林铎没什么可安置的, 等着黛玉安置好了, 就过去同她说话。
阿姊, 听说祠堂都供着家法,这里也有吗?”
“我知道家法是什么。”
“父亲说过, 是一只玄铁做的重笔。”黛玉道。
“这倒是非同一般,书香门第的意思了,不过林家也是世代列侯, 军功起家的罢?”
“有出过军侯,不过一代身子不如一代,便成了文。”
“都道文武难相通, 看那几个国公家就知道了,改的不伦不类。”
“林家人口简单, 未尝不是把所有灵气集于一身的缘故。”
黛玉稀奇的看着他:“你这是身在何处说何种话了?”
身在林家祠堂,就一句话夸了林家先辈。
“人心不古啊,说实话还要被质疑…哎。”林铎叹气,趁机拿了一块点心。
“第四块了。这几日怎么开始没有节制了?”黛玉伸出手来。
林铎先放进去,然后若无其事的道:“哦,我忘了同你说,大夫大发慈悲,说我好多了,停了原来的药,换了方子,忌口也松了许多…”
黛玉一喜:“那可是好!”
说完就要把点心再还给林铎,林铎偏不情不愿别过脸,也不接:“阿姊不让吃的…”
黛玉心里气笑了,嫌他惯会折腾,又知道他一闹,自己心中郁结就散一散。
“过来。”黛玉冷哼。
林铎先偷偷看了眼,黛玉捏着点心,像是要喂他,方肯转过脸,先吃在了嘴里,才含糊不清的:“是你非要我吃的,我也是听你的话,哎,谁让我向来惯着你呢。”
黛玉点头:“是是是,你惯着我。”
林铎见她这态度,得寸进尺:“水。”
黛玉给他放到嘴边,他又往后仰了仰头:“是不是凉了?”
黛玉收回去喝了一口:“是有点凉了。”
林铎刚想着急的道,那你怎么还喝,个傻的!
就见黛玉拿了一块点心往他嘴里一塞。
林铎果然被噎着了。
黛玉重新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喝着,表情十分关心:“茶凉,你喝不得。”
林铎好容易咽了下去。
指了指外头:“林家祠堂呢!莫闹。”
很好,又倒打一耙。
不过他也没在惹黛玉,而是往榻上一歪,“此刻这么想想,也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用这一刻的温情,去面对此后的风风雨雨。
“是啊。”黛玉轻声道。
有人携手,再难熬,也会熬过去的。
“我给阿姊养只猫吧?”
“为何?”
黛玉其实喜欢猫的,只是原来客居,她又常咳嗽,便不好想这些。
如今她咳嗽大好了,也不再是寄人篱下,想养什么便养什么了。
“养只猫,去欺负令五的狗。叫二二那个。”林铎的理由总是这么离谱。
仿佛承认养猫为了温暖黛玉,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儿一样。
“再帮我也养一只。我闲了,就来逗一逗。”
这就更离谱了。
“看在你总惯着我的份上,依了你也就是了。”黛玉道。
“可猫,容易得些病,比如那讨厌的虱子,阿姊,你说大夫能不能给猫治病?”
黛玉看着他:“你尽可以去试试。”
“我不试。我回头找无二,说来奇怪,就是一只老鼠,见了无二都乖乖的。”
“难道老鼠也觉得无二可怜?”
黛玉方想起了无二这个人来。
“可也是夫子的门生?”
“不,是大夫的徒弟,但寻常都伴着夫子,因为夫子有点脆弱。”
“他是自幼就?”
“不是。”林铎摇头。
“他,见过这人间的。”
“他身上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还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一个小村子——我还去过。家庭普通的很,就是都病了,都没了,他瞎了,出来乞讨,被夫子捡到了。”
“你听着是不是觉得这样已经很惨了?可我身边那些个,他真的算普通平常,还不敢称一句惨。暮鼓晨钟都比他略胜一筹。”
“这身世,多少都有不合群。”
“他总笑眯眯的,我就没见过无二不高兴,或者发脾气。我表哥不高兴了还能把自己关柴房劈柴一整天呢!”
黛玉听的很认真,她甚至脑海中已经出现了一个身影。
空寂,又安然。
“他是个,知足的人。”黛玉道。
“知足?”林铎对这个词儿很新奇。
“知足常乐我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我没见过,我见到的都是——就是夫子,何尝不是满腹心事?罢了,原来无二是这个样子的?”
“那就是了。”
“知足常乐。”
“呵,这个词儿…还真…”林铎自言自语。
黛玉也陷入了沉思。
知足常乐。
她也没有做到。
是不知足吗?
好像也不是。
“便是和尚,也得想着成佛呢。”林铎又道。
黛玉点头:“就是这句。这算不知足么?”
“若都无二那样,早就太平盛世了。”林铎摆摆手:“咱们可别陷进去,说咱们心有不甘也罢,总是要过自己的日子,咱们这日子,还没到生无可恋的地步去吧?”
“生无可恋?”黛玉道。
“对,无二这个,跟生无可恋有什么不同。真的!我要跟他说我想死了,他定然不会拦着,没准还能出于情分,帮我挖个坑填上土…”
“所以说,不是咱们的问题。”
黛玉想了想:“也不是他的问题。”
“人本就是不同的。”
林铎击掌:“所言甚是!”
“就像暮鼓晨钟吃肉,也不能要求所有和尚都吃肉不是?”
黛玉又差点被气笑,不想再同他说话了,要赶他走。
“走就走,只你不许再偷偷熬夜守着。”
他什么都知道。
但还是纵容了她那几天,只让大夫时刻注意黛玉的身子。
“嗯。”黛玉应了。
“都在心里。不在这些。”林铎说完便翻身起来走了。
黛玉捂住心口。
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