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日子十分平静。
林铎跟黛玉也不出门, 就守在祠堂后头。
要看着还有五日就能入土为安,姑苏突然热了两日,灵棺用的冰便不够了, 需得出去买。
冰是稀罕物,这个时候, 能有的就得是盐商富贾之家。
令九带人去买, 却惹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祸事出来。
事因很简单, 令九以林家人名义去叩的门,这家人姓金,曾同林家送过礼,故而林铎觉得, 怎么也能买来些冰。
可没想到,这金家非旦没卖,反而还大肆嘲笑:“都说林家落魄了!怎么?连林大人用的冰都没有了?真是可悲啊!林大人不是因为太两袖清风,半点遗产都没留下吧?”
“若是如此, 让你家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爷来, 我家怎么也要看在林大人尸骨难安的份上, 给他几两银子,助他安葬林大人。”
令九怎么可能忍得了这话, 不过他聪明,他知道林家人不能在江南坏了名声,所以耐心听完, 然后拔腿就走,刀都没拔出来一下。
金家人越发得意,他们不卖冰罢了, 也不怕他家告到衙门去。
令九回去先找了令七。
令七毫不犹豫一声冷笑:“公子被骂,就是我们无能。”
令九懂了, 转身就走。
令七在后,又说了一句:“别出人命。”
令九果然没要人命,但奈何,有几个不顶用的,吓死了。
其中就有一个是金家的正经姨太太,原本就有心悸的毛病,一吓,就去了。
金家不傻,知道最近得罪狠了的只有林家。
虽说在不卖冰后好几日才出了一个这样的事儿,但也只能是林家报复。
他们索性,往衙门里喊冤,告林家杀人越货。
什么货?
当然是冰了。
冰这种东西,怎么能验证?衙门本来不想管,林家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本要敷衍金家几句,就这么过去就行。
到底人家入侵的只是挨个房间弄出了点动静,并没有打人杀人,金家连个毛都没摸到人家的,告也不占理。
谁知,金家存心要恶心死林家。
提出验冰。
林海还有两日,就可以入土为安了,现在灵棺自然还用着冰,是从旁家买的。
金家非说他家的冰上,有花样,每块底下都有一个金元宝图样。
姑苏知府为难了。
若是不去提证据,这金家跟苍蝇似的,又粘人又烦人。
且他们也声势浩大,半城皆知。
思虑许久,知府决定去林家拜访。
只道他来拜祭,顺便看一眼冰。
他本来设了路祭的,也亲自拜祭过,这次来,林家何尝不知他的来意?
令七得了风声,立刻去禀告了林铎。
林铎出乎意料的没有责怪他们,而是淡淡的道:“墙倒众人推,你们都见识到了?”
“蛮力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我们不能杀光所有人。”
“是不是不理解金家为何这么无所顾忌?”
“你们觉得灭人家满门不费吹灰之力,但人家转手能让你们百口莫辩。”
“如今那个知府,尚且顾念林家一点,没有跟着落井下石。但你还记得那个叫贾雨村的么?”
“他去了金陵,判了薛家的案子,是怎么判的?”
令七咬牙:“可我们不是冯家那样,任人欺负的!”
“嗯,但现在,人家要来查验林大人的灵棺,如此侮辱,我们该当如何?”
令七:“关门。”
“呵。”
“然后事情就会更遭。”
“很快街道上就会传,我们林家心虚,怕了。或者是仗势欺人,藐视官员。”
“林大人一生清明,岂能如此受辱?”
令七握紧了拳头,又放下:“对不起,公子,是我们冲动了。”
“如果不是我…令九不会去的。公子您罚我罢?”
这一刻,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失去夫子的茫然。
他没有护住他的小公子。
原来不止有生死让人无奈,还有这种恶心的事。
“我罚你?那我岂不是更加亏大了?”
“我被骂了,被告了,被侮辱,我还罚自己人?全是我吃亏?”
“小爷就不是那样的人。”
“去查,金家的盐,里头定然有那扬州刘家的货,这是私藏罪证。若真要较真,就是满门抄斩。”
“懂了?”
令七眼睛一亮,恢复了生机:“懂了!公子放心!我自己去!”
“你别去,带功赎罪让给令九罢,你另有差事,拦住那位知府大人。要巧妙。能做到么?”
“能!”
然后那位知府大人就拉了肚子,一整日。
只能准备第二日去林家,结果第二日,金家哭天喊地的说冤枉了林家。
自己赔礼道歉去了。
林家祠堂大门紧闭,不准他家人入内,金家就三跪九叩的在门口,砰砰磕头。
前后反差大的让百姓都以为金家是不是被林大人托梦了。
外头闹成这样,林铎也不瞒着黛玉,过去同她说了。
黛玉手里得书放了下去:“这还是在姑苏呢。”
“去了京城,怕有更多。”
林铎佩服黛玉的就是这点:她眼光通透长远,并不只看眼前。
本来还有点因为客居困顿,变得敏感多思,被林铎这么影响着,已经好了许多。
因而遇到这样的事,她不会像寻常姑娘一般,先哭后气,而是一针见血,指出根结。
“阿姊所虑极是,咱们目前明着最大的依靠是我表哥,但他势单力薄,恐怕许多人都不看好,也不买账。尤其是太上皇的旧人。”
“本来咱们两个,孤儿可怜的,未必有人愿意折腾我们,讨个不好的名声,但奈何,总有人图我们不甚要紧的那些东西。”
黛玉叹了口气:“我不愿想,但还是要问,今日金家,背后可有甄家的缘故,或者荣国公府?”
“这倒没有。”
“阿姊觉得荣国公府是——”
“你从你的角度,是豫国公同你最亲近,但于荣国公府,他家同林家最近,若是他能让其他家族,刁难我们,我们走投无路,该如何?”黛玉道。
“呵。好算盘。”
“这是等着我们去求他家呢?”
“他们若没有法子了,总会如此的。”
林铎握住她的手:“他们当阿姊是个软柿子,可阿姊早已经看透,我们哪里还能由他们所愿?”
“倒是…我今日也被上了一课。”
“无权无势,纵然有杀人的本事,又如何?”
“我总算知道那些难民,为何要去三不管地界了。”
“可阿姊,该如何让这世间少一点这样的人呢?”
“拱衣卫?”黛玉脱口而出。
见林铎奇怪的看着她,黛玉道:“我也读史书的。”
“其实如今还有,只不叫拱衣卫了,但全是饭桶,可以说最坏就是他们了——”林铎摇头道。
“且纵观历史,其存在,弊大于利。”
“但若在动荡之时,或者开国之初,利大于弊。”黛玉立刻道。
“这个就如同藩王一般,容易成祸,等他们功成,没了用处,却并不是那么好裁撤的。”林铎道。
“原来为了忠心可靠,里头的人大多都来自于世家子弟,最不济也是世家收的门生,他们如何懂人间疾苦?如何坚守本心?”黛玉又道。
“至于裁撤,可分开安置军中,明升实则权收。”
林铎看着她:“阿姊,你可知,你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黛玉下意识的想摸摸眼睛。
林铎拦住她的手:“别乱碰。”
“我又不会瞎了!”黛玉小声道。
“倒是跟我学了?口无禁忌了?”
黛玉点头。你能奈我何。
林铎摇摇头:“我已知阿姊的意思。”
“可是那些难民?”
黛玉沉默,已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