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于深夜停在Arlo旅馆前, 苏昕从车子里出来后便看见头也不回的邵止岐率先刷了卡进门。她关上车门后迟一步跟上,刚刷开的玻璃门在她眼前闭合,苏昕下意识后退一步, 看着两层玻璃内的邵止岐渐行渐远,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里。

  苏昕咬了下嘴唇。她的手不知不觉抚上另一边的肩头, 那里还残留着十多分钟前邵止岐留下的触感。

  明明是自投罗网,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被邵止岐抱,怎么会变成这样。苏昕难以释然地放下手,拿出门卡刷了下。她进旅馆后步伐放慢, 本以为邵止岐已经先上楼了,没想到一到电梯门口就看见电梯敞开,邵止岐的一只手挡着门,她垂眼, 不说话。

  苏昕顿了下,再次迈步向前,转身背靠邵止岐, 邵止岐松手, 电梯门关上, 开始上行。

  沉默弥漫的半分钟。

  苏昕有些不自在。这很稀奇。就是邵止岐告白后的第二天她面对邵止岐都不会觉得尴尬。反而充满试探的好奇心, 还想把她留在身边。但是现在不一样。她单手抓着手臂, 如芒刺背, 好像能感觉到邵止岐的视线,抑或是她内心藏着的巨大感情。

  这一股感情平时是无法被唤醒的惰性气体,而那一个拥抱激活了气体的活性, 使之无限膨胀塞满这个空间, 让苏昕有些喘不过气。

  电梯门终于开了, 两人依次出来,苏昕停在506室的门前,她把手放上门把,感觉到邵止岐经过她身后,停在了508室的门前。她微微张嘴想说一句晚安,那样似乎就为这个计划外的一日假期彻底落下帷幕。终于一个句号。

  可是真的要说吗?「邵止岐」三个字在嘴边徘徊,苏昕又在思考自己是否要冒这个风险,她觉得一说出口邵止岐也许会往这里又踏出一步。到时候该怎么办?她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再心软了?

  还好先开口的人是邵止岐。

  她说:“苏昕。”

  苏昕转过去看她,发现她一直在看自己。

  疲惫的身体迟钝地泛起一些涟漪,苏昕发现自己居然在屏息。

  邵止岐,你想说什么?

  苏昕听见自己在问,但是她没有开口。她不敢开口。

  她好像能预料到邵止岐接下来要说的话。大概率是第二次告白,因为天亮之后她就会离开这里,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不过苏昕不确定。因为她十多分钟前已经失败过一次,再往前的几个小时她也失败过一次,她没想到邵止岐会下车,跟上来。

  在那辆列车上她也失败过,两次。一次是她抛出橄榄枝后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一次是邵止岐在她预料之外说,我可不可以换一个愿望。

  再往前的最大一次失败,大概就是没有发现她原来爱慕自己。

  明明不应该的。邵止岐的性格应该很容易被预测才对。

  苏昕颔首,她等待。她认定这一次应该不会了,邵止岐还能说什么?已经没有其他契机和变数了。就在这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她们两人的手都紧攥把手,马上就要推开门说再见。

  没有任何可能性。苏昕已经慢慢修复好了那一个拥抱带来的影响,轻轻吐出口气准备说出拒绝的话语,而邵止岐却开口说:“我……我今天很开心。”

  苏昕一愣,那些拒绝的话被瞬间打散。又猜错了。

  邵止岐不敢看她了,她低着脑袋小心翼翼继续说:“今天我没有喝醉,也没有生病,我很清醒。我们也不是上下级的关系,除了晚上那一小段时间我扮演了一次你的助理。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你认识的一个人。我……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你的一个朋友。我们从白天走到夜晚,去了很多地方,吃了饭,看了风景,还一起抽了根烟。所以,所以……”

  像是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伸了出来,肉垫啪地一下按在苏昕的心上,然后被一下一下扒拉着,轻轻抚摸着。

  “所以,苏昕……今天算是一场约会吗?”

  邵止岐抛来的问题真挚,苏昕觉得是自己屏息太久才会脑袋发晕,嘴也不利索了:“邵止岐,你这人真是,真是……”

  话尾消失在一声叹息里。苏昕转身按下门把匆匆进门,邵止岐吃惊地看着她消失在眼前,传来门缓缓关上的声音,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呆立,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

  苏昕这是逃走了。

  没能得到一个清楚的回答,邵止岐有些气馁,可她又松了口气,因为她没有听见确切的「不是」。

  她甚至感到心满意足,回到自己房间后就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里,蜷起身子抱住枕头,很用力地箍紧、再箍紧,似乎是想把什么揉进自己的心里。她那张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邵止岐自身就是能被苏昕彻底激活的惰性气体。她能感觉到充斥全身的感情升温变滚烫,如赤红的火山弹一样溅射出来划过夜幕。

  是不是可以再彻底一点呢?

  邵止岐升起一个念头。

  刚才只是把藏住的感情,稍微透露出来了一点点而已。

  仅仅是这样都能让苏昕落荒而逃。

  那如果她把感情全都释放出来呢?就像是让火山彻底喷发。

  那样严重的自然灾害,如果不提前遣散周围居民的话,可会酿成大祸……

  邵止岐嘟囔着因为困意而不知所云的话,趴在枕头堆里沉沉睡去了。此刻,只隔着一堵墙的506室,苏昕正在拿冷水洗脸。然后她双手撑着盥洗台,几乎支撑不住似的肩头拱起,低头喃喃自语:“不行,不行。”

  再这样下去不行。

  多少年没有体会到这种危机感了?苏昕久违感到不妙。对她来说邵止岐这人已经从可靠的助理逐渐变成了一个一靠近就会被吸进去,充满未知性的兔子洞。

  ——所以她不符合标准,苏昕清楚的。

  她拿来毛巾擦了把脸,回到房间,从行李中拿出那本小小的厚重记事本翻看起来。上面不仅仅是她的行程,还记录了她认为十分必要,所以每换一本都要写下的信息。这种行为是在重申,为了不忘本质和初心,也是为了让自己固定下来,不要轻易摇摆。

  她翻到那一页,文字写得很简略,只有她自己读得懂。在角落,那行字的含义是:

  可预测,稳定,有用,达标。

  所有的要素最后指向一点:可控。

  这是她对恋人的评判标准。

  说是她对人生的追求也不为过。她要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多年前还没有意识到、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她甚至会以自己为筹码去寻求合适的,可利用的结婚对象。后来她选择付出代价脱离家族,离开国内。那时起她便开始彻底以这个标准看待那些追求自己的人。

  艾欧娜就是非常符合标准的人。

  要说她对艾欧娜的预测也只出错过一次。那一次也不能算出错,她本可以预料到的,只是掉以轻心了。艾欧娜那样野心勃勃的人,最后确实会选择「背叛」自己,做完一切后再对苏昕说:以后由我来庇护你,苏昕,你不必再努力了。

  苏昕瞬间产生了生理性的反感。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凭什么否认我努力到现在获得的一切?你是谁,你只是我的一个恋人,一个合作对象而已。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把艾欧娜彻底列入了黑名单里。连今晚接到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时都感到恶心。就是这么彻底。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恨,因为她的傲慢是被更巨大的傲慢生下来的。

  生在传统的大家族里,压迫性的环境,不被赋予期望的人生。身为女性被打压看低的社会,位于职场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厌恶到了骨子里。

  苏昕的指尖抚过她曾经用力写下的钢笔字。

  所以我要规避一切风险,选择更可控的恋人。而不是一个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举动,说出什么话,甚至能把感情藏住三年,表里不一的家伙——

  可是,可是。

  “所以,苏昕……今天算是一场约会吗?”

  邵止岐轻轻说,毛绒绒的爪子按住了苏昕加快的心跳。兔子洞。她抓着记事本,手指很用力,几乎发疼。邵止岐是她的兔子洞。一旦踏进就会进入一个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世界,她轻而易举引出苏昕多年前的那个年轻灵魂,冲动又自由,处于不可控的叛逆期。这个灵魂对她当前的事业来说,全无好处。

  实在太疲惫了。她想闭上眼睛睡去,但是又不敢。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回到一片黑暗的某个时刻。这个时刻邵止岐的吻落下来,有些生涩,但是很努力,她的手在苏昕肩头,沉甸甸的。

  这个时刻她听见邵止岐的胸口传来咚咚的心跳声,是不久前那一刻,她把脸埋在那里,等着邵止岐如她预料般给一个很用力的拥抱。可是她没有。

  她给了一个轻到几乎感知不到力度的拥抱。

  闭上眼的现在苏昕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只掌心轻抚过后背,像是怕她受伤一样。因为邵止岐知道自己的怀抱有多么滚烫。仿佛被一朵云包裹住了,她忍不住揪紧邵止岐的衣襟,颤抖地呼吸,压抑心情。包裹住自己的云也渐渐轻颤,开始形成雨水,有什么啪嗒一下掉在苏昕肩头。

  黑暗里回忆里下起雨来,苏昕最终还是睡着了。在梦里她被一双大手捧起,眼睛睁开,邵止岐的脸庞近在咫尺。她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狠狠摔在了地上的鸟儿,而且没有双脚。鸟儿从空中坠落,一生即将结束,它本来是要死了,翅膀渗着鲜血,五脏六腑都破碎。但它不会死的。因为邵止岐捧住了它,邵止岐抱住了她。邵止岐的睫毛颤抖,结出一颗颗饱满晶莹的泪水,里头饱含爱意。她眨眼,一颗泪水掉下,苏昕抬起鸟喙,甘之如饴地饮下了这颗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