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一个计划外的荒唐之梦终于结束。506室的门轻轻关上,行李箱滚动的声音拖曳,电梯下行, 两张房卡都还给了前台。

  玻璃门开两下,一个身披大衣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

  两小时后, 邵止岐慢慢睁开了眼。她坐起来愣了几秒,然后从床上冲出去,想套件衣服出门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那件大衣,邵止岐只好就穿着T恤出去, 站在506室门口正要敲门——最后还是放下手,凑近把耳朵贴上去。

  悄无声息的。

  邵止岐平复好呼吸,她站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赤脚。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来了。

  应该, 已经走了。

  明明没有敲门,明明没有询问前台,但邵止岐就是这么觉得。苏昕肯定已经走了。她垂着脑袋回到房间, 这时才迟来觉得身体是如此的疲惫不堪。不是因为昨天从白天一直走到了晚上, 邵止岐的体力完全承受得起。

  她扑进床, 把脸埋在被单里头。

  是因为昨天发生了太多她这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事。一颗糖果,一次巴掌, 然后又是一颗糖果。如此反复。来到现在, 她发现那些糖果其实还是后劲儿很足的慢性毒药, 现在一点点吞吃着她的身体。

  邵止岐觉得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就好像被炮弹轰击的战壕,无数个深坑宛如月球表面。要恢复过来应该需要很长时间。等彻底恢复了,她还能鼓起勇气, 拥有足够的动力去追逐苏昕吗?邵止岐的脑袋发木, 她又趴了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本打算冲个澡换身衣服,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晨跑吧。

  邵止岐决定下来。

  出出汗,没准状态会好一些。

  苏昕在的这几天她都没有好好运动。现在病彻底好了,不能太懈怠。虽然邵止岐锻炼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苏昕,但如今她已经不会去想这些习惯到底是不是属于自己的了,它们就是自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更何况她想她是喜欢运动、喜欢跑步的,起码这样就可以清空大脑,从痛苦里挣脱出来片刻。

  她跪在地上,打开行李箱翻找速干衣,找到一半又想起刚才没找到的大衣。如果今天太冷的话还是得穿。她站起来去翻找,这下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她的那件卡其色大衣。

  ——我昨天是穿着它回来的吗?

  邵止岐站在屋子中央开始自我怀疑。她昨天没喝酒,按理说不会遗失任何记忆。而且她也不希望忘记昨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个细节。大概是因为她心底认为自己已经不会再经历一遍那样一天了,所以她很相信自己的记忆。

  最后她只能做出一个结论:

  苏昕把她的大衣拿走了。

  感到不可思议的邵止岐慢慢环顾四周,突然有个念头出现。

  等一等。

  她拿走的只有大衣吗?

  邵止岐看到了空落落的窗台——昨天苏昕说大头狗在她房间后她们就立刻出门了,她还没有拿回她的狗!这可比大衣重要多了。邵止岐又冲出去,这下真的一口气到了一楼,上气不接下气地问506室是不是退房了,她有东西落在那。

  前台显然对她和苏昕有印象,她微笑着点点头说:“是的,那位女士已经办理了退房。如果要找东西的话,我们可以把房卡暂时借给您。”

  邵止岐松了口气,又感到一股空虚的沮丧。苏昕真的走了。她默默地想。也许她直到刚才心底留还残存着一丝希冀,但此刻现实告诉她:你猜的没错,苏昕已经不在这里了。

  前台把506室的房卡递给她时邵止岐又迟疑问:“请问,那位女士——她走的时候是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大衣吗?那件衣服对她而言可能有些太大,我想您可能会有印象。”

  前台扬眉,她稍稍回想了下,最后点头说:“是的,她确实是穿了一件有些宽大的卡其色大衣离开。”

  所以苏昕趁她睡着的时候又进了一次508室。

  偷偷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带走了一件大衣。

  为什么?

  邵止岐垂头丧气地站在电梯里,那股令人分外难过的后劲儿又大量生产出来,她好不容易走到了506室的门前,突然犹豫了。

  明明知道门后已经空无一人,可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苏昕还住在里面……她缓缓刷卡,把手放在门把手上。

  她想起上一次进来还是苏昕先开的门。当时的苏昕露出了无奈的神情。邵止岐下定决心一下子打开了门,里头整洁得好像根本就没有住过人一样。这个点,客房服务应该还没有开始才对。

  她走进去,没走几步就停住,因为她看见铺好的平整大床上,那一片白色里有一小点——她的大头狗小小一只,躺在床的正中间,显得更加迷你。

  ——好像被她准确预料到了起床后的每一步行动。

  邵止岐和大头狗面面相觑,她慢慢跪倒在床前,趴在那,手臂伸直,抓住了那只小狗,露出一对失神的眼睛。那对眼眸里映着被邵止岐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的大头狗,它看起来也很悲伤。也许是邵止岐的错觉吧。她一边摸一边自言自语:“小狗,你能告诉我吗?你昨晚呆在这里的时候……苏昕,她有说什么吗。她是不是表现得和以前一样,立刻就回到工作上了?还是说,她和以前不太一样。她有没有说我的事情?她有没有失眠,有没有……”

  邵止岐不说话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缺乏想象力,她无法想象苏昕动摇时会是什么样,也无法想象苏昕会被自己影响。所以她最后只是慢慢闭上眼睛,在很淡很淡的一股桂花香里睡了很长又好像很短的一觉。长到好像有三年那么久,短到又只有半小时,她被客房清洁工叫醒,房卡交还后便带着大头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回到了现实。

  经过卫生间时她看见镜子上残留的口红,这一刻邵止岐突然彻底从梦里醒来了,她想抓住又抹去什么似的走过去用掌心抹掉了「506」,使其变得模糊不清,成了一团红色。而后她踉跄地后退几步,扭头换上了运动衣,冲出去久违跑了十公里。

  回来后冲了个澡,邵止岐擦着身子出来,单手抓着马克杯倒满水,泼洒在镜子上,让红色彻底消失。而后她出去吃早午饭,订了张时间最近的电影票。

  两个小时后电影结束,她又在大街上晃荡,大衣没了只能穿件皮夹克,冷飕飕的。所以她进了家大型商场,买了件黑色翻领大衣。饿了,她钻进一家日料店吃饭,半开的手卷寿司拿不稳就会往下掉馅料,邵止岐总是吃到自己的头发,她才意识到自己头发已经好长了,很碍事。但她也没心情去打理。长就长吧。

  傍晚邵止岐回到旅馆,手里提着一打啤酒。邵止岐觉得自己现在应当算彻底失恋,喝点酒没有问题。但是她酒量似乎变好了,喝完两罐也很清醒,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喝酒的次数变多,她逐渐适应了酒精。

  喝掉第三罐,她的手用力捏瘪罐子,扔向垃圾桶也没投中,罐子敲击了一下垃圾桶边沿掉在地毯上,滚了几下,和刚才投的两罐挨在了一起。

  此刻的邵止岐慢慢拉起了卷帘,坐在窗台上把双腿搭在床上,开了窗。傍晚的风呼呼灌进来,吹起她的长发。她的手里攥着两只手机。一只新的,一只旧的。

  喝酒是为了壮胆。喝多一点是不是就有勇气给苏昕发消息,打电话了?喝多一点,是不是就敢打开Zenly,去看苏昕现在的位置了?她每次海外行程都很短的,现在可能已经回国,也可能因为这几天的耽搁延长了行程,还呆在纽约,都有可能。

  邵止岐双手捧起大头狗,很认真地对它讲话。

  “你说,她把你留给我,是不是也说明了什么?我总觉得是这样的。唉,可是我太笨、太迟钝了……怎么什么都搞不清楚。如果换一个人在她身边陪伴三年,是不是早就放弃,早就追到了……”

  邵止岐又自顾自生起气来,她果然还是有点醉了:“但是我还没有开始追。苏昕也不会那么好追。”

  她刚刚下定决心不会再藏,苏昕就离开了。是机会在眼皮子底下溜走,她没有抓住。

  邵止岐心一横,按下了旧手机的开机键。但是没有反应。无论怎么按都没有反应,就是插上了电源线也没有。

  是寿命终于到了吗,还是纽约的天太冷,冻坏了?

  邵止岐愣愣看着这只伴随了自己三年的旧手机。

  ——放弃吧?

  她听见这只手机对她说话,黑掉的屏幕里是自己一向维持平静的脸庞。那张脸终于开始产生变化。

  你看,我都坏掉了。

  旧手机说。

  你说,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一切就是要结束了。你的心意就是传达不到,你们不合适。命运说你们不合适,不要想了。

  邵止岐瞬间把手机扣住。但是声音没有停:

  三年啊,要谈早就谈上了!这是自己消沉的某天,Summer怒吼着发来的一条语音,她后来还发过一条:如果你觉得你不行,你配不上她,那她到底能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啊?

  这个问题曾经没有答案。她想不出答案。但现在,一个张扬的红发女人从脑海里猛然跳了出来。

  和昨晚不同,有另一种陌生的情绪覆盖上来,用振奋人心的底色替代了那股酸涩嫉妒。

  邵止岐猛地站起来,脚碰翻了地上的空罐。咣一声。

  ——艾欧娜是苏昕曾经的恋人。

  无论苏昕现在如何厌恶她、排斥对方,但这个过往确实存在。有那么一段时间,邵止岐一直仰望的那个背影曾经接纳过他人。这是货真价实的事实,而不是一日限定、像梦一样的一个愿望,一笔交易。

  如果能多了解了解这个人,知道苏昕接纳她的原因,那我……是不是也能离苏昕更近一些。

  甚至,我是不是也能像艾欧娜当初那样,成为苏昕的恋人?

  邵止岐的醉意瞬间全消,在迷雾中,她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