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止岐快步跑上狭窄的楼梯, 站在地铁大厅里左顾右盼。

  大厅的灯光惨白微弱,照得室内阴暗,入眼是开裂斑驳的墙壁和带有污渍的地面, 裸露出来的管道在天花板上错综复杂。匆匆晃过几道人影,但都不是她。

  邵止岐的视线模糊, 不知是什么渗进了眼里。她咬了咬嘴唇,再次迈步以一种几乎冲撞的速度出了闸口,从地下通道来到第二大道的街头,斑马线对面是那道熟悉的人影, 她几小时前买的那件藏蓝色大衣在深夜几乎难以辨认,让人莫名生出一种焦急。邵止岐跑得更快。

  她刚跑到街边红绿灯就变了标志,禁止通行。邵止岐猛地刹车,站在原地开口喊, 声音回荡在纽约空旷的夜里:“苏昕!”

  对面的红绿灯下,苏昕愕然回头,她没想到邵止岐会跟上来。她以为她会乖乖回酒店, 以为她不会再跟上来了。

  刚才车厢上发生的事是一个句号, 不是么?苏昕对出乎意料的事总是感到不快, 甚至是厌烦,可是她面前有个例外。这个例外在一个月前的半夜出现, 又在一个月后的今晚再次发生。

  对面的邵止岐站在那, 她喘着气, 两只手垂在身旁用力攥拳,指尖陷进掌心。斑马线有十米的距离。那一头的苏昕抱臂,紧紧搂住自己的身子。她呈现出一种戒备状态, 夜风吹乱她的头发, 飘散的黑色发丝遮住她脸庞, 露出一对皱眉的眼眸。

  在无法预估秒数的这段时间里,邵止岐慢慢平复呼吸,她看不清苏昕的表情,她只知道她没有走,她停住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邵止岐忽然深吸一口往后撤退几步,本来没动的苏昕突然放下手,下意识也后退了几步。

  但她们后退的原因各不相同。

  邵止岐后退是为了冲刺,为了一蹬,奔跑着前进的时候每一个脚印都用力踩上一道白色的斑马线。而苏昕后退是为了躲避。她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如同提前预知了陨石到来的瞬间。要正面迎接这样巨大的能量是不可能的,她下意识想,甚至感到了恐惧。

  “等一下,邵止岐!”

  眼看着邵止岐就要硬生生撞上自己,苏昕伸直手臂竖起手掌,禁止她前进。邵止岐很艰难地刹车,跟个不倒翁似的在原地摇晃好几下才彻底停住。

  “你是想把我撞飞吗?”

  苏昕惊魂未定,她放下手,扯了下嘴角。

  邵止岐看着她说:“不是的,苏昕。”

  “我是想抱住你。”

  多么诚实,仿佛回到了那个告白之夜:坦白的邵止岐脱口而出无数藏起来的话语,纷纷扬扬的感情压得她喘不过气,发不出声。

  苏昕抱住自己的手臂开始发紧。她意识到眼前的邵止岐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只隔了十几分钟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对,现在是要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吗?

  她立刻收住动摇,不为所动的样子,一堵无形的墙壁隔在她们中间,车子滑过行人路过,只有她们两个人伫立在街头,邵止岐慢慢平复下来呼吸,可心跳仍然很快。她没有想好之后的计划,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她真的很不擅长在清醒的时候做冲动的事,在面露后悔之色前,苏昕率先开口:“可以啊。我可以让你抱。”

  邵止岐一愣,看向她。

  对上的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狡黠的眼神。

  甚至还有丝笑意。

  “我让你抱,但你得回来当我的助理。”

  苏昕的话让邵止岐的心又冷却下来,她低着脑袋刚想要回绝,苏昕立刻又补充说:“不是正式的助理,假扮一下就好,就现在。我需要有个人陪我。”

  她由衷感到烦恼似的叹口气:“我现在得去见个麻烦的家伙。”

  邵止岐歪头:“麻烦的家伙?”

  苏昕点点头:“嗯。我目前还不知道那人的目的,多少有些被动。不过她既然专门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就说明她真的很想见我一面。我们已经三年不见,我还挺好奇她会对我说些什么。”

  只是打了一个电话就能让苏昕立刻下车,邵止岐对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感到愈发好奇。「三年」的这个时间点也很凑巧,想到这里的邵止岐显然已经上钩,苏昕满意地看着邵止岐露出犹豫的神色,她又洒下诱饵:“陪我去的人选……如果是作为助理的邵止岐,很合适。怎么样,来做一笔公平的交易吧。今晚你陪我去,好好演戏。结束后,我就让你抱一下。”

  苏昕说着伸出手,露出邵止岐在商谈时经常会看见的那种友好微笑,象征交易即将达成,我们将建立一段愉快的合作关系。只不过这次合作的内容听起来怪怪的。

  可是邵止岐脑子里一直回荡着「我就让你抱一下」这句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就伸出手握住苏昕的手,有点冰凉,因为自己的手太烫了。

  “合作愉快。”

  苏昕低头轻笑,这时邵止岐才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步入了陷阱,这真的是一笔公平的交易吗?苏昕明明知道她一定会答应。哪怕她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可邵止岐还是心甘情愿地说:“合作愉快……苏总。”

  从此刻开始,邵止岐又把自己嵌进了三年来的框架里,几乎如鱼得水。她挺胸抬头,努力把刚刚才汹涌澎湃的爱都塞回了高大的身材里。但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藏得彻底了,她这次塞得好吃力,差一点就失败。

  “所以,苏总……我们要去哪?”

  苏昕只用一个眼神示意,邵止岐就拿出手机开始打车,她等着听到一个地址,苏昕却开始喃喃:“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就说了一句「老地方见」……唉,还是一如既往的夸张。如果习惯没变,这个点,她现在应该在看歌剧。”

  推断结束,苏昕说出结论:“所以我们去百老汇的大都会歌剧院。”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大都会歌剧院前,两人下车。歌剧院位于林肯表演中心内,三栋巨大的方形建筑围绕着一块覆盖着人工草皮的广场,最中央的那栋建筑有五扇高大的拱形大门,里头透出橘黄色的光亮,富丽堂皇。

  眼前一切都在夜幕下静静矗立,人流不算很多,看来今晚的歌剧早已结束。

  苏昕快到的时候在车上回拨了一次电话,然后立马挂断。下车后她再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站在原地拢紧大衣,很不耐烦地嘟囔:“又冷又饿,又冷又饿……你今天要是敢跟我开玩笑,你给我等着……”

  看来苏昕和对方关系很恶劣,邵止岐这么想着,不远处有一辆车停下,她看了眼手机,走到路旁来到车前:“对,是我。谢谢。”

  她从车窗接过两个纸袋,来到苏昕旁边说:“苏总,我在车上点了外卖,看了眼配送时间加上现在已经很晚了,所以只能点到麦当劳……”

  她说着就把热乎乎的纸袋递过去,苏昕看了邵止岐一眼:她是不是进入状态太快了点?不过眼神落到麦当劳上的时候她又突然笑了出来:“在国内吃就算了,怎么在这里还天天吃……我这一个月吃麦当劳的频率好像有点太高了。”

  没办法,这个点还想快捷地吃到东西,可选的太少了,又不一定会好吃。麦当劳是最好的选择。

  邵止岐闻言立刻收回纸袋:“那我吃。”

  苏昕瞪了她一眼:“谁说我不吃了。我要吃,你点了两份?”

  邵止岐点点头,苏昕就招招手让她跟自己过来。两人落座于广场前的一排石头座椅上。苏昕也没想过自己大半夜的时候会跑到这种地方,还坐在这里吃麦当劳。她边吃还边偷偷去看一旁的邵止岐,她两只手捧着汉堡,吃得很香也很干净。她吃饭的时候向来安静,几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让苏昕做什么都很自在。

  苏昕一根根吃着她自己那份薯条,心想不仅是让人感到自在,而且还过于周到了。明明没有直说,她却先一步点了外卖。很少有人可以做到这个份上,哪怕是李楠。就算李楠做了自己三年的助理,恐怕也只能止步于工作上的帮助。

  她早该清楚,这种级别的尽职尽责是有原因的。

  她也承认,她就是不舍得这样舒服顺当,早已成了习惯的生活。

  以为在车厢上的自私表现会让邵止岐对自己感到失望……按理来说。任何一个现实又有理智的人应该都会知道自己的希望渺茫吧。而邵止岐又不是那种情商低下的人。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的计算错误了吗?

  苏昕默默吃着薯条想道,太入神,连马上就要见到一个讨厌家伙的不快也差一点忘记。直到一辆复古车型的红色敞篷车徐徐飞到路边,那头火红卷曲的头发在夜里也很鲜艳,像烧着了似的。长着雀斑的外国女人摘下普拉达的蝴蝶形墨镜,她嚼着口香糖,袖子卷起、抓着方向盘大叫:“瞧瞧是谁回纽约了!”

  邵止岐吃完了汉堡,咬着麦旋风的勺子讶异看向那边,而苏昕则一把抓住一个纸袋,把它用力揉成一团。隔着几米的距离,她像是投球手一样扭腰抬腿,手肘升起,纸团被捏成了球,紧接着手臂后摆前抛,形成一条平行线。

  苏昕做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投掷动作,纸团瞬间猛地掷出,邵止岐的眼睛跟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的纸团,耳旁好像响起了一声「全垒打」的激动解说声。那个纸团最后准确无误砸中了红发女人的额头上——“嗷!”

  苏昕咬牙切齿说:“你是连一丁点廉耻之心都没有么,居然还敢来见我。”

  车上的女人摸了摸额头,纸团再怎么砸也不会很痛。她开门下车,一点也不在意地张开手臂,敞开的呢子大衣下是一条红裙,明明是这么冷的天?邵止岐听见苏昕在嘀咕:“又穿成这样来看剧……太显眼了。”

  女人就这样气势非凡地大步走来,好像马上就要给苏昕一个大大的拥抱。吃惊归吃惊,邵止岐仍然遵守了诺言,尽力扮演好一个助理的角色。她站起来挡在了苏昕面前。

  女人好像这才注意到邵止岐的存在,她个子也很高。所以看见站起来的这个亚洲女人居然比自己还高以后着实有些吃惊,以至于摘下了墨镜仔细去看邵止岐。

  这个红发女人有一对极浅的绿色瞳孔,脸颊上有些雀斑,嘴唇有点薄,是典型的白种人长相。但不知为何,当邵止岐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视线,女人忽然莞尔一笑时,邵止岐觉得这个女人和苏昕有一点像。

  具体是哪里像——

  “你好,我是艾欧娜?伊森。你是苏的助理?”

  她伸出手来要和邵止岐握手。哪怕知道对方只是个助理,这个叫艾欧娜,显然和苏昕平起平坐的女人也毫不吝啬好意。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是邵止岐曾在苏昕身上体会到的,她低头看着那只手,刚要抬起手就被苏昕拦截:“别握。邵止岐,她是敌人。”

  邵止岐立刻放下了手,沉默以对,像是接收到命令的一只凶狠大狗,就差呲出牙齿了。艾欧娜一脸新奇地看着她的反应,然后说:“苏,你在哪里找的助理?她太棒了,太棒了——外形就很完美,是我喜欢的类型。她上一份工作莫非是模特?你一个月给她多少工资?”

  苏昕冷冷回答:“三年不见,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艾欧娜耸肩,她后退一步去看苏昕,歪着脑袋勾起嘴角:“当然不是。我是来见你的啊。这么说,你应该已经做好回来的打算了吧,不然你是不会重回纽约的,我知道。”

  苏昕嗤笑一声:“你当然知道。”

  “毕竟当初把我赶出纽约的人,不就是你?”

  突然到来的事实冲击让邵止岐愣了下。她串起那些蛛丝马迹,意识到导致苏昕三年前回国不得不重启事业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艾欧娜。

  难怪苏昕那么讨厌她。

  邵止岐理解了现状,她的态度也更加紧张。

  她们最后不会打起来吧?

  邵止岐悄悄改变姿势和位置,隔在她们两人中间。哪怕三年来她跟着苏昕经历了大大小小各种场合,但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她没有相关的经验,只好尽力隔开两人。右手边苏昕,左手边艾欧娜,两人好像没注意到邵止岐的不安,仍然进行着唇枪舌战。

  艾欧娜先是悲伤地说:“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打算,苏……是你自己要走的。”

  紧接着她又眉飞色舞起来说:“不过你放心,我把不眠鸟打理得很好,业绩翻倍,市场份额也多了不少。所以我不认为我会输给你。或者我们也可以干脆不当对手,你应该明白,在业界没有永远的敌人。”

  苏昕冷笑:“噢,然后呢?然后再过个三年,等你放我冷箭,再趁机把金羊毛吞吃干净——你是这个打算吗?”

  艾欧娜顿了顿,她沉默片刻,突然抓着头发大叫:“噢!老天……苏,你为什么一定要摆出这种态度!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吵架的。当然,吵架一直是我们的相处方式……但我不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对我有敌意,苏。可你明明知道我当时那么做的用意。”

  艾欧娜是一个举止夸张,性情多变的人。难怪苏昕会说她「夸张」,还说她「麻烦」。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邵止岐也察觉到艾欧娜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她说的每句话像是舞台上的台词,偏偏又饱含真情。邵止岐这时忽然知道苏昕为什么这么恨她却还要来赴约了。

  ——亲自见面更有诚意,面对面的交流总能得到信息,哪怕对方的立场是相反的。这是苏昕当初说过的话。再恨的人也如此。

  邵止岐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苏昕来纽约的真实目的——她要扩大金羊毛的海外市场。早该想到的,她离职前的时候苏昕就在忙这件事。

  艾欧娜显然也早已想到了这点:“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来见我,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过我还是那个想法,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做敌人。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提供给你,就像当初那样,你依靠我家里的门路打入了这里的市场……我现在还是可以给你提供这个契机。哪怕你不原谅我。”

  她这话说得诚恳,邵止岐认为苏昕在计算利弊后也会选择接受。但苏昕没有回答。

  沉默弥漫,艾欧娜又笑了下说:“金羊毛,来源自那个希腊神话,对吗?所以你是需要我的——你需要伊阿宋和英雄们,苏。如果你要把自己当作美狄亚,那么你就会需要。”

  这话终于让沉默的苏昕有了反应。她抬眸,很缓慢地摇头说:“艾欧娜,不要混淆视听。我们当时是合作关系,谁也不欠谁。当初是经验尚浅的你求的我,让我帮你做企划案,利用我的经验制作出了一批受众精准的杂志,所以不眠鸟才能成功打入市场。请你搞清楚这点。是的,我确实把自己当作了美狄亚。因为当初是你利用了我,是你因为我得到了好处,最后也是你背叛了我。”

  苏昕字字珠玑,眼神坚定。本来颇有气势的艾欧娜垂下肩头,她语气弱下来说:“你的记性还是这么好。但是,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我只是觉得,那样对你而言是更好的结果。”

  如果说刚才的苏昕只是单纯的生气。但此刻的苏昕则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明明指向人不是自己,邵止岐却忍不住觉得害怕。

  苏昕也能表露出这么厌恶的神情吗?邵止岐的心在发抖。原来厌恶到了极点,苏昕会突然变得如此冷漠。漫不经心的,眼里几乎没有艾欧娜的影子。

  平时的苏昕会把情绪控制在冷静和亲切混合在一起的状态里,但绝对不会是冷漠。哪怕她会严苛地斥责下属,她同时也是一个无法让人讨厌的上司。俗一点说,她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上司。

  但现在的苏昕不是。她割掉了情绪,变得冷酷。可能比纽约的冬天还要冷。艾欧娜也感觉到了这点,她明明比苏昕要高。但在邵止岐眼里,苏昕已然在俯视她。

  “我不需要被保护,艾欧娜。”

  苏昕淡淡地说,不再添加一丝感情,而是在陈述事实。

  “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争取来,保管好,以及——夺回来。”

  她碰了下邵止岐的肩头,迈步踏入夜色。路边停着一辆刚到的车,是她让邵止岐提前打好的。和艾欧娜的会面,她只给了十五分钟。

  黑发的苏昕最后一次回头,对着红发的艾欧娜轻笑:“艾欧娜,是伊阿宋需要美狄亚才能拿到金羊毛。而对美狄亚来说,金羊毛虽是至高无上的宝物,也是她本来无需冒险的囊中之物。”

  大都会歌剧院前,黑色的计程车静静开动,留下那辆红色敞篷车,以及一个久久呆立的身影。

  艾欧娜最后低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已经被对方禁用的称呼——她的中文全名,也在这一刻才敢说出口:“苏昕,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邵止岐离开前还不忘把剩下的垃圾装进纸袋。身为苏昕的「助理」,她得负责做这些事。但是另一个纸袋已经被苏昕扔到艾欧娜车里了,剩下一个没吃完的麦旋风没地方放,她只好拿着跟苏昕上车。

  车开动了,邵止岐这次坐的副驾,她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麦旋风,苏昕则疲惫靠在车窗旁,抱臂问:“还没吃完?”

  邵止岐「嗯」了下,她很轻地叹一声:“但是都化了。”

  没有指责的意思,但苏昕莫名觉得是自己的错。一分钟前她还在纽约的大风之夜跟艾欧娜那个女人打嘴架,讲到最后也只是冷冰冰地收尾。现在车里很安静,暖气很足,她却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让邵止岐的冰淇淋化掉而有些坐立不安。

  “再给你买一个。”

  她这么说,邵止岐的手停下。她正在拿着勺子搅拌那坨化掉的冰淇淋,奥利奥碎掺杂在白色里,她盯着那些黑点,更小声地「嗯」了下。

  当计程车顺着西62号大街,经过哥伦布环线时,它临时改了路线。于是车子拐弯进入第八大道,按照乘客的指示,车在拐角处的麦当劳前停下。苏昕和邵止岐下车,这家麦当劳身后有几幢直入云霄的摩天大楼,玻璃镜面似的反射着天空夜色,一片浓郁深沉。

  进入明亮的麦当劳室内,苏昕点了个麦旋风回来和邵止岐一起坐在窗前的座位,看着窗外的世界:有些萧条的街道,有醉汉偶尔走过,捏着酒瓶大叫她们听不懂的语言。

  邵止岐终于可以安心吃她的饭后甜点了,苏昕单手撑着脸,余光看着舔勺子的邵止岐。她揉了揉藏在发丝里的耳垂。邵止岐不知道,除了极度不爽的时候——心软下的瞬间,苏昕也会揉一揉耳垂。

  她逼迫自己移开视线,开口问:“不眠鸟的事,你以前知道么?”

  邵止岐如实回答:“知道一点,都是被动听说的。我没有主动查过。”

  苏昕问她为什么,邵止岐就说:“如果是必要的事,您会告诉我的。”

  确实是这样没错,真是完美的回答。苏昕笑了下,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中。但她又有点想揭开什么,所以若有所思地问:“那你觉得那个叫艾欧娜的女人,怎么样?”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太笼统了,不像是苏昕会问出来的。说明她只是随口一问。

  但邵止岐不会随口作答。她偷偷看了眼苏昕,犹豫再三后说出来的是:“我现在还是您的助理吗?”

  意思是,答案会根据她现在的身份而定。

  苏昕扬眉,她终于觉得有趣,就说:“嗯,现在还是。等我们走出麦当劳后就不是了。”

  邵止岐于是继续履行承诺,老实回答:“我觉得她提出的交易很诱人,也以为您会答应。像您以前说的那样,从她愿意抽出时间来专门见您这点就足以看出诚意。艾欧娜女士确实会给您提供帮助——我想她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苏昕轻轻笑出来:“真是符合助理身份的回答啊。”

  然而邵止岐下一句话却是:“再是作为一个助理的个人判断,我认为艾欧娜小姐的工作能力应该和您不相上下,她应该也是一个相当优秀的领导——”

  她还没说完手里的麦旋风就被苏昕夺走,听见苏昕扬起声音说:“邵止岐,你可别被她骗了。”

  “艾欧娜这个人只是看起来亲切大方而已。实际上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在不怀好意地想些什么,天天说一套做一套,阴晴不定,傲慢自私——你受得了吗?今天她觉得你不错,说很喜欢你,明天估计就会把你一脚踹开,刁钻你,让你去做一些难以忍受的苦活儿,好让你自己放弃。你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

  邵止岐静静回答,她的眼睛里是停顿片刻的苏昕。她们的眼神交汇,十秒内一动也不动。这十秒里苏昕又过了一遍自己刚脱口而出的话语,似乎不仅仅是在说艾欧娜。她意识到邵止岐大概真的可以应付艾欧娜那个女人,而且走出这个麦当劳以后,她也真的可以去应聘艾欧娜的助理职位。对她来说,那是当下最好的就业选择。

  而艾欧娜也一定会因为邵止岐当了自己三年的助理,毫不犹豫地选择接受她。

  苏昕张张嘴,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她被邵止岐的诚实击败了。她有点郁闷,手抓住勺子吃了一大口麦旋风,邵止岐看看她又看看那根勺子,欲言又止。耳朵率先有点红起来。

  “还你。”

  又吃了几口,苏昕把麦旋风塞回邵止岐怀里,邵止岐低头一看:没剩几口。所以她今晚大概就是吃不到一杯完整的麦旋风了。

  “作为我的助理,邵止岐,你这话说的还真是有点忘恩负义。”

  这是仅限在这个麦当劳里才能讲出的话。苏昕也入戏。她说:“艾欧娜是背叛了你的上司,把你上司辛辛苦苦建立的公司吃干抹净的敌人。就算是这样你也愿意在她手下工作吗?”

  我刚才有说我想在她手下工作吗?邵止岐有点困惑,但她还是垂眸先回答了问题:“可是,如果不是她背叛了您……苏总,我们不会相遇。”

  她抬起眼睛,眼里全是真诚的心情,毫无半分作假成分。对戏的人水平之高,苏昕竟难以继续下去。她罕见地在工作之外的时间感到气馁,也许今天是该结束了,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太多计划外的事。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她叹口气想结束对话,结果邵止岐继续说:“所以,在她手下工作,没准也是一种报恩。”

  虽然这话的本质是在说艾欧娜让邵止岐和她相遇了,邵止岐很感激。可苏昕就是不爱听这话。可能是因为邵止岐的语气依旧那样冷静,好像在说的是别人的事。

  与其说是因为艾欧娜而感到窝火。不如说,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巍然不动的邵止岐很让自己恼火。

  苏昕的理智在劝自己别跟邵止岐一般见识,她没准还是故意气你的——她可知道怎么气你了,不是吗?快点走出麦当劳,赶紧上车吧,让这个荒唐越轨的夜晚结束。然而有个更年轻的声音却说:告诉她,告诉她!

  苏昕,你明明知道你只要说出这句话,邵止岐就会被你打败。

  苏昕自小生活在需要竞争才能得到自己那一份的环境里,她被培养起来的那份强烈好胜心随着年龄渐长,经历愈加丰富后,已经渐渐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没必要一定分出高下,让对方服输。那是太幼稚太年轻的时候才会在意的事。但此时此刻那股冲劲儿又翻涌上来,年轻的苏昕又在撺掇她:快说,快说。

  而邵止岐此刻仍在扮演公正诚实的助理角色:“按照您的看法,艾欧娜小姐这样的人虽然个性十足,但作为上司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她对我很满意。她还夸我——”

  ——简直是在往火上浇油。

  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很抱歉。

  她屈服了。

  苏昕伸手捏耳垂,扭头看向正在舔勺子的邵止岐,忽然微笑着说:“邵止岐,艾欧娜是我的前女友。”

  勺子啪嗒一下掉在桌上,最后一口冰淇淋融化,邵止岐一脸惊愕,大脑一片空白。

  说实话她直到刚才为止都处于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里。毕竟她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不是苏昕的助理了。艾欧娜和苏昕的对峙与她的事业相关,与自己无关。

  但是,但是——

  邵止岐从未有过这种心情,像是沉睡的感情被激烈地唤醒了,思绪如烧开的水在疯狂冒泡:

  苏昕和艾欧娜小姐——小姐?为什么要管她叫小姐?叫艾欧娜就可以了,没必要这么客气礼貌。她浮现出苏昕和艾欧娜牵着手走在纽约街头的画面,以恋人的身份共进晚餐,彼此身穿黑色和红色的长裙,在大都会歌剧院里看歌剧,偶尔在黑暗的幕间深情对望。苏昕会坐在艾欧娜那辆拉风的红色敞篷车里和她飞驰而过每一条邵止岐今天和苏昕走过的街道。只不过艾欧娜不会像自己这样卑微、小心翼翼,对苏昕给予的每一份主动都感到无措,甚至躲避。她会大胆接受,张开手臂,用力拥抱住苏昕然后捧着她的脸庞给她一个又一个亲吻。苏昕不会因为艾欧娜生了病才愿意陪在她身边,她们被「爱情」这条纽带连接,陪伴也是理所当然。甚至不是简单的爱,她们的爱和她们的事业与梦想揉杂在一起,她们不会分离。

  无数个纷杂的念头接连而至,如喧嚣的风声。

  所以纽约之所以是苏昕避让的城市。不仅是因为她在这里的遭遇,更因为艾欧娜在这里。所以苏昕之所以接到电话,甚至是刚和自己接吻以后就赶来赴约,是因为对方是艾欧娜。所以苏昕之所以给公司起名叫金羊毛是为了复仇,是因为她们的过往——她是美狄亚,艾欧娜是利用了她背叛了她的伊阿宋。她刚才就该发觉的。神话里的美狄亚是因为深爱伊阿宋才会给出自己的力量。

  她们之间有那样多的过往,夹杂着爱恨的关系,从今往后也会因为工作继续纠缠不清……

  她要怎么比?

  “邵止岐!”

  邵止岐身后传来苏昕的呼唤。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冲了出来,站在街边,在深夜的冷空气里大口喘气,试图镇静下来此刻仍在爆炸诞生的无数思绪和难以压抑的痛苦与绝望。

  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那是因为今天太特别。今天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这是一段转瞬即逝的限定时光,是沙子般抓不住的纽约大幻梦。与此同时又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刺激出那样多的感情,它们不加节制地统统灌进叫做邵止岐的玻璃樽内。二十多年来单调苍白的人生使她阈值过低,容器窄小得可怜。于是水就轻而易举满溢出来,她几乎要被撑破。

  她在想自己本来就那样无望的爱为什么还要屡次三番经受这种打击?自找苦吃。邵止岐摇摇头,不断重复。你只是在自找苦吃。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肩头被碰,邵止岐固执地用力,站在原地不回头不转身,仍然垂着脑袋。她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让人生厌。但是那人没走,反而靠近。

  苏昕的皮鞋踩在邵止岐的影子上,她站在她跟前,喘着气,轻下声问:“邵止岐?”

  “邵止岐,你说话。”

  苏昕催促,她想得到一声再简单不过的回应,但邵止岐偏不给。她不想再给了,她现在就想把全部的感情都藏起来。因为那些感情太苍白无力,太单一了。这爱卑微到了地心,比不上。原来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泪是流不出来的。心脏像是被撞碎了,所以眼泪就往身体里流,修复着破损的心。

  “唉……”

  苏昕叹息。看来她已经拿自己没有办法了。邵止岐想。那么就走开吧,让这一天彻底结束,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今晚的结束就是真的结束了。把我所有的幻想掐灭最好,就当我从来没有从那辆列车上下来一样。也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下车,只是钻入了一个更幽深黑暗的隧道里。那样没准还更好。

  邵止岐成了没有回应的一具空壳。她等着苏昕彻底离开,却又慢慢听见苏昕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已经从麦当劳里出来了啊。”

  话音刚落,苏昕的那双皮鞋就抵住了邵止岐的鞋尖。这一刻邵止岐耳畔又响起谁在说「苏昕从不食言」这句话。苏昕的手攀上邵止岐的手臂,顺着肩头抚过来到她后背,和另一只手碰面,手臂于是收紧。

  苏昕抱住了邵止岐。她还踮起脚尖,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靠着她。冰凉的手伸入邵止岐发尾,放在她的滚烫后颈上,安抚似的揉一揉,使人镇静。

  邵止岐仍然不动,可她分明听到了什么开裂的声音,又有什么随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打起气来,逐渐膨胀。她的固执被融化,自卑被盖过,作为火引子的嫉妒被扑灭,绝望分别被一个吻一个拥抱消解,空壳注入灵魂。苏昕埋在邵止岐的胸口,语气微弱又焦急:“抱我啊,邵止岐。”